然后他微笑着摇摇头。
不过宫仙蓝和韦嘉在听他描述那种美丽时却失笑了,“你也是在画中的啊。”
“你自己的脸上何尝又不是波光潋滟呢。”
“配上我这张老脸一定很吓人吧。”
“老?”
“四十多岁了呀。”
“不是吧?”韦嘉很惊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三十出头!”
“多谢恭维。”
“不是恭维,你平时从来不照镜子的?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啊。”
他愣了一下,确实,他已经很久不在意自己的样子,只想着自己已经衰老……时间和记忆对于他来说是两件混乱的事情。
“你怎么好像生活一团糟的样子呢。”
冲口而出之后,韦嘉脸上立刻浮现出有些懊恼的样子。莫边城当时只是笑了笑,然而在之后的路程中他比原先还要沉默。
“——呵呵,每个人都这么说。”
后来就没再提过那个话题。吃晚饭的时候,女孩子们谈论高中生活,佟菲根本插不上话,宫仙蓝她们的经历显然要丰富许多。韦嘉说着笑着眉飞色舞,原先在陌生人面前小心维持着的矜持一扫而空,本性暴露了出来。说到高兴处,直挥舞着刀叉,看的莫边城忍不住失笑——幸好快乐是能传染的。
“隔壁男校的那帮男生根本就是沙猪,还弱的要命,也不看看咱们振华什么时候怕过他们翔武?当然,是在我们几个进校之后~不过他们老师倒是够爷们,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转校的?本来确实也没他什么事,阴差阳错地牵连进来,之后居然跑去报告老师,那老师一拍桌子,‘连女生都打不过,你们干什么吃的?!’笑死我了都当时……”
宫仙蓝按住她捶桌子的拳头:“形象,形象!”
“咱们有个P形象啊,别装得跟当年带头的不是你似的~”
“谁不认了?没错,我就是看不惯翔武那些沙猪耀武扬威的脸在学校附近晃荡,搞得跟我们是他们后宫似的,怎么着?我还懒得装甲醇呢~”宫仙蓝伸个懒腰,“——你在外地不知道,上大学之后还有人特地为那些事情来找我们来着,寻仇的,拉拢的什么都有,最搞笑的一个说是要征服大学城,整合高校力量,就差没拯救世界了——烦都烦死。”
韦嘉两眼星星亮:“哇,那蓝姐岂不真成了黑社会大姐头?”
“龄景还真动过心,大学的日子太无聊了——不过让我给堵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疯过闹过,少年意气,哪怕有时候满身是伤,这些都没什么。就怕掉在里头出不来。你们这帮丫头片子见过什么是真正的黑社会啊?真陷进去看谁把你往外捞。”
莫边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哎呀,这么认真做什么?我不过就是开玩笑嘛~”
“说起来,刚才你提到的那个转校生,”宫仙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现在跟我住一起。”
“啥?”韦嘉瞪圆双眼,坐直身体,“不对呀,那家伙是同性恋!”
头上立刻就被敲了一爆栗,“瞎想什么呢?我们就是租了同一家的房子,关他是不是同性恋什么事?再说了,你看见啦,你怎么就知道他是?”
“你没看见翔武那几个变态看他的眼神?明显是同道中人的样子——再说了,不是我说,他那种长相身材落到男校里——虽然不是女里女气——直的也得给掰弯喽。”
宫仙蓝彻底被击败了,“行行,我服了你。”
顿了顿又说,“不过现在他在追求我。”
韦嘉“哦”了一声,挥挥手:“没事,凭他肯定撬不动你。”
“要是撬动了呢?”
“他敢!跟我抢~”
“一边去。说正经的呢,他这次还追上了船——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人。”
莫边城再次抬起了头。正撞上一个大白眼。
再后来就是一些琐碎的话题。独处的时候莫边城忍不住问宫仙蓝:以韦嘉的性格,怎么会忍受那么小女生的打扮?宫仙蓝“哈”的笑了:“不错,这丫头悍着呢,千万别被她的外表骗了。”
“——话说回来,你会提出这个问题,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啊。”
“什么意思?”
宫仙蓝转动眼珠,“我觉得你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至于你的问题,她自己曾经提起过……‘以前看小说,看漫画,看电视剧的时候,总想着,就算成不了女主角,最少也要像那些给主角当背景的女孩一样妆容精致无懈可击吧……或者也许仅仅只是虚荣。总之拼命想要时尚漂亮,乖巧工整……然后某一天忽然发现,我自己也成了背景了。’”
忽然就不满意了。
“所以又拼命地去改变。不过那种外表一直保存下来,改不了,也可能是不想改。作为女孩子,打扮得乖巧些会有很多便利之处,她也乐于利用这一点进行一些恶作剧。”
“又或者,还是因为虚荣。你知道人总会抓着些浮木不放,有些习惯根深蒂固;这也不应该遭到什么非议,除非你伤害了谁。”
“如果已经伤害了呢?”
“道歉。”
“如果他要的更多呢?”
“补给她。”
“这也太没原则了吧。”
“全看你自己心不心疼她……原则还不是人定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没有谁真能逼迫谁。”
都是自己愿意的。
“如果他不原谅呢?”
“没道理吧?”宫仙蓝狐疑地转过脸来,“不原谅就不会向你要求。要不就是她是个烂人。”
“不,我才是个烂人。”
“嗨嗨,这都说到哪去了?我们本来在谈论什么来着?”
——无论如何,这算得上是开心而饱满的一天。
入夜后莫边城独自走上空荡荡的甲板。江风很大。马达以固定的频率震动,一拨一拨的江水被翻搅起来。他睁大眼睛,把身体探出栏杆去接近那暗黑的涌动,弯腰,再弯腰。眼镜差点掉到江中去,连忙伸手扶住,另一只手顺势撑住栏杆,颤抖着直起身来,转身抱住自己。
冷。而且眼睛被江风吹得生疼,难受得简直要流泪。
对生长在软山软水的东南人来说,这片腹地的一切味道,风景,食品,民俗,人物,都沾染着他所不习惯的浓墨重彩。连这无边无际的深重的黑暗都是。
他想他不是不喜欢的,只是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呆多久。这两天情绪低沉,偏偏又很不稳定,总有一种说不出理由的烦躁……这可以理解为一种危机警报。直觉曾经指点了他许多次,不管那些是不是自我证实,他想,也确实是该换个地方了。
可是接下来去哪里呢?
还有,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他保证过一定会回去,但不回去的念头越来越占了上风,可以干脆就此走掉吗?因为出路和答案远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仍然是一团糟,谁都看得出来……这么多日子他只是确认了一件事,一个人要改变心里积淀多年的想法,并不是简单地更换场景就能做到,即便是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没有这么轻巧的事。希望旅途中遭遇的众多际遇推动自己做出改变,或者至少给出改变现状正当性的证明,这样的想法虽不能说全错,也绝对不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推卸责任以求内心宽慰罢了,这跟出走之前自己的原地踏步,没有什么两样。
人生真的是不能敷衍着过的。真动了想要幸福的念头,只能自己救自己,只能由自己来。莫存尚死亡带来的负罪感渐渐已经不再那么困扰他,也许这是走之前把心里封存的往事说出来的结果;毕竟他已经为此痛苦了二十年。所以他已经想通:假如临终前,他还会为剩下这几十年的惨淡生活感到懊悔,那么,就完全不关那些前尘往事的事了——只能责怪没有勇气的自己,一丁点怜悯都不该留下。因为正如靳倾所咆哮的宫仙蓝所点到的,没有谁能真正逼迫谁,哪怕是死去的人。大家的选择都是自愿的。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就此逃离,不再回去。那条界线就在那里,虽然明知不跨过去而招致的后悔可能远比跨了之后得来的后悔更甚,他还是迈不出那一步去。
他冷冷的微笑。到现在也还是和以前一个样,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做不到。
只是,为什么这个想要把自己拉出来的人,偏偏是他……?
反复思量,却只是一次次在脑海中把自己逼到绝境中去。他转回身,身体前倾撑到栏杆上去,然后听到轻微但敏捷的脚步声。
是宫仙蓝。
“在看星星?”
“有星星?”莫边城抬头,除了甲板上的照明灯电量的光圆,各处都是漆黑一片。
“耐心点呀。你的眼睛习惯了明亮,想穿过这灯光看见星火,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这里能看到的天就只有这么点大。”她伸手往上一指,“但是它确实就在哪里。”
莫边城努力辨认。宫仙蓝转头看着,忽然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为我和韦嘉今天的冒犯向你道歉,我们不该这么粗鲁的评点你的生活……是我们僭越了。”
“你就为了这个跑来找我?”莫边城看了他一眼,笑了,“太多心了,没必要的。”
“何况你们也没说错。”
沉默了一会儿,宫仙蓝又说:“记不记得今天韦嘉提到的那个转校生?就是那天跳上船的那个,你给我的感觉跟他很像。”
“不,他年轻,又比我有决断得多。”
“那是因为我是他的稻草。韦嘉说对了,他确实是个同性恋。”宫仙蓝偏着头淡淡微笑,“我遇见他的时候,我是说进大学以后——他表面上斯文冷静,但其实问题比谁都多,还是个闷葫芦,吐出来的血都要往回吞。”
“你是想说你找到这种性格的命门了?”莫边城语带讽刺,宫仙蓝只是耸耸肩,自说自话。
“其实我一直怀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追求我,照理说他应该不喜欢女孩子;还是说觉得和我在一起就能摆脱他那异于常人的性取向?不过我们身边的人,尤其是他的家人朋友,我是说异性恋朋友,都极力撺掇我们。”
“真好像我是能解救他的先知一样。”
“所以我很抵触。”
“为什么?”
“太重,他们指望我去背负他的整个人生呢——去他的吧,哪有这么轻松的事?难道只要我答应了他,一切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莫边城的眼睛亮了一下。
“看来你能理解。”宫仙蓝扶了扶额头,脸上立刻隔离出一片阴影,“但是他不能——只一味地说我对他有成见,其实是他困在自己的局里。话说回来,为了总要那么沉重呢?要是你,能爱一个人到愿意承担他全部人生的地步吗?有人能做到吗?”
“应该……是有的吧。”那张脸孔像火花一样在自己脑海里闪现了一下,他来不及阻止,于是就强硬地把它捻灭了。
“可是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宫仙蓝挠挠头,“忽然想说,就说了,可能是因为你跟他很像,但你比他要清醒,我觉得。”
“我自己倒宁愿能糊涂一点,什么都不管不顾,眼睛一闭只管接受——就像你说的,愿意担负另一个人全部的爱,那么难得。”
“可是我是现在这副样子,只是不断躲起来。”
“躲避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但面对面只会互相伤害。人的感情是会磨光的——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得到原谅。”
“只要你真诚。”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举个例子,假如你一直容忍别人的懦弱和任性,因为你认为那是有理由的,他曾受伤害,因而对他充满怜悯与同情,但最后——发现那理由不过是他的懦弱本身,他品行的瑕疵,没有什么天命难违,这样你还能原谅因他的懦弱而造成的一次次伤害?”
宫仙蓝犹疑了。
“不,他不会……”莫边城微笑着闭上眼睛,靳倾面无表情的脸终于铺天盖地的拥挤过来。他在脑海中重温那天晚上的对话。靳倾说告诉我整个故事吧,我来决定要不要放弃你。他把这么多年掩藏的懦弱和煎熬剖出。然后在回忆的末尾,电话那端一言不发,轻轻挂断了电话。
空洞的盲音席卷而来。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中午行船出了意外,前方水电站的船阀不知为何关闭起来,而当地的水上管理站没有任何警示和答复。船只好滞留在越来越拥挤的江面上不得前进。
小商贩们撑了小船在江轮间穿插。莫边城照例买了《东南时报》,意外地发现这次报信的内容是:他也在找你。以及,我想念你。
上岸打探情况的大力飞奔而回。莫边城拦住他:“怎么样了?”
大力挣扎着往前跑:“好像前头暴动了!真假不知道,总之咱得赶紧把船转回去。”
后来这个消息得到证实。当地农民从昨天起就把政府大院围了起来,出头和稀泥的官员一律被打回去,水电站的负责人也都困在里面。但是这个消息被全面封锁,上级政府显然打算关起门来强硬地解决此事。所以暴动的农民又关闭了船阀。
我们在这里不去记录这个消息在乘客中引发的爆炸性反响,不仅因为那没有意义,也因为很快这些议论在船长的要求下被禁止,毕竟这消息在当时还没得到证实,一旦传播,只有引起更大的混乱;并且那样的话挤在前面的他们将被困的最深——他们只是默无声息的回行,这样这座江轮得以幸运地在江面完全水泄不通之前离开拥挤河段。即使如此,他们回到岐山码头的时候,也已经是傍晚了。
接下来会在岐山停留一天。仍然不能好转的话,就从支流绕行。不过宫仙蓝要去的龙坝从支流绕行的话反而比较远,而莫边城本来就有离开的念头;正好他对龙坝保存完好的民俗与建筑感兴趣;于是就商定在岐山一起下船,同去龙坝。当时天已经黑了,于是就在船上过了最后一晚。
就在这一晚,莫边城被暗藏的杀机追及。
宫仙蓝又几乎是和莫边城同时惊醒。莫边城暂时观望了一下,宫仙蓝却轻缓,但清醒的问了那个把月光带进舱房的不速之客一句:“谁?”
应该说这句话同时惊到了另外两个人。立于舱门处的那个身影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了手臂,莫边城心里一惊,起身飞扑过去,然而他的床位离门较远,没有赶得及。只模模糊糊地见到宫仙蓝凭着对杀意的本能反应跳下床抬脚就是一计侧劈,那人手中的东西发出一声闷响后脱手,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然后她停住动作,愣在了那里。
黑影趁机上前去捡,被莫边城一脚命中小腹;紧接着的就是背上砸下的一肘,重重摔在地上。又一脚把地上的东西踢出船外,莫边城回过头来查看宫仙蓝的情况。
月光下宫仙蓝的表情怔怔的,她看向自己沾了污迹的右手,污迹来自于自己左脸颊上的一道细纹。她清楚地感觉到那细纹处散发着的灼热与冰凉。
先前那一瞬的混乱中,她原本是没有注意到那一声闷响的。
莫边城庆幸之余暗暗叫苦。地上蜷着的人趁他出神抢出门外落荒而逃,他不得不先追上去,在那身影即将跳入水中的时候把人揪回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次他直把人拖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然后低声审问:
“谁让你来的?”
那个人翻着白眼伸出舌头,他又把手稍微放松了一些。
“四爷么!”
那人咳嗽着点点头。
“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只……有我……还没来得及上报……”
莫边城观察四周,这应该是真话。于是他迟疑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然而最终不想牵连船上的人的想法占了上风。于是他在月光的阴影中冷冷笑着,收紧了手掌的力量。
“不,不!特助,你饶了我这一次我一辈子感你的德!我不会说出去的!”
“死人最能保密。”
“我打草惊蛇被四爷知道也是死路一条!我……”他惊恐着面容,被脖颈间不断加重的力道和眼前修罗般的压迫感逼迫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莫边城最终在他窒息前像丢条破布一样把他丢到了地上。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现在是谁掌事?我和莫存孝他又偏向哪一个,尤其是在你家主子被查出私货以后?!我要有什么不对,靳倾追查下来,你以为莫存孝会保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