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转过身,看着走廊外的余辉足有三秒。然后才看着她,微笑地道了句“谢谢老师的关心”。走回教室的时候他一直在想,那句话,特别是那个“再不行我也一定帮忙”是不是她在听到自己的底细后,再三思量才加上去的呢?
拎着书包,踩过已然冷清的操场,学校的大铁门已经关了一半。六点十分,安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残阳如血。
第一章、(下)
那天晚上外公房里的灯关得特别早,安杰看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于是跟着早早地上了床睡觉。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来到他身边。他努力想张开眼,但怎样也做不到。只依稀可见长长的黑影从床脚的衣柜里析离出来,带着张狂的压迫感。
路灯的光此时泛着清寒的绿,透过半开的窗户肆无忌惮地闯入,打在阴暗惨白的墙上。墙上,两个像是背对着背捆在一起的黑影,互相坠着往下沉……
安杰以为自己遇到梦魇了。
但并不觉得恐惧,真的。甚至还有一丝欣喜。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像小学时去远足旅行,兴奋过后睡得再久还是觉得疲惫。
抬眼,墙还是那面白粉墙,房间仍是空虚的。
吃早餐的时候安杰想起这个就无法自己地笑起来,把外公吓了一跳。追问下他把这个当作玩笑告诉了外公,说是昨晚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噩梦呢。梦中有个白痴恶魔告诉他,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包括惊世的才华,代价也不是传统的灵魂生命什么的,而是他最爱的东西。
“我最爱的东西不就是才华么?他既是给了我,为什么还要拿回去?再说才华是他的,他要给要拿,还轮到我说‘不’么?”安杰不屑地道。
外公听着若有所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叫他不乱想,好好吃早餐然后就去上学。然后就站起来去给妻子和女儿的牌位上了两炷香。
安杰口里塞着馒头说,当然了,因为他并不相信。他其实知道自己是有些不同了,自那个人走了以后。但他并不觉得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哥们不再去哪儿都叫上他,身边的人对他总是有些畏怯。于是他生活得很安静,他收敛了自己,或者说是放纵,放纵地去愤世嫉俗。
高三非常非常忙,忙学习、忙练琴、忙生活。很多时候安杰甚至在想,为什么不能一次过吃完三天的饭?那些矢志为人类服务的科学家们到底知不知道吃饭也是一件很费时的事?
但有时忙起来也挺好的,因为可以忘记那些多余的无谓的事情专心眼前。肥皂剧里不也常说某某人情场失意,决心奋起学艺,最后必能成为旷世奇才。
这叫上帝关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门。
桃红柳绿,鹅黄菊白。转眼间一年又过,没日没夜的努力终是换来了Z音大的录取通知书。安杰很记得那上面有一句,“Z音乐学院,是你一生的骄傲”。
看到时他立刻笑了出来,我靠,谁是谁的骄傲还不知道呢。但能如愿以偿,他还是舒了口气,有些自豪有些理所当然,飘飘然地正正准备按原定的计划走下去。没想到自己还没觉得有多高兴,身边的人却已经乐翻了。
外公很高兴,因为出去散个步也有十来个人跟他祝贺,说他的孙子光耀门楣,院里就要出个音乐家了。
班主任很高兴,因为她门下出了个音大学生,这年头特长生吃香得紧,她的奖金眼见也跟着水涨船高,大概是一直在想自己押对宝了,毕竟要出个全国状元多难啊,反倒是这样一个也够耀眼的了。
校长也很高兴,居然还发了不少奖学金,要知道这种公办学校平时都是出了名往有钱就往狠里拿往死里守的。他让安杰明年艺术节定要抽个时间回来表演。还说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母校会帮助你的。
安杰掂了掂手里重量不凡的信封,笑容璀璨地说着“谢谢”。
歌功颂德知恩图报的话,谁不会说?更何况是先付后做。
同班的几个男生在毕业典礼后没有立刻散伙,反是回到教室打闹,好像说要留些到此一游的痕迹什么的。其中有个一看到安杰进来立刻扔下手里的麦克笔,稔熟地搭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小子可真能藏,这么久了我们竟不知道班里有个音乐家。看,还有奖学金咧,快请客,走不掉的你。
安杰愕然,他记得考试前他们并没有好到这个程度。但见这次在场的人不多,他收起了笑容,侧身卸下肩上的手臂,冷眼望着它的主人。
他记得他,潘景亮。高一的时候他们还一起逃过课去唱K打球,原因是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有次唱了两首再灌了两杯黄汤他就开始抱头痛哭,好像是被女朋友甩了,父母又刚离了婚,屋漏偏逢连夜雨。最后还是安杰把他拖回家里的,那时他们还要好得紧,就差没一条裤子两个人穿。只是当安洋的事传得人人皆知后,两人就突然疏离起来,安杰是因为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和别人一起,把八卦杂志上生拉硬扯自己和安洋的事拿出来玩笑。那时他本想冲上去把他们揍一顿的,但随即理性地认识到对方有四个人,自己打不赢,而且最近要考级手伤不得,才生生忍了下来。也许那些人都只是玩玩而已,口没遮拦惯了,没什么真正恶意,但就是这样他才生气,更何况当中还有自己的死党。所以最后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明白了何谓朱门酒肉人情冷暖,自己到底认识了一个怎样的人,于是第二天开始他们形同陌路。
“那是你们瞎了眼。嘿,现在才知道,后悔了?”面对从前的好友,安杰不知道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字字,砸落在听者和说者心里,有声。
“我们不是……你还在生气啊高二那件事,我……我来道歉就了……”
“对啊,都过了拉……是男人就别那么小气……”
潘景亮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吞吐说道。其他人眼看谁都不好下台,也跟着附和了两句,但没什么底气。
却见安杰并不作声,仍只是站着。他也急了:“你丫怎么都不说话,我不是说了吗?我道歉……你要杀要剐可以,别这种样子好不?有话就说出来啊。”
“我没在生气。”
“什么……”
突然,安杰像想起什么一反刚才的冷漠,咧嘴笑道:“我说我很好,也没在生气。”
潘景亮看着他忽尔扬起的笑容,愣愣地抓了抓头发才反应过来:“呵……我就说你没那么小气嘛。”
“是啊,刚才被更年期抓着说了一通,烦死了。你也刚拿了通知书吧,考到哪里去了?”
“哦~~~被她叫去了,你这小子有福了。”说着他暧昧地挤了一下眼,“我考了华工。”
“我考外语学院,听说那里男女比例是1:8啊1:8~~~~~”
“你那副样子,劝你省省好了。”一旁听着的林同也插了把嘴。但立刻就被人戏谑:
“嘿,你这小子去考师范,不也是误人子弟啊~~”
“是啊是啊,有种你别生孩子,否则我肯定拿他开刷,包准教他管你叫娘!”说着两人开始满教室地追着跑。其他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安杰看着,觉得一切仿佛又回到一年多前。
但也只是仿佛。
“等一下我们有个聚会,唱K,一起去?” 潘景亮一个反手撑上教坛。
“不了,我现在赶时间。”安杰却同时站起来,朝他扇了一下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这样吧,以后有空出来玩也叫上我,一定奉陪。”
“喂,不是吧……”
“好了先走了,再联络。”
说完,也不等回答,他人已径直走出教室,很是潇洒的样子。身后的人是惊讶、是恼怒、还是不知所措,仟再无暇理会。
剩下的人看着,都有些迷惘,不明白他这样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安杰其实真的没有生气,他只是有点恨,一年前那张报纸引起的风波他还历历在目。如果说他是间接弑父的凶手,那他们就是帮凶,他原谅不了自己放不下,他们也就甭想开脱〢只是今天心情很好,他也不想扫了自己的兴,或者心里还是有点念旧情的。只道踏出这个门槛,他就算是正式和这所学校告别,和他的过去告别了。
很多年以后他才偶然知道,潘景亮在那时候其实没怎么说过自己和那个人的坏话,更多是沉默着,甚至还竭力为自己辩护过。至于那天为什么会说出那些一反立场的话,还有后来为什么放任两人疏离,这是等认识了程皓后安杰才开始明白的事情,只是当他终于知道了,这一切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说是“不再”,就表明曾经重要过。最起码对“现在”和“接下来”的安杰来说,是。
第二章、(上)
第一次见到聂颖,是在教授指挥的演奏会上。那时候安杰还不知道聂颖是谁,只道教授是有头脸的人物,多少能够请来些达官贵人,不足为奇,而高贵的人通常也长得很像。那天他弹钢琴伴奏,离观众席很近,坐得靠前的人他基本上都能看清样子。本来他很专注,但当他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而且那目光让人不甚舒服,他就分了神。指挥随即投来不悦的一瞥,也幸好,他并没有出什么差错。然后他就记住了下面第二排,那个穿暗红色高领毛衣的女孩。
安杰常告诉自己,选择Z音大,是为了拥有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才华”。他到底无法放下父亲的死,他想报复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还曾经傻傻地要写下计划。然下笔的一刻他就呆住了,自己究竟要报复谁?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吗?安杰不笨,他很清楚那些人根本就不是问题的重点,要做掉那些人并不困难,如果真的只是做掉的话。而且这样并不足以让他平静下来,他想要更多更多的东西,那些虚幻又真实的。他还需要更多有足够能力的人的帮助。
新学校里,安杰俨然成了社交常手。他认识了很多人,有讲师教授,还有其他系乃至其他学校的,也许方法很笨拙,但他想他是成功的,因为连聂颖也是因为听多了他的名字,那天才会跟着父母去那一趟,为的就是一睹他的真面目。
“看到了,觉得怎样?”安杰事后问道。
“没什么,我以为会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人,结果没有。”聂颖耸了耸肩,“那时候盯着你看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感觉,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明你是俗人一个。”
“我本来就只是一个俗人。”
“不,你不同。你比那些人特别,而且有能力。”聂颖肯定地摇头。
“能力和是不是俗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怎么可能拿来比较?”
“谁说的,我就认为可以。因为有能力的人很容易往死胡同里钻……”
“然后就会变得不俗吗?打住,说起理论来你准是一套套的,还尽是歪理。你说得倒轻松,要知道我那一次分神差点儿就出错了,还被教授骂。如果他因为那件事而不放我出去,我定是要追着你负责任。”
“是吗?好啊,我这就去叫程皓来,让他看看你是怎么追我的~”说罢她真的转过身,扯开嗓子就喊程皓,叫后面的人哭笑不得。
安杰专修的是钢琴,兼习了一些管弦乐器。也许几年后,他就会以和安洋相同的身份出道,成为一个音乐制作人。又或者再久一点,等他找到更轰烈的出场方式。他相信自己终将站在最高处,俯瞰过去的自己、安洋、那群不知所谓的评论家音乐人,还有更多更多只喜欢看热闹,偶尔抓到别人痛苦就爱不释手地把玩的人。
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断地学习。四年来,除了演奏系的课程和乐器,能与音乐有关或者沾上边的东西他多少也有涉足,包括不是自己专业的民族乐和各种各样的流行音乐。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快成杂家了,他也笑着回答,总比独孤一味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安杰喜欢比赛也是出了名的,大大小小都不放过。理由很简单,为了更多人能更早地知道他的存在,为了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机会。而偏偏他每次的成绩也都好,好得让人妒忌。教授曾说,安杰是他见过最有才华的学生,如果继续努力,拿到去巴黎留学的名额并不困难。
众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似乎就这样触手可及。一个人的时候,安杰却笑得不能自抑,这就是所谓的才华么?
天知道其实他已经背离真正的“才华”很远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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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像涟漪般无声而持续地扩散开去,在比赛,在餐厅做临时演奏,或者是通过别人介绍,其中更有那个曾在报纸上对安洋大放厥词的人。安杰有点意外,现在的他已是业界里数一数二的制作人了。但想想也活该是这样,四年前的炒作如果还不能让他出名,那末只能说他也不过是庸才一个。现在能做到这个位置,证明他还是有点能耐的。安杰真正和他说上话,则是在某部电影的杀青酒会上,他叫林鑫,是那部电影的音乐监制。
喝得一塌糊涂的监制助理小刘,拉着被人介绍来的、临时帮忙处理背景音乐的安杰到处乱晃,也刚好,一晃就到了林鑫跟前。
当初聂颖把安杰介绍给他的时候就大大咧咧地放狠话,要是谁敢欺负安杰,她定要亲自来教训教训。小刘则大哥哥般宠溺地挠着她的长发,连声说好。
聂颖的爸爸是个官,文化局局长,不太大,却刚刚好。她的大小姐脾气大概也是从这里来,但无妨,有能力的人就有这个本钱,她自己也是电影学院里面赫赫有名的才女,不是最漂亮,但自有一种显眼的气质——所谓天纵英才,这样的人有点放肆有点高傲,总是被允许的。就看这份上,聂颖想,她知道安杰要什么。
在这里,安杰也是感谢聂颖的。很早以前他就十分清楚自己的能力,只是不懂得在这群实质如狼似虎的人面前要如何表现自己,怎样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有才华,却又不会威胁到他们,进而乐于把他推向那个舞台。对于这方面,安杰总是做不好,聂颖却说,由此可以看出,你是个善良的人,最起码本质上、潜意识里是。
所以当站在面前的是仇人,他虽然能面不改色地谈笑风生,但手还是有点颤抖。
一个林鑫算不了什么,他这样告诉自己。
趁着监制助理介绍的空档,安杰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一张国字脸,很宽,本来是看着便觉得很正气那种,可惜上面有了坠肉,五官显得很挤,灯光照下来还有些油汪汪的感觉,半眯的眼宣告着主人已然半醉,也许还将要丑态百出。
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个让父亲崩溃的男人,那个自己假想了很久的仇人——安杰本以为他到底会长得精明一些,然后在见面的瞬间立刻看穿自己是谁、准备做什么。不料真见到时他只想退后两步,省得被酒气喷到。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关系,林鑫看了他很久,最后居然喃喃地叫出了他父亲的名字——
像是对故人的无限追忆。
安杰一楞,差点被到嘴边的客套话给咽着了,身边的监制助理也立刻酒醒了大半。
谁也没料到他会把一个死了四年的人提出来,一时之间,三个人都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旁边似乎有人也听到了,好奇地望过来。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安杰。
他看了好一会儿手中的红酒,确定上面的倒影确实和某人极为相象,才状似为难地道:
“很抱歉林监制,我不是安洋,我叫安杰,是安洋的儿子,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你……说什么?”林鑫倏地睁大了眼,身形一晃。
“我叫安杰,林监制。”
“你父亲……”
“他叫安洋,四年前已经死了,那时侯报纸用了这么大的版面报道。”安杰伸出手比划。“一个去了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以后还请林监制多多关照,提携一下我们这些晚辈就是了。”说罢,他笑着举起酒杯。
林鑫没有说话,他的脸微微抽动着,他只盯着对方的衣领在看,目光却一直没再对上安杰的,像是惭愧,甚至有些害怕,最后脸也微微青了起来。可以断定,他今晚是不可能睡个好觉的了。
“林监啊,你不是说山里头那段音乐配得不错吗,就是让安杰弄的,以后要是有机会,还真请您多留个心心眼……” 小刘看着气氛不对,忙打圆场。
但话还没完,那边就有人喊“林监制”,原来是叫去拍全家照的,林鑫应着便转身过去,只是走前瞥了安杰一眼,有点狠,又有点狼狈。旁边因为刚才的对话而静下来观看的人,大都松了口气,接着却又失望起来,因为子承父业为父报仇的好戏终是没得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