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的磨合下来,三个人一起练习的时光其实比安杰想象的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称为快乐。程皓是个有聪明的学生,除了刚开始的蹩足,往后可谓顺遂,有时安杰甚至想,要真有一天他想来考音乐学院也不是完全不行的。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程皓莞尔一笑,说,我吗,我也就算了吧……安杰还想说什么,聂颖已经快一步来到他跟前逼问,那我呢,怎么没听你说过我要考到这里也不是完全不行,嗯?
安杰退后半步才道,都知道你想做女主角想疯了,谁还敢让你屈就这间小小的音乐学院?
聂颖咋舌,这样一家音乐学院谁敢嫌小?我要能进来,高兴都来不及了……而且我那不叫想疯了,叫术业有专攻。
“我的意思是,你的音准和认谱如果能有程皓一半,你早就不用来找我了。”
“你这是嫌我了啊,皓,你怎么看这个。”聂颖转头,不依不饶地看着程皓。
“啊,都……一样嘛。”
安杰暗暗叹了口气,这等审美,不知道该说他善良还是懵懂的好。怎么会一样?总有一天,要不一样的。
程皓看看两人,才又开口:“我说,小颖平时愿意少碰一点烟酒的话,声音一定能更好。”
聂颖听着脸色沉了下来。
平日里最讨厌别人管她的生活,也特别地不喜欢提起这个。本来是很小的事情,但就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起她就像被惹毛的猫,一爪子打下来,再跳到高的地方睥睨——不无讽刺地回答,再健康也不过那几十年,多一天少一天,还碍着别人了吗?都不过是些普通人要的的东西。
但这次她不作声,眼里却像有什么长长地翻滚过去。安杰本想就此打住,但与程皓交换眼神,却见他脸上有些复杂。
“不吸烟不喝酒?那也没有今天的我了。声音沙哑一点挺好的,最起码听过了就不会忘记。我只要这个就够了。”
“这样怎么够呢,你总不希望别人是因为你的声音像沙子辗过才记得吧?”程皓看她皱起的鼻子,“这叫不符合美感——你的口头阐。”
“你们这是要联合打击我吗,等我还想,这次好了,终于可以去监制那边自荐唱插曲了……”
“当然不是,你喜欢就好。”
“苦口凉药,你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练的吗?”
两人同时开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同声一笑。
程皓由着聂颖继续把话扯开,中间也插上一两句,像往常任何一次闲聊。
刚才他知道安杰想问下去,但这个不好答,直接说自己不是很喜欢音乐和唱歌,极扫人兴,好象前功尽废,倒不如不说的好。既然说开了别的,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其实他是有点怕安杰的,那是一种直觉。正确来说,他对强势的人都有点畏惧,从小便是。安杰的强势是内敛的,不在于他强迫或是硬要让人做什么,而在于被他看着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强迫自己。别人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他不习惯与人抗衡。如果种种原因,他不会选择和这样的人接触相处。
所以当他偶然看到安杰和聂颖抬杠时的表情,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开始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样的戏谑一样的散漫,只是多说了两句,面对着聂颖那种似理非理的说法,一种少年意气的模样才微微泄露,人仿佛隔着什么跳了开来。冲着这个,他以为安杰是喜欢聂颖的。但这样的一个人,却和程皓记忆中某一段悄悄重合着,似乎想找到什么其实又什么也不是,他开始常常看着安杰,等到发现,已是好一段时间以后。发现的原因则是他对上了那人询问的目光。
没有昭然的欲望,没有势利的计较,也不必步步为营害怕有丝毫闪失,因为都是简单直率的人——在人前他们可能不是,但最起码在此刻,在安杰的面前是。只是有一个,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谈感情,说笑也好认真也罢,好象约定了似的。外头传她和程皓走得近,每次两人来这里总要引些侧目,就是分别到来也一样。本以为聂颖是豪放惯了,但程皓应该会介意,如果他人真的不是那样的话。然而事实证明,他才是最超然最无所谓的一个。安杰当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三人间的平衡大抵就是这样定下来的,如果忽略当中的暗涌的话。
更多时候他们并不严肃,在练习那一刻以外都像小孩。踩着日落的光晕或是迎着午后第一阵的微风。那种久违的感动让人有钟错觉,竟想叫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这一刻里没有太过沉重的过去和现在,朋友是让人欣喜的字眼,它像一个痕迹,能有一刻真的说出来,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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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学院里的琴室隔音都很好,里面吵翻天了,外面也不大听得见,只有开窗的时候会透露些许。
月头要是有些节日的,程皓来练习的时间便跟着不固定,一个星期不见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或者来了接到电话又匆忙离开。安杰为此生气过,他想起小时候学钢琴,有那么几次真的因为贪玩或者厌学,过了时间也不回家,让钢琴教师来了又走了。外公从没打过他,只不过也不让他吃饭,就在一旁看着他补练四个小时。就因为这个,安杰觉得自己对音乐的严谨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出于习惯。于是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的随意。
“人家是要养家活口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和我吗?”
直到有一次聂颖忍不住白了他一顿,想想又再加上一句,“生气了?那你说,这里可有人敢看轻你么?”
说这个的时候他们人在程皓打工的店里,聂颖看见了他,正转过头招呼他过来。但那天店里人特别多,程皓实在抽不开身,只能在收款处那里朝他们抱歉地点头。
这一下反倒让安杰有些难堪,好象在说自己有多不达情理小人之心,还有一点委屈……
委屈吗?
立刻,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喂,今天是几号了,儿童节吗?小孩子怎么那么多?”聂颖搅了一下杯里的吸管。
“你是儿童节过疯了,上次还拉着我们出来陪你吃儿童套餐,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嗨,说说也不行么?我看你们也挺喜欢的。”
“你还好意思说啊,程皓不喜欢甜的东西,你都没看看他撑得快不行了。”
“那你们怎么都不早说啊。” 聂颖听着立即正经起来。
安杰摇头,“舍得你不高兴不尽兴的话,就不会陪你去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安杰想想也不妥,简直像宣告什么,忙补道:“况且这次不陪你的话往后肯定还闹着要去,到时候两个叔叔陪着你一个阿姨去,你不怕丢脸我们还怕呢。再说,也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我看就是无法忍受他也会去吧?”聂颖笃定。
特意绕开的话,没想到还是被一语道出,安杰微愕,想再说什么却找不到话来。一抬头,但见程皓正朝着这边走来。
“等很久了吗?今天人多了一点,平时不会这样的。”他步子有些急,习惯性地往桌角站,半弯腰放下餐谱。
“没有,我们刚才还在想今天是不是儿童节。”
安杰忍笑看着他身上印着咖啡猫的围裙。
“很奇怪吗?”等程皓终于问出来的时候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就是有些傻……和平常不太一样。”
“今天是餐厅开张三周年,亲子餐有半价优惠和礼物送,两天前就在报纸上登广告了。你没看今天早上,门还没开就有人在外面排队等了。”说着指了指玻璃门那边,收款台也在那里,已经换了个年轻的女孩,看样子也是来做兼职的学生,笑得很是可爱,家长结帐的时候也不忘顺手递给小孩子一个气球,哄得客人很是高兴。看到程皓他们望过去,她还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要试试吗?今天最受欢迎的雪糕,但事先声明,只有儿童份的大小。”程皓促狭地眨眼。安杰连忙摇头,说,别,千万不要。这个你问她好了,我只要红茶。”说着把餐谱推到聂颖面前。
聂颖想了想,说:“儿童份是吧,那我要两个好了。”
“两个,要一样口味的吗?”
“嗯。”
“好,我先去下单。”
“等一下——”聂颖拉住围裙边,他不解地回头。
“还要什么吗?”
“不是。”想想才说,“皓,下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记住告诉我,不要勉强来陪我。”口气很认真,像是和大人认错的小孩。
程皓听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的是哪回事,安杰用手指轻扣桌面的餐谱,他才恍然大悟。拍拍她的头,道:“怎么会呢,你高兴就好。事实上我并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太习惯而已,别想太多。”
“别把我当成小孩。”
“真把你当成小孩的话,就不会陪你去了。”
“怎么说?”
“小孩子好哄,骗他那个不好吃,或者出去的时候顺手买回来就有够他高兴的了。”程皓故作神秘地说。
“那好,你说的哦,可不能不作数。”聂颖这才高兴起来,立刻连推带赶:“现在快去,我等着尝尝你的招牌介绍。”
“对了,我大概六点就可以走了,今晚练习还要继续吗?”
“不练了不练了,出去走走呗,老地方,当作庆祝。”聂颖不耐烦地挥手。旁边的安杰摊开手,再次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无意更改某人的决定。程皓于是留了句“晚上去找你们”便回到收款台。
甜品很快送上,聂颖吃了几口,想起什么又停下。
“刚才忘了说,这个你请客。”
“好说好说,怎么把我也拖下水了?”
“谁叫你早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然后我们坐在那里盯着你吃吗?那今晚怎么不练了,人家餐厅三周年你瞎凑什么热闹?”
“谁说我庆祝别人餐厅来的,我庆祝我们三个人认识一年半不行么?”聂颖没好气地说。
安杰低头看看手中的杯子,仿佛深红又似浅红的液体微微荡漾,泛起丝绸般圆润滑腻的质感,十分好看。
已经一年半了。
一年半里,练习一般是在下午或者晚上,端看各自时间的空闲。只不过有那么几晚,聂颖练着觉得无聊,硬是要出去哪里走走。看看时间已是入夜,能让她走走的也就是酒吧之类,安杰是摆明了不陪,她也不见得十分想去。最后就在大家百无聊赖的是时候,居然是程皓开口说,去药洲怎么样?
药洲本是上次剧组选外景时意属的,冲着那个宋朝遗址和米芾真迹竟然就在市里,还夹在一大堆商铺行当中。门关着的时候不觉什么,甚至还以为拆迁不彻底。同行的人大都见惯了所谓的遗址,所谓看景不如听景,名字叫得好听,能不能用还要看过才知道。更何况这些经年累月,范围一缩再缩还拆迁过的,就怕见到的都是些破瓦枯树。然而一开门却真叫人吓了一跳,堪堪以为时空错置——俨然那种富贵古人家的后花园。他们还想立刻就签约借来的,不料那园的负责人,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也拗,听了来意后非但不让,门一关起来死活也不再开了,还说什么让不识货的人看折了。
回去后查了一下才知道这文物的管理权已经下放,除非是被人恶意破坏或者有领导要来视察,其余情况开放与否均由老头决定。
聂颖回来后大骂老头不通气,食古不化奇货自居。程皓问她你还想去么?她想也不想就说当然,以后有钱的话她也给自家弄个这样的后花园。安杰听了好笑她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人家风雅起来了,往日里不是只知道那里有酒吧吗?聂颖也不生气,只说,是啊,我从今天开始知道了,风雅了,不行吗?
只是谁也没想到,程皓会在今晚提起这个。
“你们不都想去看看吗?离这里也不算太远。而且我有办法进去。”很天真的话,也亏他能想出来,爬墙进去吗?安杰立刻驳回:
“不行,先别说关门,就是真能进,现在这个时间公车早就收班了。难不成还要走路去吗?”
“我认识那里的负责人……而且走路的话就一个小时多一点。”
“那一来一回也差不多可以吃早餐了。”
“骑车呢?骑车要多久?”聂颖问。安杰这才想起某人是某人的追随者,不论他怎么说,她总有办法帮忙圆回来。
“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
“那就去吧,上次没看清楚。说实在,我也想看看夜月荷塘——朱自清说的那种‘模样’。”
就凭这句话,安杰反对无效,行程一锤定音。
然后三个人两辆车,程皓和他轮着载上聂颖。但只要情况不太糟,中间还有那么一点好,通常就会有一便有二,更何况这里是“很多的好”。所以什么叫食髓知味,看他们往后便知道。
第一次到那里,三个人都累瘫了,一来是没怎么载过人,再来路上被巡夜的交警追赶,说他们半夜违章载人还驶出机动车道。两人见势头不对,边叫着“快走”、“走小路”,边兵分两路地穿进旁边的小巷,很有默契地颠簸一路然后在隔一条街会合。这样拐了七八个弯才把交警甩掉。停下来时三人都是汗湿薄衫,互相看看再想起刚才的惊险,当场笑岔了气。以聂颖的话来说就是过了把逃匪瘾——还是三流那种。
药洲的门关着,一如同一条路上的其他店铺,但隐约里还能看到一丝光线透出。“药洲”二字在牌匾上泛着青黄的光泽。程皓对着禁闭的大门敲了两下,扯开嗓子叫“关叔”,说是守田来看你了。好一会耳,门居然真的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很是严肃古板的老头探出半个身子,一见到程皓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立刻笑开了,脸上立马像开了一朵蟹菊。说了两句话才发现后面还有两个人被晾在路边,看看是程皓的朋友,脸色也缓下许多,招呼了他们进去。
安杰有些迟疑,不确定这样进去是否真的好。
看出他的担心,程皓伸手接过他的自行车:“关叔从来不睡觉的,有人陪着聊聊天反倒高兴。他人其实很好,你看,小颖已经和他混熟了。”
抬眼望去,果真看到一老一少正有说有笑地走进去。从这个角度看,聂颖像个讨巧的孙女。安杰想起夜莺,那种健忘而又尤其喜欢在夜晚高歌的鸟儿。收回目光他朝程皓点头,也伸手推过另一辆车。在过门槛的时候手滑了一下,车子一沉,后轮就被绊在了槛外。一个“啊”字还在喉咙,身上的重心已经不稳几乎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地。
程皓一直留意着身后,紧要关头里还没来得及说“小心”,已经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安杰踉跄了一下还是站住了,但左手却因为平衡甩上了门框,撞出一个大大的闷响,车子应声倒下。
“怎么样?”
程皓急忙把力起手上那辆的脚架,赶过来查看。只见安杰嘴上习惯性地说着“没事”,但却细声抽气,还怕疼又不能不这样地轻甩左手。他皱了皱眉头,把它按了下来。触手可知腕骨那里微微突了起来,还不住跳动。
“当然有事,都肿起来了还怎么去弹琴。快进去用冷水冲一下吧。”
程皓不说的话安杰还差点忘了,现在一提立刻紧张起来。
“幸好门是木做的,好得快。石墙的话就比较麻烦了,等它肿起来,还要消肿,这里就一段时间了,你的话,一天不碰钢琴也不行吧。”
程皓示意他放松,改按为握,牵着他的手就要进去。
“车子就丢在这里?”安杰回头。
“就这么一下不会有人偷的,手要紧。”说罢转身入了园子,三两下就在一棵树后找到了水龙头,看着像是对这里极为熟悉。
手上的热辣在冰凉的水流下分外鲜明。等安杰觉得似乎没那么疼了,神经刚松下来才发现手仍给人握着,微微挣了一下但没挣开,对方为了让他不要乱动也加了点力,两只手就这样浸在水里,约莫够了三分钟才放开。
“这里,常来吗?”
想转移注意力,好不容易开了个头说点什么。安杰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闪躲的眼神却泄露了内里的不平静。手上被碰过的地方触感犹在,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却无法像平时那样略过。
“以前是,和关叔有些渊源,不过自从练习后就很少来了。”程皓怔怔的看着空开的手,无声叹息。“小颖他们应该在展览室那边等着,你先去,我收好车子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