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一走远小刘立刻臭起脸对着安杰,好怪他那么不识时务,万一得罪了林鑫他们两个人都别想干了。但说了两句立刻摸摸鼻子,像是终于醒悟了什么,随手拿起旁边一个餐盘掩饰一下尴尬,才继续道,你这小子怎么都不早说,说了我就不会拉你去见他。现在可好了,以后要是他发起难来硬是和你过不去,你说怎么办?我知道你有能力,但现在是人在屋檐下啊你懂不懂……呿,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安杰扯了扯嘴角,说,刘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那一下实在忍不住。
小刘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想起了不好的事情,自己也有点后悔把话说重要了,现在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不安慰的好。既然那话说不下去了,只得叹口气,闷声吃起手上的东西。
其实从第一句话开始,安杰已经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在急剧变化。他有点享受这种变化,因他而起的变化。本来他可以说得再婉转、再轻描淡写一点的,但他没有,因为他也想看这个人还记不记得那件事,看他想起来时到底是理直气壮还是愧疚畏缩。
看着林鑫狼狈的眼神,安杰有种奇怪的优越感,虽然明知道在他面前,现在的自己还什么都不是,但他就这样觉得。
正要开口说两句什么,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安杰一转身,便看到聂颖在向这边招手,于是也拉着小刘就要过去,小刘却说你先去,我多吃一会儿东西。安杰知道他还在想刚才的事,也不想勉强,答了句“好”便自己走开了。
第二章、(下)
聂颖是这部戏的第一女配角。
她就站在大厅的落地玻璃前招手,米黄色革丝坠珠长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成熟很多,难怪安杰没能刚进来就找到她。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头顶的水晶吊灯把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那个人安杰看得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个头很高,陷在一屋柔和的橘黄里像抹硬是被贴上去的剪影,有些刺眼。他的手里拿着一杯不透明的橙黄色饮料,似乎平静无波。安杰猜那可能不是酒。
走近一看,那果然只是杯果汁。
聂颖笑得灿烂,盈盈的眉眼可谓胜似秋水,那光彩甚至盖过了女主角,惹得在场的男士频频投来灼热的目光。想来一定是受了导演的称赞,之后又喝多了一点——认识的人都知道,她嗜酒如命。只是这样的聂颖非但不惹人厌,反是透着一股子让人乐于亲近的豪爽。走过去的时候安杰就在想,她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吗?
聂颖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清澈而激烈。
现在这双眼睛正看着她身边的男人。
“杰,我来介绍哦,这是程皓……男主角那个从乡下来的弟弟就是他演的。我说,你可别……欺负人家……”
她边说边走上前,但脚步有些虚浮,仿佛醉了。安杰连忙伸手想要搀扶,却在刚碰到的时候出了点状况,眼见着聂颖就要跌到在地,她身后的人立刻疾手一把环着她的腰把她捞起,往自己身上带,她也就顺理成章依入那人怀中。
皱了皱眉,那一下安杰几乎就要以为那是心怀不轨的人想偷香窃玉,但一低头,竟对上聂颖的翦水大眼——顿了顿,几乎就要笑出声来,还真是不怕摔呐。他敢肯定,刚才的手滑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某人有意避开了。
知她如他,想必一夜醉酒,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安杰朝她眨眼,她回他一个凶狠的眼神,大有谁要是敢乱说话,她定拿刀剁了谁的意思。于是他只能任由那想笑的冲动留在胃里逼得气血翻腾,转而看向她身旁的人。怀抱美人的骑士不好意思地开口,请求帮忙把聂颖扶到一旁的沙发上。那不知所措的模样着实让人觉得可爱,安杰依言走了过去,顺手向侍应生要了杯醒酒茶和湿手巾。
安杰走近了看才发现,叫程皓的骑士比自己还要高,他的肩膀很宽,尚算担待得起“伟岸”二字。聂颖嵌在他怀里,更显精致。他不懂得修饰,或是根本不屑。承自然造化之功,或许还加上多年教育的成果,质朴而不显粗糙,温和而不致细腻。
只是如此良石,叫人怎么看都觉得,究竟是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个……今天是最后一场,还来不及换衣服就赶过来了,所以只能将就着。”程皓开口,语气里有些不好意思。
安杰不解,稍稍回神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衣服看。那深蓝实在有点耀眼。
“其实挺适合你的……”
没有平时习惯了的的势利迂回,胡乱开了头,反倒一时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他腼腆道。
“我叫安杰,很高兴认识你。”
“恩,这个我知道,小颖经常提起你的,你是音大里面最有才华的钢琴手。”说起这个时他显得很高兴,语气里略带了点孩童般的仰慕。
很善意的普通说词,由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来,似乎又真实了几分。安杰发现,这个人有着很好听的声音,特别是听他多说两句话后——这不是恭维,他的听力向来不错。
聂颖喝了茶后确实“清醒不少”,也兴致勃勃地拉着程皓的袖子:
“你没看过他弹钢琴的样子,我告诉你,像被上身似的。但那是我听过最好的音乐了,有机会定要让你亲自领教一下。”
“别把我说得像道士,聂颖,钢琴是高雅的音乐。” 安杰有些无奈。
“呐,用钢琴来弹流行曲还不一样,也不见你帮我伴奏的时候有说过什么。”
“我尊重所有音乐。”
“歪理。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有个建议。”说罢,聂颖神色微敛,一改刚才的戏谑,正襟而坐。
安杰挑眉,显意她说下去。
“练习的事,我希望能多一个人。”随即她又笑了“这样说好象有点托大了,但我相信你,杰,你和他们不同。”
“我和他们一样。别扯开了,把话说明白。”
“就字面意思。你早该听出来了是吧,程皓可是标准的男中音呢——”
“小颖——”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地程皓同时抬头,一脸错愕。但就这一下,他终于直视了安杰,虽然很快就别开了眼。“小颖说要介绍我一个人,我答应了。但我从没想过要麻烦任何人去做什么。所以很抱歉,小颖,我并不想这样。”
刚开始时程皓说话眼睛一直不大对上别人的,这实在不像聂颖会认识的人,于是存了心想逗一逗他。却没想到现下看了,还听了他的话,安杰反而有点恍惚。
似水,不是莫可见底的深潭,而是淌过流石的那弯溪水。刚触到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慢慢地,你会希望他更多地把目光落在你身上。这是安杰在以后回忆起来时,唯一想到的形容。对着这样的眼眸,他无法冷淡。
于是皱眉想了一想,问,你练过视唱么?
这次程皓不再慌忙,只坦然地说没有,这个他从没想过。
“那好,以后每逢星期二、四下午,还有星期六全天,我在琴室等你们,聂颖知道怎么去的。”
“你答应了?”
“不,我不想麻烦别人。”程皓吃惊,连忙摇头。
“我知道。但无妨,算我麻烦你好了。而且说实话,你的声音比聂颖好多了。”安杰一脸严肃地说着打趣的话,心里却不由得苦笑。
就知道她这个人情不好还,看,还没开始已经鞭子糖果地伺候着。他是对程皓有点兴趣,也明白聂颖的意思,现下谁会无故地为一个无名小卒多费心神呢?安杰自认不是伯乐,更没有好才之德,但惟独这一次,隐约地,也觉得有些不忍——实在是浪费了这样好的神色。他几乎就可以肯定程皓的能耐定不止于此,除了天赋,更因为他拥有这里的人所没有的一切。
“喂,我介绍个人才给你,你却拿来损我,这叫过河抽板你知道不知道。”聂颖不满地插嘴,但话里倒不觉得有多少埋怨。程皓听着脸上浮过一丝颜色。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能唱的演员通常比较吃香。”
“但其实我想……我并不真适合做一个演员。而且星期六的话……我可能没有空。”
“谁说的?我说合适就合适。”聂颖伸手,拉了拉他的脸。
程皓似乎也不介意,任着她胡来。他其实知道小颖这样做的用意,自己不是张扬的人,甚至没什么个性,不靠这个来拉一把,大概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虽然他个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所谓。而且以自己的性格,若是聂颖帮着找上其他有名的人,自己非但不会去,大概第二天开始就会连带她也避着了。
“对了,你星期六要去那边是吧?那——安杰,换个时间吧?我知道你星期五整个下午都有空对吗?”放开手,她转过头看看安杰。安杰想了想,说无所谓,这样倒好,让他有完整一天的空闲。
于是计划就这样半真半假的定了下来。
程皓有些惶恐,他们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最后自己道了句“谢谢”,谢谢小颖的用心,也谢谢安杰,这个今天才认识的人。虽然他看到了他因为自己而皱眉,也看到了他一闪而逝的冷淡,但直觉地,他和小颖说的一样,很爱音乐。
很爱音乐——当他这样表达出来的时候,安杰很意外。
以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爱音乐,工具而已,会这样恭维他的人都是些有眼无珠的。但今天,听了程皓的话,他决定认真去思考一下自己到底爱不爱音乐。
私下里安杰也问过聂颖,是什么样的原因或者条件,竟让她百般帮着护着这个人。
聂颖用力地瞪了他一眼,哼着鼻子说,我就喜欢他,把他当哥们,看不得别人见他老实就欺负,这还不行么?
那如果是我欺负了他呢?安杰开玩笑地问。
你的话我更不能原谅。聂颖凝视着他的眼。
那句话里好象涵义良多,安杰一时无言,然后就想起了程皓的手——
对话结束后,聂颖孩子气地把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说是要共同努力。安杰分明感到复在自己手上的温暖,一如他主人的声音和笑容,因为不知世态所以能轻易付出的温暖。心里顿时有什么淡了下去,昏昏欲睡的,同时又有什么漫了上来,但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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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会的后段,聂颖因为高兴事成,喝得仪态大失,安杰和程皓一挡一扶把她拖到角落,才不至于当众丢人。但就怕被那些不明就理的人看到,明天报纸立刻大字标题道“某某女星杀青酒会上左拥右抱”,那三人都吃不完兜着走就是了。
再晚一点回去的时候,聂颖是没法自己坐车回家的了,两人只好再次充当护花使者送行。一路上聊了些有的没的,说说各自一些不大要紧的事,反而觉得路挺短的,三两下就到了。只是当时谁也没想过日后的三人竟会有回味这一刻的一天。
待送了美人回家,安杰和程皓匆匆地分了手。安杰第二天早上有课,不能起得太晚。程皓也要回去准备明天开始的后期配音那些,于是就在路口道别,互相只留下了简要的联系方式。
待该走的都走了,身边再无他人时,方觉得刚刚的长梦已尽,现下正是梦醒时分。微凉的风吹散了霓裳幻影,安杰抬头,天空仅剩一弯迷离的下弦月。
那个人叫程皓。
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惛蠖?
这里不是他能久留的地方。他的名字,早就注定了一切。
第三章、(上)
安杰再次见到程皓,是隔了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事。
聂颖接了新的戏,虽然也还是配角,但据说戏份很多,是导演特意安排的。在同一届的人里她到底算是厉害,最起码没听过她什么导演上过床,是不是真的安杰无从稽考,毕竟都是别人的事,他没有兴趣问,问了聂颖也断不会回答。但银幕上嗔痴爱恨,镜头虽不多却是有板有眼,看得出凭的皆是扎实的基本功,外带那么一点运气。安杰自忖性子里有些天生的凉薄,既然认识她是偶然,成为好友是意外,那么模模糊糊就好,大家都有自己追逐的东西,刚好遇上了便同走一段,互相利用互相慰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难保永远不会反目,倘若真有分道扬镳的一天,那也是命运。
离新戏开拍还有一段时间,但聂颖被叫了去洽谈些什么,所以也没空来练习。程皓大抵觉得不熟,自己独一个人而皇之地找上门来不好,于是七八天也由着去了。安杰本来想求人的不是自己,人家不来他也乐得清闲,但后来觉得聂颖托的事情就这样挂起来始终不好,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隔着话筒说明原因,只听见她臭臭地哼了一声,说他就只会想着别人,也不懂得来关心一下她。安杰也回她,事情是你大小姐安排的,现在怎么看起来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呢。而且你有空自然会来我这里转,不来只说明是去哪里春风得意了,我又怎么好打扰?聂颖立刻没了话,再说什么时口气已柔软许多。第二天更高高兴兴地带着程皓过来了,感情她本来就是想这样,只是最后还要来打个马虎——看,不是我硬塞给你的,是你自愿帮忙而且急着要帮忙的——让人气结。但偏偏,面对着如此坦率表露自己一点坏心眼的人,安杰气不起来。
怎样都好,一切似乎可以开始按着计划进行了。但谁也没想到,真正的情况却是——
一句乱七八糟也已经不足以概括程皓第一次去安杰那里练习的情况。
安杰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这种地方混到今天的。他以为能读上表演系的人,伪装也好天性也罢,再不济也有个限度。更多的则是聂颖那样的人,不同程度的张扬,但与人外向则是起码。他和他们,却是截然不同。
程皓无法不拘束,虽然他自己也并不希望这样。对于安杰口中那些似乎人人都懂得的发音方法,聂颖轻而易举做到,但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知道安杰眉头打结地问他,这些基础的练习小学初中的音乐课不是常有的吗?他才恍然大悟,认真地说,他读的学校从来没有音乐这门课。聂颖听着再也忍不住在旁边吃吃地笑起来,就是接收到安杰一记凌厉的视线也止不住。
“杰,我说,你就从头教起好了,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也只能这样了。——聂颖,别把手压到琴壳上,油漆会被手链刮掉的。而且你很重,支撑架快要变形了。”安杰有些迁怒。
聂颖吐了吐舌头把手收回,向程皓递了个眼色,他则为难地笑了笑。
从新来过的时候每个人都严肃了不少,程皓依然不容易把音全部发好,有时唱出了个奇怪的调子,全场人无法不被逗着笑了,到后来安杰也已经懒得去生气,不行的话直接再来。但程皓也神,一经修正真的唱准了,就很少再犯同样的错误,这个和聂颖刚好相反,也让安杰暗地里惊讶。几天及至几个星期下来,再再证实着这一点。等到加上了听力和简谱,安杰发现不止声音,这个人对音乐竟真的还有这样的天赋。
而且第一次,他的认真几乎让安杰感到了压力,平日里他的话不多,总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安杰和聂颖拌嘴,时而插上一两句,他的声音是好听的,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能让听的人愉快。只是当他静默的时候,安杰能感到自己被注视着,不是探知,也不是计量,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无机质的视线,仿佛只是纯粹看着,而他刚好,是被看的风景之一。对这他是有些疑惑,也不是没想过要问清楚为什么,但总是没有机会。事实上他也并不是那么介意,因为有些事情,他能感到,这不是单靠问就能够得出答案的,比如说和那双清冽的眼睛偶然碰到时,心脏里细微的抽动和失神,不严重,却无法忽视。
其实后来聂颖有告诉安杰,酒会那次已经是程皓拍过的第八部电影了,以前都是些不起眼的,就这部比较像样,他也拍得最能看,因是本色演出,那动作那口气连揣摩也省了,直接就可以上。也难怪之前的那几出戏都只是强差人意。程皓比他们长两岁,据说来艺校时还有一段曲折。至于怎么个曲折法,她说不清楚。但是什么都无所谓,总之他现在就是站在这里。过去他演的是跑龙套的也好,是做炮灰的偻啰也罢,反正今天他就是男主角那个老实可欺的弟弟。
过去,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种禁忌,即使不是禁忌,也不是能随意拿出来闲聊的,这里不比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