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听见香我见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我轻声问道。
「环,你在哭什么啊?」
我们紧紧握住的手松开了。
就在避开袭击而来的琴弦、各自飞向不同方向的瞬间,我们非常快速地分散了。
「懒虫!」
「环学长!」
在空中乱舞的隐约发亮的线,来势强劲地缠绕住手边的桌子。之后,三聚氰氨树脂制的天花板向上卷起的嘎嘎飨声,加上不锈钢制的椅脚被压缩而发出唧唧响声,通通刺入耳膜。平常应该是会发出轻柔音调的键盘乐器的琴弦,现在则变成以卷住猎物加以咬碎撕裂为目的,紧紧地拉长到极限,在微暗中眩目地反射着月光。
嘎……咻……嘎咻……嘎……咻……。
木头与金属毁灭的声音,撼动了音乐教室的空气。但是,我们并没有空间来慢慢聆听。喀啦喀啦喀啦……教室后面的门已经开始闭合。而教室前面,懒虫的去路则被琴弦阻断。再加上琴弦闪亮地狂舞及桌上的凶险,我们之间完全被隔断。背后催促着关门的响声,我专心一意地躲开高举着镰刀、想要缠住手脚而袭来的琴弦,而懒虫则无法向前进。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懒虫、等等……。」
在千钧一发间,我横掠过好几条想要绊住手脚的琴弦,借着一只手撑在地面顶住身体的重量,然后身体倾向门口冲过去,拼命地穿过宽阔的座位信道。越来越窄的门口,让紧达着隔壁、似乎是普通教室的情景渐渐模糊。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我不断伸头闪躲着冥顽不灵的猎人高速飞来的攻击,一边将手搭在墙边最后一排座位的桌子上。翻倒桌子后往桌面用力一踢。能在最后的时间点上将桌子踢进门口。
回头一看,狂宴正在音乐教室的正中央进行着。从平台式钢琴中飞出来的琴弦几乎都高兴地参加了。被高举在空中的一张桌子上,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着无数的琴弦,膨胀成像巨人拳头般的样子,只能说是诡异。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
喀嚓……桌子的寿命终于到了尽头。死于非命的猎物,变成细碎的木片与木屑,以及宛如钢球般大小的金属块残骸,再空虚地从松开包围的琴弦缝隙中粉粉地掉落。
就在这一瞬间,桌子被击溃的最后一瞬间,懒虫依然无法逃开。所有的琴弦像是要参加最后一击的乐趣似地,通通飞向空中,于是我从下面一口气穿过,直达教室另一边。
「懒虫!」
我也跑过去。一边闪躲追过来、纠结在一起的琴弦;同时将手伸向着踢翻桌子跑过来的身影。
锵!锵!锵!锵!
背后,怒火中烧的门开始猛烈地冲撞挡住轨道的障碍物。
「环学长……!」
指尖碰触了。手的距离又回到了零。这一次绝对不再分离,紧紧握住后我,片刻都不停留地就往回跑。没问题的,距离出口不到三公尺、不到二公尺。不断跳过自地面上滑来的琴弦,不断扭动身体闪躲从空中飞舞而至的琴弦。没问题的,距离不到一公尺、一步、二步、三步,只要跨过桌子就结束了。
我都说过没事的不是吗?我们二个人原本都是田径队的冠军,对于速度相当有自信心,不可能会被那怪物追上的。而且二个人在一起,没关系的。因为二个人的手牵在一起。
可以逃出去了。只要通过门口……。
啊?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印象中曾经看过的黑板、讲桌。懒虫丢掷椅子的撞击点,还有一堆东倒西歪的桌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教室会出现在这里?就在瞬间。
「环……环学长……!」
懒虫的体重,微微变重,紧握的手也开始松脱。
「……懒……虫?」
又大又圆的瞳孔在悲痛的表情下大大地睁开着。懒虫的步伐停止了。缠绕在他右手上闪闪发亮的东西,想要将他的身体拖回音乐教室中。
距离出口不到一公尺。只要再一步就是隔壁教室了。
锵!锵!锵!锵!
门的撞击永无止尽地持续着。一只桌脚承受不住攻击,已经弯曲变形。懒虫制服的衣袖上已经开始渗血,他拍动着双手、喉咙喀地发出声音、喘息地仰看着我。
「懒虫……!懒虫!懒虫!」
然后像是响应我高声的叫唤般,懒虫自喉咙里迸出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啊……!」
琴弦卷上懒虫的手。制服里面、皮肤、渐渐地渐渐地越陷越深。一嗅到血的味道,同伴们就开始集中。不但手腕、手肘,连上臂、肩膀、以及手掌心,紧绷的琴弦好几层又好几层地缠绕着,完全是在五花大绑猎物。
皮肤首先禁不起缠绕被划破。一点一点地吸取了渗出的微温的血后,琴弦更加的嚣张。像刀刃般、像锯齿般的锐利,切入肌肉之中,连骨头都要咬碎、绞紧、压迫、压缩。
噗……。血大量地溅到地面上。
发出滴答滴答滴答黏稠声音的、鲜红色的娇艳花朵,不断地四处散落。
懒虫眼睁睁看着出口就在面前的,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落入了装置在音乐教室中的陷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懒虫!懒虫!懒虫!」
贯穿耳膜的悲鸣。竟然……!竟然!这不是真的。这种事……!因为距离出口真的只差一步。而且这种事平常是不会发生的,绝对不会发生的。
我抓住琴弦。使出双手、全身的力量、全神贯汪地想要从懒虫的手上拔除。但是紧绷的琴弦动也不动。即使我不断地摇动,依旧无法制止琴弦越来越快的收缩。
锵!锵!锵!锵!
「啊啊啊啊……!学长……!环学长……!」
撞击声与悲鸣。在我脑袋里乱成一片,不断地搅动着。等我!等我!等我呀、懒虫!等等!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出辨法的!
我的手已经都是血了。在和琴弦的格斗中,手掌不知在什么时候磨破了皮,手指黏答答地无法动弹。虽然想要松开琴弦,但再怎么扯扯也都没有用。每一条陷入他手腕中的琴弦,都没有办法松弛、也没有办法抓起来。
「学长……!还学长……!救我!」
汗水滴入我的眼睛,眼球也和心脏一起噗通噗通地,我看不清楚,我看不清楚啊。懒虫的血和我的血,二个人加起来太多了。琴弦与手腕、手指都是红色的,我已经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一点都不知道了呀。
「救我!好痛!学长……!救救我,求你!」
可恶!为什么它们就只缠着懒虫不放?为什么?我也在这里啊!我不是也在这里吗?为什么只对懒虫……!
「救救我呀……!环学长、好痛哟,救救我……!」
可恶!快一点……!如果不快点,手腕!懒虫的手腕就会被切断呀……!
「学……长……!」
可恶!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杂乱无章地、不按顺序地拉扯、摇动、搥打琴弦。我喘不过气了,眼前一片昏暗。手掌、手指、连指甲,到处都是裂伤。破损的皮肤裸露出肌肉。但不可思议地、我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痛楚。
「环……环学长!」
锵!锵!锵!锵!
咻……在悲鸣与撞击声的空档之间,有种微微擦过的声音从脚底传入耳朵。
「学长……!求求你!」
一群新的琴弦。看清了懒虫的手腕已经被同伴满满地缠绕的状况后,开始以懒虫的脚为目标。无数的纤细光芒,穿过我蹲下身一心一意要拨开琴弦的手指间,闪闪地画出螺旋的曲线。尽情地缠绕住原是田径队冠军的右脚、左脚,再缠上身体。
「救救我!好痛啊、环学长……!」
现在,懒虫的身体唯一逃过琴弦侵略的只有右手。我能做的只有将那只不断痉挛的手,扭到我的胸膛上包覆着。然后剩下的一只手,从左手、从身体、从腰部、从脚开始,我死命地想要拍落那些以平台式钢琴为起点、以懒虫为目标的琴弦。
我一边叫喊、音量压过了懒虫,一边无止尽地持续这没有用的努力。
「可恶!可恶!可恶!」
「啊、啊、啊、啊!」
「放开懒虫!放开呀、可恶!」
「救救我!求求你!救我!」
「可恶!把它们……通通杀了!杀死呀!」
「痛……!好痛啊、学长……!我好害怕……!」
「懒虫,没事的!没事的!没关系、等一下!」
「环……学长……。」
「懒虫、再等等……!再一下子就好了!」
「……」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算了。」
「没事的,我现在就救你出来!」
「走吧。」
「绝对不会有事的!因为有我在身边啊!」
「喂……?桌子的脚已经折断了吗?」
「我一定会救你的!没事的!」
「……」
「懒虫等一下!只要再一下下……。」
「再见了、环学长。」
——咚!
我没有注意到。专注着叫喊、专注着无意义地挥动手腕与琴弦打斗,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永久机械化的门的执着撞击下,身后那张夹在门中间的桌子的耐久力即将达到极限。懒虫的哀嚎停止了,懒虫的表情也变了。
连懒虫的话、连懒虫的动作……我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恢复注意力是在我胸口被咚地推了一下之后。
由于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的小腿肚无法控制地踉跄地绊到桌面,背部夸张地倒向隔壁教室的地面上。当我急忙跳起身时已经太晚了。镪、在最后的一次撞击后,阻在轨道上的不锈钢制桌脚已经弯曲,门一股劲地冲向门口。
「——啊!」
我看见懒虫将我从微微的缝隙中推向门口……被五花大绑的身体中、唯一拥有自由的地方,被闪闪发亮的螺旋所吞没。
懒虫已经不再发出悲鸣,也不再寻求救援。只是像往常一样嘟着一副不高兴的倒八字嘴,瞪着一双瞳孔凝视着我。只有一点点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只有一点点像是在闹别扭的样子、像是希望被当做是朋友的小孩子般。
那张脸,终于消失在琴弦的漩涡之中。
血液四溅、闪闪发亮、慢慢地被染红的音乐教室。
历经漫长的狂宴而筋疲力尽的琴弦们,终于慢慢地开始向回家的路行进,而应该站立着林崎一矢的空间变成了一无所有。
懒虫的身体,已经四散在房间里。
「——」
我回头看,这里是懒虫与我狂野激情后的三年级美术科教室。正中央那一排倒数第二个座位,稍微有点歪斜,就是刚刚几十分钟前,他坐在那张桌子上面晃动着赤裸大腿的证据。
笨蛋啊、笨蛋啊,我说爱得死去活来,就真的死了吗?
我还在等着被你说服啊,我还在等着你让我坠入情网。
「对……对不起,我骗了你!」
虽然手牵着手,但是我并不是真的不害怕。
美术科教室沉溺在苍白的月光中。我倒在正中央倒数第二个座位、稍微歪斜的桌子。双手紧抱着、跪在地上哭泣。
我像个小孩子似地嚎啕大哭、抽噎着身体。
是他告诉我这叫做初恋。
是位告诉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是很特别的。是环学长告诉我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就是初恋。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的,也不道为什么爱上,当我发觉时已经爱上了。虽然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份爱意。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将爱意表达给对方知道。
因为,就算我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比如说,环学长也爱上我,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我爱上了环学长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如此?这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奇迹,不只是百分之一,反过来环学长也爱上我的奇迹,更不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所以,即使表达自己的心情、即使不发生环学长爱上我的奇迹,表达与不表达对于结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他告诉了我一件事。
这就是初恋。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特别的心情。
即使死了、即使死了、即使死了也无所谓,就是特别地爱。
今天这个晚上,不断出现恐怖的事件,血从楼梯流下来、教室会移动、被关闭在校舍里、门会自己移动、被变形虫的酸液追杀,到最后落入了音乐教室。
被琴弦紧紧地缠绕住,手腕几乎快要断掉了、身体几乎快分裂了。身体被束缚着、被压迫、被切割,就快要被四分五裂了。
好痛、好痛、好恐怖、好恐怖呀。我真的死了吗?
像死去般地痛楚。皮肤好热,就好象要烧进骨头里一般。太痛了、太热了,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痛楚。我快要被自己的血液味道所窒息。
好痛哟、好恐怖哟。救我,环学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手牵着手。
这不是真的,不会有这种事的。只是喜欢,只是喜欢,我就只是喜欢。即使孤单一个人也无所谓,即使不扯着我的手也无所谓。这就是初恋。死去活来、死去活来般的特别感情。
我为了环学长死也无憾——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他告诉我这就是初恋。
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即使死了也无所谓地特别喜欢。虽然是奇迹,但是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次告诉我这就是初恋的,是环学长。一定是为了想知道而爱上了。
让我有这初恋的,就是环学长。
清澈的月光。
苍白森然照射下的教室。意外地对环学长反射至墙壁及天花板的声音也有抑制的效果。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渗入了明亮。
「……我心想终于有了初恋。才想和懒虫迈入初恋,但是结果是在初恋前就被拋弃一样。」
「环……。」
「环、等一下。那么说你……。」
香我见像是被压抑不住的激情狂流所淹没般的追问,与环突然像是闹别扭般的回答,在夜晚的空气中相互交错。
「你是说那些散落在音乐教室的……就是林崎一矢的血?」
「不知道呀、不知道呀,因为我看不到呀!」
抱着双手低着头,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自言自语。
「懒虫的身影一下子就在琴弦缠绕的漩涡中消失不见了。我看不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琴弦一下子扭动着、一下子在空中回头、然后再一次往上卷,血雨就在这时候四溅,这到底是谁的血,我也回答不上来,因为我看不见啊。我从门缝所看见的,只有被琴弦吞没的懒虫的右手与头。」
「……」
「就只有这样啊!我不知道啊,那是谁的血我不知道啊!」
「……对不起、环。」
「嗯……没关系……香我见只是问问题而已,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但是,还是对不起。」
「……嗯。」
「——」
「懒虫……最后只是凝视着我。完全没有哭泣、甚至叫喊,只是凝视着。右手都会很在意。」
「不过应该还不会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吧?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会去百病、还是会带来幸运,不过现在就是需要救助的时候啊。就算是迷信的力量,有总比没有的好。在脱困之前,前方似乎还有许多困境。一旦收下的礼物又归还原主,虽然有点不礼貌,不过……。」
「香我见?等等……。」
「你把这个戴上。」
唰啦唰啦……淡淡的粉红色、淡淡的绿色、淡淡的黄色……将月光留在表面上闪闪发光、无数石粒串,滑落香我见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