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祥儿性子暴烈。可是他知道祥儿其实很乖,很柔顺。
祥儿从来不顶他一句。两人名为兄弟,其实祥儿敬他爱他至深至重,远甚于兄弟之情。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弟弟的全部依靠了,半点舍不得放开,唯恐有看护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就这么疼祥儿,远远胜过一母同胞的十四弟胤禵,难道仅仅是骨肉亲情还是单可怜那没妈的孩子,或者是,老早以前就被那双深黑倔强的眸子给陷进去了?
转眼自己也是奔二十的人了,三哥胤祉大婚过后,阿玛也开始对自己旁敲侧击:"年纪也大了,府里要有个看护的人。"
是该娶妻了。
反正都会娶的,所以阿玛钦赐了那拉氏的千金给自己时,并没有多大惊讶。对方出身还好,八旗家子女,纯满人的血统,模样端庄贤淑,知书达礼,性子又温和,正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于是,结婚吧。
那一段时间都很忙,没怎么顾着祥儿,每天都匆匆的打招呼,匆匆的离开。很快就迎来的大婚,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红绸带,身着皇子礼服,护在大红花轿前面,鼓锣喧天,一条街都是红红的喜气,却左看右看,似乎少了什么。
"回主子,十三爷昨儿个带人打点礼堂,着了凉,眼下正在府上休息着等着主子呢。"
还是高福儿伶俐,见着风头就知道该使什么舵。
眉头一皱。
"碍事儿不?有没有请太医?"
"回主子,不碍事儿,说休息一会儿就好。"
"四哥新婚大喜,还惦着十三弟呢!"侧身赶上来的八阿哥,笑着向自己作辑祝贺。微微一笑,回过神:"十三弟也真叫人操心着呢!"
"哦,是吗?可别忘了四哥您的正事!怠慢了新娘子了哦!"呵呵一笑,退开去吆喝着送亲的亲兵了。
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回头叮嘱高福儿:"先走两步,你去看看十三爷,累着了就好好休息,不必出来观礼了。"
高福儿踌躇了一下:"回主子,这个......皇上要来,十三爷不出来恐怕不行......"
愣了愣,眉皱的更紧了:"这个......叫快熬些参汤银耳羹的给十三爷补补精神,你十三爷要有什么不爽利,我要你们好看!"
那夜拜堂,成亲,一堂子闹的是欢声笑语,喜气腾腾。人说人生四喜,其中便有这洞房花烛夜。男女之事也不是初遇,府里自然也早安排有贴身的通房丫头,但胤禛本身就不是个好色的,于这男女这事看的极淡,应付了事。只是想见着皇阿玛延享天年,自己尽到人子之道,才略略有点喜色。
闹了半夜,新婚夫妻入洞房圆房,宾客渐次散尽了。诺大个府邸,突然间少了些喧闹,一时间静的消无声息。
胤禛小睡了片刻,见新娘睡的实在,便爬了起来。顺手披上挂一边的礼服,推开门走进院子。
白天实在太吵了,闹了一整天,现在趁这夜风,正可以清醒一下灌够了喜酒的大脑。
今天席上祥儿一直没好脸色,连敬酒的时候都是硬挤出来的笑容。想说他两句,心里却酸酸涨涨的,实在不知道拿什么话来教训,只得作罢。后头他好像是开心了点,却又一个劲儿的和兄弟们拼酒,多大点个孩子,一会儿功夫就醉了,让太监们送回房去。
去看看祥儿吧。
走到十三住的院儿里,迎面一阵风过来,扑在脸上的却是白白的花瓣。抬头看,院心的那株梨花开了,白压压的一树,沉香积雪般的冰清玉洁。散落的点点花瓣如同坠落星子,莹白的一地,扬起的,夹着穿堂风,扑面而来。
"祥儿,你怎么还没睡?"
满月夜梨花下寂寞的影子,一动不动的面对自己。
沉静如夜的眸子,墨黑不见底,掩在同样浓黑的睫羽下,吞没了一切的月光星辰。
胸膛中隐隐作痛。
似曾相似的一幕。
--"你负了我,负了我......"
我负了谁?又欠了谁?
"祥儿,去睡了。"
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解下外套为他披上。早春的寒气逼人,不能冻着了。
没有动。
摇摇头,叹口气,弯腰想抱起,却反被扑了个满怀,站立不稳,倒进了梨花的影子里。
不能动。
"祥儿,你在想什么?"
无声的啜泣。
就这样一直一直的拥抱着,直到怀中的颤抖渐渐化为平稳的呼吸。
一手撑起,站起来,抱着他,走进他的卧室。细心的脱了鞋袜,盖上被子,却不想离开。所以坐在床沿,凝视那业已闭上的深潭。
祥儿,你还小,所以请不要使用"年幼"这样的免死金牌,哥哥赔不起;抑或是,早已输的精光了......
第三章
"那帮盐狗子,非狠狠的整治不可!"
这次来安徽,皇上下的差是监督治水。黄河年年决口,整饬河堤是一等一的大事,要的是银子。可现在户部亏空的厉害,统共不过七百万两,不可能全部拿来堵河堤。安徽盐商是天下闻名的豪富,胤禛决定就从他们身上把银子筹了,也免得再加重户部负担。
问题是安徽盐商大半都拥护着头号盐枭任季安,任季安又是八阿哥门人任伯安的弟弟。八阿哥与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自然不会指望自己把差使办好了,那任季安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胤祥愤然一拍书案,焦躁的来回踱着方步,胤禛一声不吭的坐在一边,冷冷的瞅着门口立的高福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十三爷上杯茶!?"
"扎!"高福儿忙不叠的转身跑开了。
胤祥转头一看高福儿的慌张样儿,倒忍不住笑了:"四哥真会找人散气儿,把个高福儿支的团团转。"
"还不是有人气涨的凶了,也不能怪我。"
淡淡的应答着,
"正所谓‘气死城隍,累死小鬼'!"
"噗嗤!""气涨"的爷又是一笑:"四哥当我城隍啊?胤祥顶多是个小鬼罢了,还够不上城隍这个级别呢!"
"哦?那谁是城隍啊?该不会是作哥哥的我吧?"斜眼打量着弟弟,嘴角一提,"你这个老十三,什么时候不是压四哥压的紧啊?你要是小鬼,我就只能当个小鬼腿下的青云台了。"
胤祥突然不说话了,怔怔的立在原地,一杆烟功夫,他大腿一拍:"哥!有了!我有法子叫那帮盐狗子出血了!"
他乐滋滋的把辫子往后一甩,敞了敞汗衫,冲着胤禛一拍胸膛:"哥,这把--我这小鬼做定了!你这城隍可要再刷点青脸哦。"转头向外,正巧高福儿端茶进来,"高福儿,茶不要了,去把年羹尧、狗儿、坎儿给我叫进来!"
"啊?--这茶?""端回去端回去!""哎?""快去叫人啦!""扎--"
"我说,今儿不是鬼过年吧?"
"天知道那黑白无常似的两个阿哥打的什么算盘!反正啊,看他们那样儿,倒也只能过鬼年。"
"嘘--轻声,传进那俩刻薄爷的耳朵,咱就没好日子过了。他二位怎么说也是皇子,太子的心腹--"
"顶屁!谁不知道太子位置不稳?!哼--今后还不知道东风西风呢!"
盐枭们私底下窃窃私语,唯边上坐的为首的任季安一言不发,低头吃茶。
一会儿功夫,那两兄弟就乘了杏黄大轿过来了。石青团龙通绣蟒袍,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一个是气度沉着,一个是漫不经心。大堆的太监亲兵、戈什哈簇拥着,端端的两位金枝玉叶。盐商们心头一慌,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起来了,起来了,让大家好等。今儿请大家坐坐,吃吃小菜,却要劳各位破费了。"胤禛呆着脸往那儿一立,闷笑了一声。
"十八地狱廊前席面儿已经摆好了,四哥走头儿,各位,那儿凉快。"胤祥一让手,一帮子脸死白的盐商和官员随从跟了胤禛往里走。一路上柏桧森立,阴冷凌人,两边石人、功德、神道、述异、灵?参差,死人脸似的苍白着一道道瞪了帮盐老狗。四下里只听见衣角擦动的"沙沙"声,忽然"嘎"愣长一声鸦叫,惊的一帮人冷汗湿了一背。却是胤禛站定了,朗笑道:"各位看这边方灵皋的一手好字,可是皇阿玛都赞叹了的。戴铎,叫人拓下,明儿带回北京。"
众人望去。
呀!暗室亏心,巧取豪夺,带来几何玉女娈童,财贯金帛?!
喂!神目如电,敲骨吸髓,取去多少身家性命,人肉膏血?!
血淋淋两溜儿朱红大字,居高临下;任季安一个寒颤,回想兄长信里所说"固守",嘀咕着今儿守不守得住了。
接下来两兄弟一唱一和,满脸阴笑,满桌子劝酒。那边一帮鼓乐奏的都是些《薤露
蒿里》之类的悲怆阴沉调子;一边年羹尧打个抗旨奴才打的是皮开肉绽;再添上胤禛刚收的两个小奴才狗儿坎儿在一旁,紧锣密鼓的讲了些死人笑话。一干子士绅们已是魂飞魄丧面色如土。高福儿、戴铎恰时奉上"治河乐输"抬头的宣纸,头一个便找着任季安。任季安一声不响写了"十八万两"字样,瘫倒在椅子里,两眼只拿青石地面盯了。看着那张纸挨个儿传了下去,还没回过神,猛听连串爆竹响,心头惶惶不安,又听一女声尖利破云:"......人死一去何时归呀......"眼白一翻,无可奈何了。治水差使告一段落,兄弟二人旋即奉命回京。天正热,二人坐在车里,也是闷的一头汗。
"亏你想的出来这主意。人说我刻薄,只是没见到我家这刻薄的主儿,十三阿哥的刁钻劲儿可真是罕见了。"胤禛摇着竹扇,边摇头边指着胤祥的鼻子笑。
胤祥一脸无辜的一摊手:"我算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哥哥你,连方苞都扯出来了,还挨着儿念牌位,叫戴铎讲典故,这刻薄二字,我还担不起。"
两兄弟在车里头只管谈笑。一边儿狗儿飞马过来,向胤祥报告:"十三爷,那个桐城买的女的好像快中暑了,咱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他妈的个小鬼头!明着就说你骑的累了,还拉了娘们儿挡脸儿,传我的话,找前面树林子就地休息。"胤祥拉开帘子笑骂了一声。
"是说的阿真吧?女人到底身子弱了些。"
阿真是胤祥在扬州的青楼里买的乐籍女子。胤祥说是他从外头过时听见里面调戏女孩子的声音,一时忍不下气进去看了。结果见姑娘身世着实可怜,就买了回来。
模样倒还俏丽可爱,象个正经姑娘--楼里老鸨报家世说的是父母双亡,自小就被卖进来了,说的卖艺不卖身,但模样好了难免有客人要起意,老鸨也寻思着找个主儿卖上笔大价钱。胤祥路过时正赶上有客人想强要了她,于是乎英雄救美,老鸨也乐的收白花花的银子,把她赎了出来。
放下帘子,转向胤禛,笑容也敛住了,"我说四哥,这次回京你看是......"
"......就象上次我说的,太子他......"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胤祥正色道:"四哥,难道你真要一条道走到死?"
"我还没那个半途弃主的胆色。这会儿上老八那儿当我什么人?"也不抬头,薄唇抿的死紧,"反正就这么下去了,好歹名节是要的。做个孤臣也对得起自己良心。倒是祥儿你还有的路选......"
"我有什么好选?!"胤祥一下子光火了,"我就这么个四哥!离了你叫我上哪儿去?难不成你这会儿要撵我下马?晚了!--"静了静,火头稍小一点了,"四哥,我没有叫你要奔着谁去,你干嘛要奔人家呢?!一样子的皇子,一样子的阿哥!陈胜吴广那样的泥腿杆子还要喊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堂堂的大清的天皇贵胄,低了谁去?!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选他作甚?!我是只和四哥走一起的,今儿就说明了,人说我是‘太子党',我不是!我是‘四爷党'!--"
"啪!"一个嘴括子过去,叫胤祥闭了口。
"说什么呢?!"胤禛脸色青白,狠狠的瞪了一眼,"你是要气死我啊!?还嫌你四哥不够烦啊?君臣有别--"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了。
堵住唇的,是唇。
对着眼的,是眼。
握住手的,是手。
抵着胸膛的,--是胸膛。
听得见心脏"嗵嗵"的跳动着,强劲、节奏分明,震的自己心口生痛。
--他不是孩子了,不是孩子了。
胤禛心里像堵了团纱,闷的说不出一句话。对着那黑色的火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立场的时候,他的思绪就如同搅各到一起的杂色丝线,分不出头绪,所以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时间的沙漏停止了倾泻。
其实只是表面的接触罢了,并没有更深入的侵略,但是却凝固了一切。胤禛闭了眼,缓缓的呼了口气,挣开被禁锢的双手,环住弟弟的腰,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不是以往习惯的纤弱的身形,他高大、结实、修长强悍如同深山里的猎豹。皮肤下血液在迅猛的奔涌,滚烫的灼痛了自己的手。姿热改变了,接触点却没有改变。胤禛猛的睁开眼睛,仿佛觉悟了什么一样,将胤祥压向自己,舌尖顶开闭合的唇,再次闭上眼,开始了攻城掠地般的侵袭。
惊讶的反而是对方了。睁大了眼,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愣愣的看着兄长。方长的强势一下子化为弱势,但瞬间眼底燃起烧尽一切的暗黑狂焰,顺势把那个人压倒在车里的长椅上,用双肘夹住那张清俊沉静的脸庞,嘴角弯起一个壮烈的笑容,热烈的回应着对方。
一个漫长的吻。
结束了。
放开兄长,撑起半身,沉默的将兄长拉起。两人不说话,照旧面对面坐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胤祥原本透着阴沉的脸,更加阴沉了。
......
"祥儿,阿玛上次说到你的事。"
"啊?"
短暂的相对无言,若无其事的开始了新的话题。
"阿玛向我提到果亲王家的格格,人你也见过......"胤禛不紧不慢的说着,打量着弟弟的脸色,对方表情冷静而陌然,注视着青纱帘外太阳晒的白花花的田野,沉静如石。好半天才开了腔:
"是到成婚的年龄了--四哥你想说的是这个吧?"斜眼瞟了一下,又继续望向帘外。
"--不对么?"
"--没有。只是我还不想,如果一定要找女人,--我也不缺。"
"不是女人的问题......"
暗黑的火焰对上了酷寒的冰潭,在空气发出涨裂的吱吱声之前,一丝仿佛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毒液般的声音剌痛了胤禛的神经。
"我想要的只有一个人......哥哥不要说你不知道。"
挑衅的眼神,微眯着,冷冷的泛着星星点点的幽蓝的光。
低眉不看他。
又是一阵沉默。
"让阿真跟着我吧!"咧嘴笑了,"四哥你知道的,我在桐城买的那个。"
"--别跟我说你要个乐籍的女子当福晋就成。好歹为阿玛想想,别气着他了。"除此之外无语可说。在沉默的那一刻或许还有两个字在浮动,如今已全部化为轻烟,冷峻的一丝不苟的脸上浮现出淡薄的喜气,又刻意的虚伪的如同脸谱。不是心照不宣的默誓,而是一脚踩空的错位。胤禛努力地想把一切的一切归为一个能够用儒学解释的逻辑。
可惜他做不到,欺骗自己并不容易。
--年轻真是块上好的免死金牌。
突然间滑稽的想笑,过后又苍凉的想哭。
时年为大清康熙四十五年六月,康熙帝四子胤禛与十三子胤祥就地募集了一百八十万两白银,结束了督办安徽治水、兴修堤防的差使,奉旨回京,预备督办户部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