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第四章
康熙帝膝下子女成群,二十多个阿哥。提起文韬武略,排开年幼的不计,年长的各人中出色些的,讲到年长位尊,就是太子和大阿哥胤褆;讲到饱读诗书,要算老三胤祉;讲到精于政务,老四胤禛自十岁办差来那是独一根的强;再说到兵法武功,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各有千秋;但说起名望人缘儿,反而是诸项皆不见长,也没办过什么差的老八胤?见长。
太子自幼丧母,早年康熙帝一意扶嫡,委派了不少的公干,只可惜太子生性是个懦弱无助,不敢担责任的主儿。饶是做事的胤禛和胤祥两个弟弟死命操劳,未曾得到少许的赞扬不说,反被怪罪两人得罪了不少朝中命官。倒成就了个白脸八爷天天保这个、保那个,得个了"八贤王"的称呼,连老九、老十、老十四也都靠上了老八,再伙上了大票儿的京官外员,纠成了城里不大不小的一股势力。一个朝廷赫然就有了个"八爷党"对上了个"太子党",太子虽得老四、老十三两员大将鼎力支撑,奈何自身才干气度有限,是日见的捉襟见肘的难过了。
他一难过,连累两员大将跟着难过。
户部清债原本是交老十三去做了,最后关头却被太子独断专行,来了个釜底抽薪,功亏一篑。胤祥气的是咬牙切齿,心里更是笃定了这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儿。在他看来,如果是四哥胤禛做太子,该是多么惬意舒爽的事情,也不至于办个事儿都拖拖拉拉不成样子。其实摸摸太子的性子,胤祥着手之前对这结果也不是全无预感,也早留了不少后路。户部差使一砸,手下办事的亲信定会被人反扑,于是他明着将人调离皇城,实着是将手下亲兵全部提升遣往各处大营,既安了人心,又从基层上握住了军队,以后对自己也算是多些照应。胤祥胆大心细,他的安排在日后果然也起了不可忽略的决定性作用,那就是后话了。
老十三的户部清债固然是没能圆满,随后老八胤禩的刑部整治竟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就让外人看了很不明白了。康熙爷对无意间发现的刑部"宰白鸭"案子异常愤恨,老八讨了这差使去,原本开始还是轰轰烈烈的动手,到后头就不明不白悄无声息了,给老爷子上的结案底子里面三言两语打发了事,只拿了三五个小猫,明眼人一眼就看的出,里头玄乎着呢,不知道跑了多少大鱼?!(刑部"宰白鸭":给死刑犯找个替死鬼砍头,借此捞好处。所谓吏治之腐败,这恐怕要算是一个典型了。具体的内容各位有兴趣的话不妨去翻翻清史,这里就不多说了。)
对此,胤禛的座上宾邬思道有话了:"不知者无罪那是应当的,知道了还干就是惹事了。两位爷想想,这次户部亏空补钱的数额--呵呵,明着看不到,私底下您二位统统,八阿哥到底替人垫了多少银子啊?"
兄弟俩相对一望,心里一合计,不由大吃一惊,老八统共垫了一百七十万两白银!胤禛清秀的眉搅成了个结,阴沉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就开始盘算起来了;胤祥则来回踱着方步,沉吟不语。
沉默半晌,胤禛开口了:
"先生你看--"
"我只有一句话送给四爷,这句话,也是当今皇上的话--"
邬思道冷笑一声,敛了脸,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他又顿了顿,长叹一声:"你们要相信,皇上是个放眼古今罕见的英明主儿!"
时年大清康熙四十七年秋,中秋将至,康熙帝五十五岁大寿在望。
过节的气息渐渐浓了。今年的中秋阿玛要大家进宫过,不过自家也要采办不少的干杂鲜果。昨天庄子里送来几大篓子大红柿子,一个个模样煞是喜人,看到时,心念一动,顺手递了个给一边看文件的胤祥。
"先吃个柿子吧,新鲜的。"
"嗯......"
接过去,也没留意是什么就一口咬下,涂了满脸的红黄汤汁和一嘴巴涩涩的柿子皮,愣愣的,看了眼手里的柿子,又抬眼看了看哥哥,兄弟俩几乎同时开怀大笑了起来。饶是胤禛冷面冷心,眼下也笑的直不起腰了。
拍拍弟弟的肩,拿过那半个柿子,细心的剥了皮,又重放进他手中。他接过去,把嘴里的一口呸掉,开始大嚼起来。看他吃的开心,又拿过一个,还是细细的剥了,送到手上,听着轻轻的一个嗝儿,淡淡的笑了。拿过边上的毛巾,轻柔的擦去了弟弟脸上的狼籍,再交给他擦手。一个是恬淡自然,一个是心安理得。打小两人同住那会儿开始,这样的剥果子擦嘴的事儿也是习惯了,只是谁也没想到眼下一个是奔三十,一个也是二十出头,都老大不小了。
他俩没想到,可是有的人能想到。
透过花窗,遥望着庭院中小亭里批改公文的两人,四福晋那拉氏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难道不知道年岁了么?
又不是孩子!
她心里酸,很酸。但身为王府的主母,堂堂的八旗千金怎么能对这些事情如些在意?!叫人知道你嫉妒丈夫兄弟情深么,还是要公告天下你所得的眷顾和怜惜不及小叔得到的十分之一?
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无奈。
你是我的丈夫我的男人啊!为何给我的爱不及给另一个男人的零头?
我不会埋怨你再纳了多少小妾,我知道你勤心政务,对这男女这事本来就不上心,不是为了让皇阿玛延享天年,不做那不孝的儿子,你也不会娶妻--也不会娶我。那么我对于你,究竟算什么呢?仅仅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么?为何每个夜晚,你宁愿与他彻夜长谈,在书房里小睡应付了事,累的脸色发青,也不愿推开我的房门,共赴温暖的梦乡?
他就那么好么?
心里酸楚时,就会反复的咀嚼着这些苦涩的果实,直到心痛的流下泪来。
进宫给德妃请安,德妃也总是要问起那个男人。他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从小由她护着长大,也和自家儿子无异,提起来满脸的关怀备至,听到了也要笑的柔美慈爱。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护着他?
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看他哥儿俩也实在太粘了。"结果换回了德妃意味深长而又严厉的一瞪,闭了嘴,忐忑不安起来。然后德妃敛了严肃,若无其事的慢声说道:"十三阿哥自小就是我和胤禛看着着长大的,禛儿更是从小就一直照顾他,说是兄长,对那么可怜的孩子来说,早就远远超过了兄弟的慈爱了。十三性子又烈,也就只亲禛儿一人......你这做嫂子的,也少不得要体谅这份亲情,长嫂如母,十三也要托你多护着呢!"
还能说什么呢?
好嫂子......
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湿了衣襟。
有的事,放在心里一辈子,也开不得口么......
洞房花烛夜......
欢喜着嫁了个如此俊俏的朗君,少女的心怦怦的跳个不停。虽然他待人颇冷漠,但过门前额娘就交待了,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万不可狐媚惑主,不可任性使气,不可好妒生嫉,坏了丈夫的大事儿,当个本份的当家主母就好。只是,那一夜,被揭下盖头的那一刹那,龙凤喜烛温柔跳动的红色火焰,映射出了他白皙清秀的面容。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时,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这样的丈夫,就算不能得到如故事中所讲的缠绵恩爱,能够嫁给他,常常看着他,也是几世的缘份,天大的福气,叫人欢喜的都说不出话来。
我的男人啊,我把女儿家的身子连同一颗心齐齐奉上,你可愿多眷顾我一点?
我不求张郎画眉,我不求明皇簪花--我只愿,你的心能多那么一点点挂在我的身上。
醒来时,烛仍在烧,窗外月色清明,身边的人却不在了,他在哪儿了?
等待、等待,即迟迟不来。
披衣,下床,皱着眉头出了门。
二八年华的娇娇女玉立于初春庭院里,慌慌的,左顾、右盼,不愿搅了侍女们的好梦。于是就着那轻薄的布鞋,踮了脚尖,用一种少女特有的娇怜步态,如同一只刚着地的小猫儿,掩着小小的口,一双翦水明眸柔柔的四下张望,穿过一层层长廊、厅堂,在庭院,在一个个屋檐下,就着月色,无声的呼唤着丈夫。满满的月儿在笑,笑着这痴娃娃,笑这个夜里找着男人的傻孩子。明明刚刚已进了成年的门坎,可那身难于褪去的娇羞,让她在新婚的夜里美丽的像个小小的月仙子,一直飘进那个开满梨花的院子。
记得这里是十三叔的院子,虽然夜深,房里灯还没灭。那是个有着罕见漂亮眼睛的男孩呢!早知道丈夫十分疼这个弟弟,入门时也打了招呼要自己好好照顾,白天没仔细看,眼下夜深了也不好打搅,还是回房吧......说不定......他已经在等自己了......在着急了......
转身要走,却冷不防瞅见一地银白里一团扎眼儿的红,过去一看,竟是新郎礼服上的红绸带子。
悄悄拾了那团红,心开始跳了,怎么会在这儿呢?难道他在这儿?摇摇头,不会不会,却还是踮了脚尖,轻轻移到那窗外,羞羞的、又傻傻的,心里骂着:哪有晚上瞧小叔房的新娘子,手却轻轻的沾了唾沫,润开了窗户纸。
她想永远都会记得:她的丈夫,那个清秀的男人,轻轻的拍着熟睡的弟弟,目光软软的,暖暖的,是她于最缠绵的时也未见过的柔情似水,缓缓的俯身,柔柔的,吻上了那男孩子的眼......
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踮着脚失魂落魄的离开,在走廊迎面撞上了早起的侍女,慌乱中匆忙镇定下来,竟还记得嘱咐一句:"记得提醒爷早上请安......"
她也不记得,如何在新婚夜里,一个人抱着条鲜艳的红绸带子哭的梨花带雨,又如何急着在请安前匆匆打点红肿的眼......
她只知道,那就是:她今生今世都不能得到那个人的心了......
第五章
秋意浓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罗罗嗦嗦冗长复杂的大套礼仪后,总算是到了就餐时间。年年中秋都得接受这形式套路,耐着性子听完大堆花团锦簇的"万寿无疆赋",坐的须弥座上的康熙直想打瞌睡。足足闹了两时辰,眼见圆溜溜的一滚满月,心下一喜,直奔御花园。
一门子的天皇贵胄、金枝玉叶,齐齐的聚到御花园。在场各位兄弟虽然不合,孝道还是有的。各自讲着笑话讨老爷子开心。看着一帮神采奕奕的儿子、女儿和一群花枝招展的一群宫人,心中高兴,又一皱眉,老十呢?胤锇那小子上哪儿去了?
下面各人听了,老八、老九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了。老十欠户部银子不还,前天还闹腾着摆摊上街典卖家当,当面羞辱了户部主事的施世伦。今儿又上老三家借衣服,摆明了要惹事的。两兄弟巴不得这惹祸精儿今晚不要出来,奈何父亲发现了,左右都不敢搭腔。
正说着,那厢那爷儿已经大咧咧的迈进园来了。见老父问及,马上喜滋滋的凑过来了。被罚酒一杯后,就开始讲笑话。果然是来惹事的,三句话没完,已经扯到了清户部的胤祥头顶上,再两句龌龊话,也没奈得胤禛一个劲儿的插科使眼神,一个二五眼的十阿哥,一个愣头青的十三阿哥,竟然在父亲面前打起来了。
中秋月就这样草草收场。该挨罚的挨罚,该挨骂的挨骂。只是个十三阿哥心头反复回响的都是老十的那句"yin贱材儿下作种子"。他自小受气就是冲了这句话,当真是说不出的辛酸委屈难当。想着刚才御花园大闹,满园子的人,竟只有四哥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若不是四哥打小护着,怕早叫人欺辱死在那儿了,哪来今天这身肉?想到心酸处,一个人伏在马背上低声抽泣起来。
胤禛驱马走在旁边,见弟弟哭的伤心,叹口气,赶上去,轻轻拍着背,也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兄弟俩慢慢往王府方向走,快近十三贝勒府,胤祥正要改向,却被胤禛抓住:"难得今天月好,反正你那府里也是冷锅冷社,一式儿的外人,不如去哥哥那儿,好好吃点果子。"
胤祥眼红红的也不搭话,乖乖的掉过马头,随着哥哥去了。
进了四贝勒府,依次和嫂子问了安,打发了几个侄儿,见过了四哥幕僚的邬思道、性音、文觉。胤祥还是宛自伤心,胤禛只好携了他手去了后院儿小亭坐了,叫了几碟瓜果,两人不声不响的坐在一处吃果儿。
好半天,胤禛才开了口。
"祥儿啊......犯不着和那二杆子计较的。"
"不是我和他计较......只是哥你看他们都说的什么话啊?!"说到气了,一拳头砸在石桌上,震的碟子跳了两跳,一个桔子滚出来了。
胤禛把桔子拾掇回来,放回碟子。想了想,还是亲手剥了,掏出桔子瓣送到弟弟嘴边:"吃瓣果子消气。月亮这么好,还不被你给气缺了。"逗笑着直到弟弟再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就是了,祥儿。你委屈哥知道,可不该在那场合上惹阿玛生气。阿玛年岁不轻了,想的就是个安定,咱们一闹,他老人家怎么气得过?"胤禛正色道:"大不过天理人情,老十他还真能够混的过去?阿玛心里头是亮堂的,断不会叫我们做事的为难......"
"阿玛若心里亮堂--就该换了东宫!"胤祥打断哥哥的话,阴沉了脸瞪着对方,"我不过是跟了四哥而已。若换了他,谅咱俩的差使也不至如此难作!"
胤禛料他还有后话,又脱不了要自己争一争的意思,连忙捂了他的嘴,冷冷的对上弟弟的眼:"此事你要再提--"
胤祥一把抓过哥哥的手,用力一拖,胤禛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倒进弟弟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弟弟拦腰抱起,又惊又怒,无奈胤祥打小练武,两人的力气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见那双臂铁箍儿似的结实,也断了挣开的想法,只一任弟弟抱了,往小院儿里面书房而去。
到了书房,胤祥才象是大梦初醒般手忙脚乱的放下哥哥,手足无措,满脸涨红,才想到自己刚才做了多失礼的事儿。胤禛看弟弟的样子,知道他是一时间急闷了头的反应,又好气又好笑,当头赏了他个爆栗儿,看着弟弟躁的红到耳根子,心下感叹着:"还是个孩子呢!"
其实胤祥是要拉胤禛讲东宫的事情,想到书房僻静,才把兄长拖了过来。一会儿功夫,邬思道等人也过来了,大约是先前远远见了两兄弟的笑事儿,邬思道一脸绷紧的笑意,性音、文觉却是掩着嘴来的。胤禛颇有些尴尬,恼恼的又给了弟弟一个爆栗子:"看看,让先生见笑了不?"
邬思道笑道:"哪里哪里,人说王爷冷面冷心,依我看冷面或许有,冷心不大不以为然了。王爷情深意重,十三爷率真心性,倒真是难得啊!"又正色道:"不过,十三爷的意思,我也是大大的赞成......"
当下里,一帮人谈时事、论形势、讲道理、摆立场,足足折腾了一夜,天见晓时才告终。胤禛看上朝时间近了,打发弟弟在书房后的卧室里补瞌睡,自己匆匆收拾一下,奔宫里去了。
夜半回来时,见书房桌子上摆了几盘点心,胤祥支着肘儿在看书。走上去,拍拍肩,笑道:"今儿气顺了?"
胤祥见哥哥回来,略带羞涩的一笑:"给四哥添乱了。"
"说什么啦?咱们兄弟不讲这个。"
"哥,刚才嫂子跟我说来着......"
"呃?--"胤禛敛了脸,疑惑的看向弟弟。他府里的规矩,为了商谈公务,家里人没有他的吩咐,不得进书房大院一步,进来时见福晋匆匆闪开,原来是进了书房?
胤祥见哥哥脸色不对,连忙打圆场:"是嫂子亲自端的点心过来,嫂子对我这当弟弟的可是照顾的很,哥哥万不要生气。"
胤禛一笑,没接这话头,"她还说什么没?"他觉得老十三表情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嫂子她......跟我提亲来着。"嚅嗫着,复述了一遍,"嫂子觉得兄弟一个人孤单的很,想着为我成亲呢!"他省略了一些东西的跳过当时四福晋的异样眼神不提,顺便还略去了"兄弟亲热"之类的话中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