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彼时彼处,为无量受业报之界
序章+第一章+第二章
阿者言无,鼻者名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
——《涅盘经·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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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每天去上学都骑自行车,当然,她骑不骑自行车不是重点。
她还经常骑着自行车撞墙,她撞墙这件事本身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为什么撞,还有她为什么撞得那么心甘情愿。
这天早上她又一次“碰巧”在巷子口看见了那两个男人,他们一如既往地一个买油条一个喝馄饨。
买油条的说:“喂我吃个馄饨吧,老板又多给你了好几个。”
喝馄饨的不甘不愿地扒拉两下碗里的小馄饨,数了下:“没有多给我,我刚吃了两个,碗里还有十个,没错。”
买油条的毫不气馁:“我只吃油条很干的,让我喝点汤吧。”
喝馄饨的吸溜吸溜吃了一大口,随手一指:“那边有豆浆,一块钱一袋。”
买油条的伤心了:“小骗子……我知道我昨天过分了点……强迫你是我不对,做得狠了点是我不对,可是,你说不要也不行啊,你知道,那个不能停啊……”
……
辛夷毫不犹豫地连人带车磕在了墙上,挂着一条来历不明的鼻血,捂着鼻子蹲在墙角颤抖。她下定决心要记录下这美好的“春光”,就算迟到也在所不惜。
在买油条的一声又一声惹人遐思的道歉中,喝馄饨的眼角抽了又抽,最后叹了口气,舀了勺馄饨汤抵在买油条的嘴边:“张嘴。”
买油条的心满意足地喝了那勺汤,想要接着说话,却被又一勺汤堵回去。喝馄饨的不客气地说:“你可以闭嘴了。”
买油条的便真的不再说话,只是往辛夷这边瞟了两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辛夷激动了,她抖着手捧着手机,里面有刚拍到的珍贵相片,那温馨(?)而和谐(?)的一幕被她记录下来,并且取上名字——馄饨之恋。
……
买油条的看那可怜的撞墙女走了以后,一脸严肃的问喝馄饨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觉得不需要丁丙诺啡了吗?昨天你死活不肯注射,可是疗程还没结束按理说不能停,我强迫你也是情有可原。”
喝馄饨的说:“我觉得可以停止了,我怕用多了又会对它产生依赖性。而且,你扎针的技术比莎莎还差,扎错位置了我叫你停你又不听。总之,我不想胳膊上再添几块淤青了。”
……
所以说,真相总是比想象中的纯洁。
放学后辛夷迫不及待地跑到自己干姐姐家,一进门就嚷嚷:“姐,你看你看,这两个人绝对暧昧吧。”
竺秣正在整理资料,一张张分类混乱的文物照片弄得她头昏脑胀。本来这种时候应该有人给她打打下手来着,偏偏那几个研一研二的混小子嚷着要去见世面,跟了学校考古队出去开山,剩下的研三那四只“衣冠禽兽”也莫名其妙不见踪影,害得她身为老板(注:研究生导师)却被这些琐事缠身。
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竺秣带着无奈的笑接过辛夷冒冒失失递过来的手机,一看见那照片她就一愣。
又是他们。
画面上的人英挺俊俏,虽然神情看上去很平常,眉宇间却透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冷漠。想起他们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混球模样,竺秣一阵揪心……
大概在一年以前,有一天辛夷拿着新买的手机跟她聒噪,一边翻着手机里新拍的相片,一边说着手机的像素多么多么高。那其中,就有一张这两人的相片。
那是阔别了十三年后,她第一次见到他们。
是的,她一眼就认出来相片上的那两人,正是当年福利院里最让人头疼的两个孩子。她从没有忘记过他们,她是真的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待的,可当时他们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带走,她根本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这两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人看起来那么……奇怪,但她知道,也许她不应该去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有些离别带来的想念,放在心里就可以,如果真的摆到台面上,很可能换回来的不是亲密,而是更加疏离。
这就像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或者把它叫做——尴尬。
辛夷还在喋喋地说着那两个人怎么怎么暧昧,吃碗馄饨吃得怎么怎么销魂,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花痴。
竺秣拍拍她的头说道:“小辛,你这叫监视,都监视人家快两年了,你不累?”
辛夷手一挥:“不累!我看着他们就觉得好幸福,就是这种禁忌的、诱惑的、充满的阳刚之气的感情啊呀呀呀……”
竺秣打断她的话:“你别意 淫了,这两个人……他们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哎?”辛夷瞪眼,“凭什么这么说?你又不认识他们。”
竺秣一顿。是啊,她凭什么这么说,她跟他们的生活,早就不在一条线上。
可是,她能感觉得到。
或许这是她的一种职业本能,像对待那些古老的文物一样,她从静止的沉默的物体中,看到灵魂留下的痕迹。
“小辛,我还是那句话,”竺秣说道,“你可以观察他们,偷拍他们,这些是你的兴趣我不会干预。但是,你不要接近他们。”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也很在意他们的事吗?上次还问我那两人住在哪里……”
竺秣摇摇头:“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该能去打扰他们。”
辛夷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真正听进去,哼着歌就到隔壁房间写作业。
竺秣在她离开后,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个小玩意。她把那东西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珍而重之地把它摆在了面前。
从此那张铺满了研究报告和古董照片的巨大书桌上,长期居住了一只具有强烈违和感的存在——一只陈旧的小熊猫布偶。
它静静地坐着,嘴角有些炸线,咧开嘴巴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傻乎乎的笑。
一切都是照片惹的祸。
竺秣是LN大学的副教授,教授科目为考古学。
她带的一名研三的学生名叫李怀乐。此人长期处于失踪状态,家庭环境似乎十分复杂,是竺秣带的这批学生中最让她束手无策的一只禽兽,不过该禽兽的课题和论文总是能够按时完成,保质又保量,这一点又让竺秣无话可说。
话说辛夷把那两人的照片拷到了竺秣的电脑里,竺秣不小心打包到了一堆考古照片中,又不小心通过MSN传给了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李怀乐。
李怀乐收到导师的邮件,正准备勤奋刻苦地恶补专业知识,结果看文物照片看着看着他就乐了,拍着大腿狂笑不止:“该隐你快看!这俩刚出土的文物可真新鲜啊,千年不腐细皮嫩肉,手里端的馄饨汤还热着,比马王堆出来的都极品啊!”
名叫该隐的青年,大不列颠血统,美国国籍,中国人品,年纪比李怀乐小,但本质上是比李怀乐还禽兽的禽兽。他散发着“那些老古董有我好看吗你怎么肯看它们就不肯看我”这样扭曲的气场,心不甘情不愿地瞄了眼李怀乐的电脑,随即他脑袋里电光火石地一闪!
于是——
这就牵扯出来秦术与陆修的又一番事故,注意,是事故,不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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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照片。
一张上是一个年轻的神父坐在树下看着《圣经》,当然,了解那名神父的人都知道,其实他是在用《圣经》做掩护玩PSP;
另一张上,一个人端着碗食物,手里拿着勺子,神情无奈地递给对面的人,眼里的笑意浅淡而清晰。
Keen一下子拍案而起,他可以确定,那个拿勺子的和玩PSP的是同一个人,但是,能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的人,是谁?能有谁?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Keen说:“这么巧合的事,这么巧合的事……用中国话来说,就是命数吧。”
该隐:“不,这叫报应。”
“该隐,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报应’吗?”Keen看着眼前坐没坐相的合作伙伴,真诚地请教。
“报应就是,你在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中,应得的奖赏或惩罚。这个……我想你更听不懂。”该隐显摆似的嗤笑了下,“我通俗点说吧,你和你父亲把那位神父先生逼到这种地步,现在还想要挽回什么吗?中国不是你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相信我,在那里,你们定会受到无止境的业报。”
听了他的话,Keen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该隐看着他发疯,等他笑够了,递给他一只盛了葡萄酒的青铜酒爵:“喝口酒解解渴,笑累了吧。”
Keen接过酒爵,摇头道:“该隐,如果不是太了解你的血统,我会以为你是个纯粹的中国佛教信徒。”
该隐不在意地瞟他一眼,不置可否:“信徒算不上,至少我中文比你好很多。”
Keen就着青铜酒爵喝了口,皱眉:“你的品味还真是让我不敢恭维。这玩意又是从他那儿倒腾来的?”
该隐说:“是啊,从他手里抢个东西真是难于上青天,你还敢嫌弃这酒杯不好?”
“不敢不敢,没有他和他的这堆玩意儿,你我就不可能有今天。也许……”Keen顿了下,摩挲着酒爵上的云纹,“也许我还在老爹那里像个傻瓜一样扑腾。”
Keen,原名Alex Keen Winchester,两年前从北美的黑手党家族独立出来,原因未知。人们只知道他白手起家,一夜之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变成一股新的黑手党势力的首领,虽然它的力量还并不雄厚,但至少,他已经可以与他的父亲Ban Winchester坐在一张谈判桌上进行交易。
一开始人们怀疑这是他父亲暗地里转移资产的隐晦方式,利用他的儿子巧妙地缓解Winchester家族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但后来人们意识到,Keen和Ban根本就不是同一阵线上的伙伴,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完全的竞争对手。
能与Ban做对手,没有强大的后盾根本是不可能的,这就又是一个疑点,因为没有人知道Keen的后盾是谁,好像他就是一夜暴富的,一连垄断了几个地区的赌场生意,毫无预兆地就坐上了北美黑手党的餐桌。
该隐等Keen把酒喝完了,又抢过那只酒爵,宝贝似地护着:“哎,不是兄弟我小气,弄坏了这个他能把我给抽死。”
Keen笑着不说话。
该隐又瞟了他两眼,浪费最后的一点口水劝他:“从照片上来看,那个神父现在过得好像还不错。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人家,真的会遭报应的。”
Keen拿起一个黑色的PSP,手指灵活地玩起格斗游戏:“我一直在受报应,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报还一报,总得给他偿还的机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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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站在秦术身后,拎起他头顶一撮黑色的头发,衡量了下这几根头发的长度,忽然突发奇想,说:“小骗子,我给你理发吧。”
秦术愣了几秒,撇撇嘴笑道:“你给我理发?Bland少爷,你开玩笑呢吧。”
不是秦术看不起陆修,要说到用刀子之类的东西,陆修绝对不是个熟手,他自己的技术肯定比陆修精湛。搞不好陆修一招下去,他的外耳廓就没了。
陆修淡定一笑:“你应当相信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他在对待人命关天的问题上,一定是细心且专注的,他是绝对不会做出剪到耳朵戳伤头皮这样不厚道的事情的。”
秦术立刻瞬移到门口,蹬了鞋子就撤,边撤边说:“很好,亲爱的战士,你已经全面预测了该战役的结果,不用谦虚,我从不怀疑你会毁了我的发型。”
……
结果两人终究站在了决战的起跑线上。
陆修迎风而立,一脸高深莫测:“这样吧,今天一定要决胜负。我赢了,你就让我给你理发,我要是输了……”
秦术一边压腿热身一边回他:“你要是输了,就必须去学做饭。”
陆修当下风中凌乱,说实话他本以为秦术会提出更有建设性的条件,例如……(自己想!)
但这是秦术的风格,他才不会在乎谁给他理发或者其他更有“建设性”的问题,他是个严格的温饱主义者。
关于“做饭”这件事,是他们一直很纠结的大事,两个在阿斯曼那样大男子主义的地方长大的大男人,面对新婚夫妻经常碰到的问题,完全束手无策。而他们都已经对外卖和泡面反胃到极点了。
陆修在该大学的操场上物色了个每天都试图完成几个引体向上的老大爷,那老大爷姓张,是个很硬朗很执着的老人,大家都喊他张伯。
此时张伯正在为第八次尝试的失败而懊恼,苦于不想在年轻人面前丢脸,愣是憋红了脸吊在单杠上死活不肯下来。
陆修谦恭地说:“张伯,帮我们喊下‘预备,跑’吧。”
张伯一听见这个能让他找到自身价值,并且摆脱即将体力不支的窘境的提议,立刻荡下单杠,笑逐颜开:“好好好,年轻人很有活力啊!”
张伯站在一边,乐呵呵地问:“要计时吗?我儿子昨天刚教会我使用手机里的计时器。”
秦术说:“张伯,不用计时了,你只要看我们谁先到终点就可以了。”
张伯有些失望,本来还想显摆下儿子给他新买的手机呢。他哦了一声,举起一只手,刚喊了声“预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伙子你们跑几圈?”
秦术和陆修交换了下眼神,一起说道:“二十五圈吧。”
“哦好,预备,跑!”
张伯的手刚挥下两人就窜了出去,等他们跑了半圈后张伯终于反应过来:“二十五圈?!”
这个操场是400米的跑道,二十五圈……10000米?
正常人会在晨练的时候跑10000米吗?
此时此刻,张伯感到压力很大——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有活力啊。
张伯坐在终点,掏出手机,戴上耳机,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走在潮流尖端的老人,他喜欢接触新鲜事物,最爱倒腾手机,现在这款是全触屏的i什么手机,他儿子给他装了些软件,让他随时随地可以看看书听听戏。
张伯跟着调哼哼:
“想当日,想当日天曹中焚香击磬,谪凡尘,谪凡尘到薛府暂且栖身。适才间,适才间闻承嗣兴兵犯境,差红线,差红线到敌营细看分明……”
差不多是最后一圈了吧。张伯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人,笑意渐深。
“心羡那波浪中鱼龙睡稳,娇身躯犯霜露哪顾劳辛。但愿得两和安免开争竞,通玉帛,息干戈,各守疆土,莫苦黎民……”
一曲《红线盗盒》正唱到最后,两人到达了终点。张伯起身宣布结果,他一手搭在陆修的肩上:“小伙子,厉害啊。”
陆修匀了匀呼吸,捏着秦术微微泛红的脸颊笑得好不嚣张:“认命吧,小骗子,我给你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