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李怀乐忍不住问道:“呐,你觉得你和秦术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诗?”
陆修被这话问得一窒。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他想起他们短暂而懵懂的童年,想起阿斯曼大门上血红色的荆棘,想起让他们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的训练场,想起一次又一次染红他们双手的炼狱业海。
李怀乐通过前车镜看见陆修的眼中的神情——
血淋淋的无奈与自豪,有着睥睨一切的气魄。
陆修浅浅地笑了下:“我们的世界?……那是一首战歌。”
第八章 秦特助与Chin
从这里可以看见渺远的天空。
蓝色玻璃的反光让秦术眯起双眼,高楼、水色、山迹……这些东西在这个城市的市区融成一个整体的景致。汽车从湖底隧道穿行而过,水纹在上,车流在下。
紫金的山脊线平缓地延展,湖中的倒影模糊不清,起伏连绵着却突然被公路截断。他站在紫府的顶端,俯瞰这座正午艳阳下的古城,所有的鲜艳都带着一层灰白。
这间办公室是李商的办公地点,此刻李商正在审阅最新一批收购的古玩,大多是中国明清时代的瓷器,或是一些名人书画。他一遍又一遍地核对物品的真伪以及官方的估价,这些都是即将参加年初拍卖会的商品,关系到公司的声誉和利润。他工作很认真,金边眼镜后的眼神十分犀利,嘴唇微抿,收敛的下颌曲线看上去更加刻薄。
秦术并不是李商唯一的助理,除他以外,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助理,男的负责李商的生意资料整理,女的负责李商的出行会客安排,所以,总的来说,秦术是个大闲人,闲得他对着落地窗赏风景赏到脖子发酸。
不过,一旦李商要出门谈生意,一定会带上他,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有一种“沉默的杀气”——那位女助理如此形容,眼里闪烁着敬佩的亮光。那个男助理不乐意了,他从一堆资料中把自己的脑袋扒拉出来,扶正黑框眼镜,瞪着正在赏风景的秦术的背影足足一分钟,愣是没看出一星半点的“杀气”。
他就觉得那个秦特助对食物很有杀气,特别能吃,每次他们吃工作餐的时候,秦特助都能够把所有菜点上一遍,全部吃干抹净也不喊饱,实在是强人一只。
在男助理暗自纠结杀不杀气的问题时,秦术转身淡淡看了他一眼,看似随意,不过黑色的瞳孔中带了一丝笑意,男助理被他看的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没什么异常啊。这时候秦术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摆出一只手枪的形状,然后在自己的右额角轻轻一抵,脑袋顺势往左偏了偏。
男助理彻底呆掉了,什么意思?枪决?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举止诡异的秦术,完全迷失在那双眼睛浅浅的笑意中……
挷!
嗷呜——
随着一堆高达半米的硬质封皮资料的轰然坍塌,男助理的右额头被砸了个正着,他惨叫一声立刻捂住了重伤的脑袋,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女助理憋笑失败,一口茶喷薄而出,惹得沉思中的李商不满地抬起头:“什么事情?”
秦术仍然抱臂站在窗边,淡定地看着这一幕。
男助理勉强抬头,顶着额角一个红亮的包说:“副董,我……不,没事。”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李商又看了眼女助理这边,女助理顿时窘迫,低着头走去拿了抹布,擦掉残留的水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笑得双颊绯红。
男助理含嗔带怨地瞟了瞟那边嘴角带笑的秦术,一下又愣住,觉得那个微笑的弧度天真又无辜,就像在说:“我提醒你小心点啊,怎么不听呢?”
好罢,男助理想,也许这就是“沉默的杀气”吧。
女助理看了眼时间,核对着看了下日程表,站起身走到李商的跟前:“副董,您十点钟要与一位新客户洽谈生意,地点在十楼会议室。”
“新客户?”李商接过女助理手中的会议资料仔细地看了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犹豫,不一会儿敲击声忽停,他皱起了眉头,问道,“阿拉伯人?”
女助理点头:“是的,据说是该隐·吉尔伯特先生引荐的一个生意项目。”
李商神色一凛。
该隐·吉尔伯特,如果跟这个人扯上关系,那么这笔生意一定不是普通交易那样简单。事实上他万分不愿与这个人有过多的接触,可是他“不得不”隐忍,因为这个人是李怀乐尽全力罩着的家伙。或者说,是他们紫府“不得不”罩着的家伙。包括上得台面的古玩交易,还有上不得台面的黑市交易。
那么这一次的交易,会是哪一个呢?
李商看向身后的秦术,偏头示意他一同前去。秦术点点头,跟上李商的脚步去十楼会议室。不过他心里忽然有种毫无来由的忐忑,无法断言什么,但直觉就是这样杂乱无章,像被一根蛰已久的绳索牵扯了心脏。
九点五十八分,他们进入会议室,在那里已经有三个人等着了。
主客位上坐着一个阿拉伯装束的老人,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黑西装的青年,看眉眼也是阿拉伯血统。在老人的左边,还坐着一个深棕色头发的白人青年,棕灰色的眼睛在他们进门的一瞬间就扫过了李商,直接定在了秦术的脸上。
秦术被他看得一愣,李商察觉到有些古怪,瞥了秦术一眼,见他也是满脸莫名其妙,于是按耐下疑惑,走上主位。
阿拉伯老人立即起身与他握手,叽哩哇啦说了好些,似乎是自我介绍,李商带着商业微笑回应他,一边等着他身边的随从为他翻译。
出人意料的是,一大段话说下来,那随从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压根就没有要翻译的意思……原来他不是翻译么?结果气氛立刻尴尬起来,瞬间冷场,两位老板面面相觑。
该隐在一旁端着架子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在接收到李商询问的眼神后,也只是摊手而笑:“I have no idea.”
李商冷下脸来,对着客户歉意地欠身,正要打电话让人临时找一个翻译过来,却见秦术走到他们身边,对双方致意,然后用清晰的话语向李商解释:“这位先生说,他的名字叫西卜加图拉·斯潘塔,通过旁边这位吉尔伯特先生得知紫府公司,能与李董见面,不胜荣幸。”
李商微顿,向来沉静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不由问道:“你懂?”
秦术点头,冲着他低声说:“是波斯语。我虽然不是职业翻译,不过大致上不会出错,至少在职业翻译到来之前可以应付一下。”
李商极富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秦术懂得波斯语,可是他之前从未显露出丝毫迹象,直到此刻迫不得已才站了出来,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既然已有翻译,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打断交流,这会让双方的合作无论成败都处于极其不利的境地,很可能造成长久损失。于是他对西卜加图拉说:“你好,西卜加图拉先生,请坐吧。”
秦术翻译过去,那老人见形势缓和,也是长舒一口气,与李商正式进行商议。
老人让身侧的年轻人取出一只精致的红木盒子,并在李商的面前打开。
盒子里躺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黄色水晶吊坠,光泽明润,其上雕刻着伊斯兰图案,繁复,对称,刻痕十分细腻。盒子打开的时候还能隐隐闻到一阵馨香,说不出是什么香料的味道,显得淡而有风致。
老人说这是波斯帝国的遗物,是当时进贡给阿达薛西三世的饰品,希望紫府帮忙估价,参与拍卖。
……
李商与老人之间持续了长时间的交涉。这个老人的身份很牛叉,尽管没有明说,但从秦术给出的谨慎的翻译中,至少可以推测出他与沙特的皇室有关系。
而且这只吊坠并不是他唯一想要出手的东西,也就是说,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一次的成功交易,他要的是与紫府的长期合作。李商当然不愿错过这样一位客户,承诺将派专门的鉴定师给这个水晶吊坠鉴定,若无问题,定会在即将到来的拍卖会上予以重推。
双方的商谈最后圆满结束。而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人始终沉默,他一直在观察秦术的一举一动,眼神锐利却带着一丝玩味。在那个阿拉伯商人功成身退后,他留了下来,对着一脸不解的秦术微微眯起眼睛:
“你叫Chin是吗?我有个朋友在找你。”
你叫Chin是吗?我有个朋友在找你。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成功吸引了李商和秦术两人的注意。秦术立时停住脚步,而李商也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对于李商来说,他一直都知道秦术的来历不简单,但他没想到他的身份会如此可疑——
一个被他以保护的名义从加油站拖来的打工仔,竟然有着无比出众的身手,这也就罢了,而他竟然还精通波斯语,注意不是简单的“会说”,是“精通”,可以流畅地翻译出那些晦涩的专有名词、人名,在提到吊坠的历史时也毫无磕绊。
最后,他还与本身的身份就很复杂的该隐·吉尔伯特有牵连,能让该隐这样郑重地提出的“朋友在找”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李商无法想象。
对于秦术来说,在他听见那声“Chin”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来了。说不清是麻烦找上门还是他自找的麻烦,总之,报应总是在人不经意间翩然而至,带着它固有的嘲讽的神情。
他只能叹一口气,问道:“请问是哪位Winchester先生?”
该隐摇摇手指:“不,不是Winchester先生。”已经不是了。
秦术深知,会叫他Chin的,除了Winchester父子就是教会的人,他早已与Dull小镇的教会失去了联系,按理说不会有其他人再这样寻他。
“他叫Keen,是个很嚣张的家伙,喜欢以亚历山大大帝作为参考目标,他说他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骗子,一个他一直忘不了的……奇迹。”该隐嘴角挂着个恶作剧孩子般的笑容,摊手,“这可是他的原话,Chin,你知道说的是谁吧?”
秦术敛下目光,并不直面该隐的疑问,黑而长的睫毛在他的眼底投下一层淡薄的阴影。 “Keen……是吗?吉尔伯特先生,那个孩子,还想要忏悔什么呢?”他抬起头,带着一抹苦涩而坦诚的笑,“我只能说,愿上帝保佑他。”
该隐目送李商和秦术走出会议室,他伸了个懒腰,拿出手机,手指按下一个快捷键,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挂断了这个昂贵的越洋电话:
见到他了。真是……业报难偿。
Keen听着电话那端传来忙音,不屑道:“不愧是抠门商人的典范,这点电话钱也计较。”
他嘱咐手下亲信立刻去订机票,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Chin的身边,至少要比那个已经有所动作的老爹快一步。
他太想念Chin了。想念他掰下馕饼让他吃的微笑,想念他对他肆意摆弄PSP的纵容,想念他把他击打在地的毫不客气,想念他穿着那件让他又爱又恨的白衬衫的模样,想念他对杀戮的淡然,对折磨的麻木,还有他带着Valpolicella酒香的怀抱,甚至,最后的记忆里他瘦削脆弱的身体,手腕上淋漓的血迹……
业报难偿?
Keen勾了勾嘴角,他巴不得越难越好。
白蔷薇被鲜血染红的一瞬,那个人就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恶魔的蛊惑。
李商手指轻叩着深红色的办公桌面,一下一下的声响配合着他数着的疑问:
“一,你很能打架。”
“从小惹的祸就多,打惯了。”秦术答得轻松。
“二,除了英语以外,你的阿拉伯语好得过分,似乎是在阿拉伯地区呆过?”
“学习小语种算是我的兴趣和强项。”比较随意的语气。
“三,你有过戒毒的经历,并且,刚戒不久。”
“……是的,我曾经误入歧途,多亏修把我拉回正道。”秦术有些犹豫,看来李商已经竭尽所能地调查过他。
“四,该隐说他的朋友在找你。”
“……在美国的时候,跟他的朋友有些交集。”何止交集,根本是惨痛的教训。
“五,该隐的那位朋友,还有你们提到的Winchester先生,因为许多原因,紫府跟他们也有少许联系,依我看来,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品味着茶盏中绿意沁人的碧螺春,李商镇定地问他,“所以秦特助,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啊……”秦术直视着李商的眼睛,慢悠悠地回答,“我是一个接受过训练的,神父。”
……
——好吧,我坦白。我是一个接受过训练的,神父。
——你以为你加个形容词我就会信你了?
少年的声音意外地回响在脑海中,曾经的天真,如今全数化为锋利,如同他名字的含义。
Keen,他的世界是一首忏悔诗。
一遍又一遍地粉饰着那句——
神父,我有罪。
第九章 三重掠夺之一
秦术把陆修拽到院子里的乌桕树下,阳光从新绿的叶子的缝隙中穿透而下,在他们的脸上烙下陆离的光斑。本是温暖而暧昧的气氛,他们可以在树下咬咬耳朵说说情话,趁着两位老板无暇他顾钻个空子偷个小懒什么的,可是现实实在让人扫兴。
秦术一脸严肃地往客厅的方向偏了偏头:“怎么回事?”
陆修无奈耸肩:“不知道,李商负气离开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他让我们不要插手。”
大门紧闭,显然屋内的人不希望被外人干扰,然而客厅里的声响还是有20%传了出来。
哗啦啦——
又是一阵器具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李怀乐歇斯底里的怒吼:“你他妈再扔一个试试!老子杀你全家!”
青年的声音盖过了李怀乐的吼叫,用尚算标准的中文说道:“杀我全家?可是你现在也是我的人,那怎么办?”
“我操你祖宗!谁他妈是你的人!”李怀乐完全失去理智,“要我跟你走,你当我白痴?!你害得我们李家还不够惨吗?!”
“怀,”青年轻笑着唤他,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决绝,“你不走可以,等我把这里能让你不舍的东西全都砸个粉碎,到时候你在做决定。”
说着他拿起一只广口雕花玉碗:“这是明代崇祯年间的吧,你喜欢用它泡豆子,然后榨豆浆给我喝,对不对?”
“我泡你蛋!你给我放下它!”话是这样气势磅礴,可是声音里分明带了颤抖哀求的意味。李怀乐眼睛紧盯着男人手里的碗,瞪大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气。
青年仍然举着玉碗,嘴角倾斜,等待着李怀乐最终的回应。
僵持不过十秒,李怀乐把目光从玉碗上移到青年的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好,该隐,你放下它,我明天就跟你走。”
“你哥那边……”
“我哥不会干预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青年终于满意了,放下碗走到李怀乐跟前,伸手拥住他,在他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耳边说:“非要我这样逼你才行?嗯?你明明最疼我了……”
李怀乐握紧拳头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