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收起扇子,少年快言快语地拱起手道:「没想到照王兄这么快便要认输,小弟这厢承让了!」
原想在口头上讨便宜的照王,料想不到自己反而被弟弟先将了一军,诧异之余,不免在心中嘀咕着。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嚣张了?
不,也许是自己太过专注于对付其它人,而漠视了这位幼弟的成长。
当初父皇赐藩封王他们八兄弟,目的便是想藉着他们治理藩国的成效,来断定哪一个人能承继天隼皇朝大业。
他一直假想自己的敌手是藩国领地最大的长兄,以及最得父皇宠信、在文经武略上有天纵之才的四弟。至于年纪最小,自幼又是体弱多病、足不离宫,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保护的涉,应该是自己最不需要花费心思对付的「敌人」。但……
照王警觉地眯细了眼,暗暗打量他。
小时候在几兄弟中,涉王是最瘦弱不起眼的一个,天生的药罐子,一度还被御医判定活不过十岁,因此父皇对这幼子并无多大关心,半是放弃地将他丢给宫中的老宫女去照顾,鲜少闻问。
可是他不但顺遂地度过了十岁生日、十一岁生日,而且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间,这个被众人遗忘、忽略的幼弱皇子,竟也顺利长成为堂堂七尺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即使他修长不长肉的体格和最魁梧强壮、勇猛老粗的五弟相差尚远,却和自己不相上下。难保未来,自己不会被仍在成长阶段的他给超越过去。
况且,究竟涉这些年来有了哪些成长,光瞧外表还不足够判断。
现下最重要的是多搜集点涉王的情报,断定涉王是否具有威胁到自己的能力,否则会打乱自己多年来步步为营、小心为上所拟下的布局。
以往他派去各藩国的奸细中,就数垠淮这边回报的消息是最少的。自己以为那是因为涉没有显著作为,以致眼线们没有「东西」可以呈报。但……如果无能的不是涉,而是那些埋伏在涉身边的眼线们呢?
百密有一疏,他怎么没先想到这点可能?
幸好,时机还不算太迟。
照王庆幸自己是头一个与涉弟交手的,这让他在其它兄弟中占得了一点先机。他可要趁这机会好好地观察、观察涉以及他的手下大将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
「看来你对自家主帅的表现是自信满满嘛!」刺探一问。
涉王翩然一笑,得意的模样溢于言表。
「瑛的体魄或许不及大将军白酆,但他身轻如燕、反应机敏,刀法更是出神入化。数年前,在帝畿比武大会上,还曾打败过父皇身边的近卫将军,赢得父皇一句『登峰造极』的赞美呢!」不吝赞辞地回道。
照王眯细妒意高涨的冷瞳——这臭小子好大的气焰!但,他最喜欢的就是泼人一盆冷水,熄灭对方的气焰了。
「喔,越听越让人羡慕你垠淮的地灵人杰了。唉,哪像我千阴境内,飞沙走石、草木不生,专产其貌不扬的丑妇与莽夫。我记得你去年已经迎娶了双恨里的『妹恨』入主妃宫,那你好歹该把『郎恨』让给别人吧?不要一人占尽天下之利啊!」摆明了想与他争抢人才的意图。
涉王万分为难地蹙起眉。
「我不会让你亏本的。假使你愿意让贤予我,你可以随意自我阵中挑走三名将士到你营下。以一换三,划得来吧?」以非换不可的口吻,道。
默不作声了半晌后,涉王的面容顿转为哀戚,与先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这件事在几个月前吵得沸沸扬扬,我还以为照王兄已经听说过了。其实爱妃她……在数月前因一次意外事故……自城楼跌下……」
再以微颤的指尖,揩了揩眼角,吞下哽咽的抖音,强打起精神淡笑道:「所幸在数位太医尽全力日夜抢救下,她捡回了一命,但始终昏迷未醒。我希望照王兄能谅解,不是小弟吝于割爱,而是我需要瑛继续留在垠淮。有他这个至亲至爱的哥哥不时来宫中陪伴爱妃,或许爱妃会有清醒的一日。」
啧,看样子自己挖墙脚的如意算盘,得重新琢磨了。
悻悻地抱怨道:「涉王,你这不是存心要害我背上冷酷无情的恶名吗?不知弟妃竟发生这样的憾事,为兄还对你提出了『强人所难』的请求,万一传到父皇耳中,会怪我做人不厚道的!让贤的事就当我没提吧。另外,既然你这儿的大夫治不好弟妃,我叫干阴的太医替她诊一诊吧。」
「多谢照王兄的好意。当初我已经请了许多名医,每次他们来,我都抱予莫大期望,但最后却一个个让我失望。坦白说,我已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了……」喑哑地缩起双肩,泪光乍现,他软弱地俯首掩嘴说道。
管她有多么的国色天香、出俗绝尘,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嘛!干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受制于儿女私情的男人,最没出息了!
照王轻蔑地暗自嘟囔道:父皇没能亲眼见着涉王这副窝囊样真是可惜,不然,说不定我立刻就能少个竞争对手了!
再想到前一刻的穷紧张,照王不禁自嘲地暗忖:难得我也会看走了眼,错把病猫当老虎了。涉这小子,外表看似长大了不少,但心里头还是那个扭扭捏捏、荏弱又不堪一击的废物!
本有意更换他安插于垠淮内的几名眼线,这会儿照王又改变了心意,决定维持原状即可。为了女人而哭哭啼啼的孬种涉王想威胁到他?还早八百年呢!
「是吗?日后你可别反悔,又来求我。我可是很少会慷慨地出借我的人,尤其我千阴的医术发达,朝中无人不知。」
涉王擦拭着泪水,颔首说:「小弟明白。辜负照王哥的一番好意,是小弟不该,等会儿务必让小弟设宴款待,聊表赔罪之心。薄酒简菜,还请照王哥赏脸。」
挥挥手,照王意兴阑珊地说:「我忙得很,没时间逗留在垠淮。等这场军演一结束,我必须立刻启程回千阴。」
「太遗憾了。平常各位兄长都忙于治国整兵,藉此次练兵的千载良机,小弟一直希望能与照王哥好好地喝几杯……我保证不会耽搁您太久的,照王哥。」只差没把「诚恳」两字烙在额头上,少年皓亮的黑眸直耿耿地瞅着他。
连生性多疑的照王,一瞬间也几乎要被这双眼打动了,但他顽固的天性终究没那么容易让步。
「你不必这样甜言蜜语地讨好我,咱们兄弟之间本来就没啥手足之情,在父皇面前故作亲热是一回事,私底下就免了。」照王冷笑地说:「我来垠淮也不是想和你亲近什么的,纯粹是想亲眼见证我军的胜利罢了!」手随意地往校场一指,同时间映入照王眼帘里的景象,却让他颊上的冷笑僵冻住了。
……怎、怎么回事?!
照王双手扣住城垣,半个身子探出高墙,几乎要跌出墙外。
在他与涉王说话的短短时刻里,天地霎时异变了不成?为何他引以为豪的千阴军已被垠淮军重重包围住了?
白酆那家伙在干什么?!
「唔……照王哥,恕小弟眼拙不识兵阵。怎么我看校场中的局势,似乎……是我垠淮略占上风啊?」
狼狈地胀红脸,照王辩道:「这、这不过是暂时的,我千阴军已经摆出了御敌阵型,对应你方采取的包围战法,很快地,白酆就会率军开始突击,逆转战势!」
「原来如此。小弟真笨,竟没看出来。但愿我垠淮军也能振作点,好好地守住这优势,打赢照王哥手下的千阴军——相信这会是轰动天下的结局呢!」
可恶!倘若这次练兵输给了垠淮,照王发誓非亲手摘下主帅的脑袋瓜子不可!
回去之后,毫无疑问会被主子狠狠地刮一顿吧?
环视着弟兄被团团包围住而动弹不得的窘况,白酆束手无策地抠抠下颚。
主子的脾气之差,简直和暴躁的公牛有得比。每回被他那双阴冷的眼一瞪,白酆就短缩了几年的性命,凭空多冒出数十根白发。他若是拿着「败战」两字回去交差,绝不是一个「惨」字能了结的。
但是眼前的困境,绝对不是白酆轻怱大意所造成的。一切只能说,敌人在战术上的精心算计,远高于他,自己是输在脑袋不如人啊!
——好一个濮宫瑛,我白酆这次定扎扎实实地栽在你手上了!
说起濮宫瑛,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双生妹妹。这对素有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名的濮宫兄妹——哥哥「郎恨俊不过」濮宫瑛;妹妹「姝恨美不敌」濮宫嬅。他们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事迹,是在他们行过成年冠帽、弁仪的那一个月,来自四面八方提亲、示爱的名门闺秀、公子哥儿络绎不绝,不知踩平了濮宫家多少根门坎,又让多少男女爱慕者铩羽而归。
而且,敢上门提亲的大半是皇亲国戚、豪奢富爵,一些三教九流、没名没号、上不了台面的人,挤都挤不进那道窄门。白酆记得没错的话,当初这波「求婚潮」还曾惊动天皇陛下,由他老人家出面钦点了两兄妹的嫁娶对象才摆平。
一时间,「垠淮双恨」的名号响亮,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得知这次的练兵,垠淮王派出濮宫瑛率军应战时,白酆曾大笑三声,自认早已看穿敌人狡猾的诡计——
等级普通点的草包王将,或许会以貌取人,认为濮宫瑛是徒具皮相的装饰人偶,而松懈了戒备,犯下兵家未战先轻敌的大忌。
但,他白酆哪会落入这般浅显的陷阱中呢?
多年沙场打滚的历练,看过无数名将、驽帅,他晓得一个人的能力好坏是脑袋灵不灵光,绝对与外貌无关。他不会受濮宫瑛的外貌左右,在开战前就掉以轻心的。
这次,垠淮王是算计错了。
但白鄂却不知道,自己轻敌也好、不轻敌也罢,都逃不过濮宫瑛妙算神机下的虚中带实、实中有虚的诡计。
能把我白酆逼到这处境,算你厉害,小子!
坐骑前方被无数的木棍驾住,寻常人想脱困比登天还难。
索性坐大了胆,以中气十足的声音,白酆笑着向敌阵主帅喊话道:「对你的足智多谋,白酆甘拜下风,濮宫大人。」
对方态度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敢。得知千阴由名震天下的白大人领军的那一刻起,晚辈就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求胜才好?无计可施下,才会斗胆地在大人面前卖弄点小聪明,现在蒙天之幸,侥幸占了点便宜。」
「不,不、不,这绝非是侥幸。」白酆揣着下颚,感叹地说:「开战前,我就在想你好好一个主帅不安分地守在后方,硬要冲出来当前锋,还披金甲、戴华盔,把自己弄得像只开屏孔雀,其中必定有诈,我得小心提防你,哪知这却是你使出的虚招。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我的注意,趁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的同时,另分两路快骑,绕远包夹我千阴军。」
眯起眼,再道:「但,倘若我没把你的虚招放在眼中,放任你不管,又将如何呢?你想必会化虚为实,以单箭直捣黄龙,势如破竹地一分我干阴为二,再各个击破吧!」
白酆摇晃着脑袋,大叹。「这虚实之计玩得真漂亮,白酆领教了。」
一抱拳,丰神倜傥的男子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此计晚辈只有五分把握能成功,剩下的五分全部仰仗白大人号令如山、治军有方。」
「这倒奇了,我管好我的兵,怎反而肋了你一臂之力?」
「因为大人下令全军迎战晚辈率领下的前锋,所以即便后防士兵已察觉了事有蹊跷,仍不敢任意违抗白大人的军令,专心一意地对付前方的敌人,我方的左右后锋才有乘隙而入的机会。相反地,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兵阵,早在被我包围之前,便会四分五裂地分散开来,我方可要功亏一篑了。」侃侃说完,补上略带顽皮的笑。
白酆哑口无言,手指着濮宫瑛好一会儿,忽儿爆出一阵狂笑。「操他个熊奶奶!你、你害死我了!原来,原来此役最大的败笔正是白某自己啊!」
「白将军,请准许小的宰了这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家伙!」沉不住气的副手,脸红脖子粗地叫嚷。
「你嚷什么?人家除了真话,旁的什么也没说,全是我自己说的!白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颠黑倒白、倒是为非的家伙,最喜欢的就是能肝胆相照、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朋友!承蒙濮宫小老弟给我点了盏明灯,我谢他都来不及了,你凑什么热闹?一边闪去!」
白酆斥责完擅作主张的下属后,转向濮宫瑛道:「全怪我没管好这蠢东西,让濮宫大人见笑了。他在言词上冒犯到你的地方,请看在我这张老脸的分上,多加海涵。」
「晚辈耳重,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好,够爽快!」
长年征战中,白酆不由得感慨,往往他最欣赏的敌将,也是最难缠的敌人。如果不是各事其主,或许他和这年轻小伙子可以成为一对忘年之交的好知己。
「杂谈到此为止啦,我再不干活儿,主子在上头可能都要气到头冒火花了!」
爽快地一击膝,白酆亮出他最钟爱的大月关刀,仗着过人的臂力在头顶上虎虎生风地旋了两旋。
「准备好接招了吗?濮宫大人。摆阵仗我输给你,但主帅比式我可不打算认输。事到如今,为了抚平我主子的怒火,我非得摘下你盔上的黄羽,争得胜利不可。不想我伤到你那漂亮小脖子的话,你可得把照子放亮了!」
神色不动,濮宫瑛勒马向后退了两步。「白酆大人好大的口吻,您是否忘记了跟前重重棍刀正压抑住您的去路呢?」
哈哈两声长笑。「我是谁?我可是鼎鼎大名的白酆,这区区几根木棍能奈我何?看我一刀将这些虾兵蟹将全扫了!」
鼓起十足中气一喝,长刀由上而下地打斜一切,再自左劈向右,转眼间,那些持棍的喽罗小兵们个个东倒西歪,惨叫四起。
以白酆为首的千阴军也接续在主帅之后,纷纷一拥上前,与围攻的垠淮军近身肉搏、决一胜负。刹那问,包围的与被包围的人马间,那道清晰可见的界线被模糊了、消失了,剩余的是激烈的打斗、哀嚎、厮杀叫喊。
当白酆一刀十个、二十个地挑开、击倒那些前仆后继上来阻止自己、拚死护卫自家主帅的垠淮兵之际,濮宫瑛却做出了件教人百思不解的事——只见他拆下护腕、解开护膝,不顾身在战场的危险,陆续将身上的盔甲卸下。
濮宫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了?白酆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揣测地想着:他总不会打算将自己「脱光」了,再趁我军目瞪口呆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我们吧?
一眨眼,醒目战甲褪到只剩一袭青衫的濮宫瑛,蓦地跃立于奔驰的马背上,身轻如燕地仿佛位在平地,稳稳地往白酆冲来。
生平未见如此绝技,白酆大惊失色的同时,青年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并大喝一声——
「众兵,架棍!」
早已训练有素的垠淮兵,喀一声,成行成列地将手中木棍交错迭放于头顶。青年靴头轻踹马身,借力使力地凌空大翻身,在坠地前蜻蜓一点水地踩着棍桥,以叹为观止的凌仙姿态,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到白酆身前。
要命!眼花撩乱的千钧一发间,老将及时抡起大刀格挡住飞身扑来的年轻人。
铿锵一声,两刀擦进出刺眼的火花。
笨重的大月关刀,再搭上年轻人出乎想象沉重力道的刀,全部加诸在白酆的双臂之上,登时麻了他的手,眼前冒出阵阵金星。但凭藉着强悍的意志力,他发出「喝啊!」的怒吼,贯注全部气力将濮宫瑛连人带刀地弹开。
捡回一命了!白酆呼呼地喘着大气,凝目一瞧——怎么不见那个应该一屁股摔跌在地上的人影?濮宫瑛到哪里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白酆顿觉一股劲风自身后袭来,脖后汗毛全竖而起。他不假思索地一俯身,仅以单腿勾住马镫,全身侧倒于马腹旁。咻地一声,利刀接踵而至,从他头顶横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