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酆大人,多谢您的朱羽,我取走了!」
咦?错愕地挺起身,一抬头便见到濮宫瑛一手挥舞着朱红色羽毛,立于另一匹骏马的马背上。
他白酆一辈子叱咤沙场,从未轻易服输过,朱羽既被夺走,那就再将它夺回来!早把「这只是场练兵之战」的念头抛诸脑后,他不知不觉间动了肝火!「想走,没那么容易!」
咻咻咻地将一柄大刀旋得有如流星锤,白酆看准濮宫瑛不稳的下盘,一刀掷出,不惜断他双腿也要将他击落马背!
岂料,白酆的刀一离手的瞬间,濮宫瑛脚下的马儿却突然失控,高抬起两只前蹄,对空嘶鸣。
宛如一具人偶般,濮宫瑛的身躯轻易地被甩到地上,被马儿连连踹了数下。下一刻,这匹抓狂的马儿却代替青年,成了大刀下的牺牲品。被天外飞来的「横祸」打爆的脑袋瓜子喷出了一道血泉,连声哀叫都来不及传出,马儿咚地坠倒。
「瑛……」
一得知校场上所发生的不幸意外,涉王立即不顾身分、纡尊降贵地赶赴垠淮主帅的身畔。当他望着浑身是血的濮宫瑛人事不知地倒在白酆的怀中时,脸色顿时铁青地怒道:「谁准许你碰他的?给我让开!」
对方惊人的气势,吓了白酆一跳,他傻愣愣地将怀中人儿放下。
之前与涉王打招呼时,他给人的印象是笑容温和、没什么脾气的少年郎,与眼前这个周身散发骇人怒焰的涉王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瑛?瑛!是我,涉王。」
抛开王者的面具,回复单纯少年脸孔的涉王,忧心忡忡的黑瞳显得既彷徨又无助。颤抖的手,频频地抚摸着失去意识的青年脸庞。
「你……醒醒,别开我玩笑了!」哽咽地唤着。
看他这副伤心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君王为受伤的大将担忧,倒像是害怕失去片羽的鸳鸯在关怀着另一半。
涉王非常宠信同为乳母手足的濮宫兄妹一事,早有所闻。如今看来,传言不假。
「启禀涉王殿下,小的建议您还是尽快让我们以担架将他送回宫中,好请太医看看。他不仅摔下马,还被马儿重压于身下,伤势恐怕不轻。」
「不必,我亲自抱他回宫!」
悍然回绝之后,涉王说做就做,打横抱起濮宫瑛。这时,原本被掐握在手心的一根朱红长羽,飘落到地面上。
白酆将它拾起,恭敬地交给涉王。
「这是他赢得的战利品。我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希望……濮宫大人会平安无事。」
涉王冷冷地瞥他一眼,一语不发地抱着濮宫瑛离去。
怀着负荆请罪的觉悟,白鄂回到照王麾前,向坐在御马车内的照王,报告校场上发生的一切来龙去脉。照王听完后,唇角露出了诡谲的笑意。
「罪臣辜负了殿下的期望,输了这次的练兵军演,自知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哼!你竟输给了初次带兵的毛头小子,丢尽我千阴的脸,本来是活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但,你做了件能将功赎罪的事,所以我这回就放过你一马。」
「罪臣不懂,我何功之有?」
「连老天爷都觉得,涉王那小子不配拥有像濮宫瑛那样的好将,所以才会藉你之手,毁了他呀!」阴暗的黑眸中闪烁着兴奋。
白酆苦笑在心,原来主子是这个意思啊!「说不定他还会被救活,照王殿下。」
「不会的,我就不信一个人的命能有这么硬!你没看他流了满地的血,只剩一口气,再厉害的名医都救不了他的!」照王愉快地说:「启程吧,我要回千阴好好地庆祝、庆祝!」
偶尔,碰到主子展现阴狠毒辣一面的时候,白酆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主子了。
十几日后,濮宫瑛伤重不治的消息传到了白酆耳中,而照王竟宣布要大宴三天来热闹庆祝一下时,他内心那股怀疑就更深了……
二、
呼地吹出一口热气,暖和暖和自己冻僵的手。
我的娘哟,真惨啊!看着这一双手因为长期泡在冷水中而皲裂、破皮,疼得要命,她有些后悔自己未经思索,梦想着能被王看上、蒙君宠幸,便舍弃嫁给村里最帅的木工师傅作老板娘的机会,兴冲冲地自愿入宫作小宫女。
原以为宫里的日子肯定过得比在外头优渥舒适,但却事与愿违。虽然饿不了肚子,但宫里早有负责吃香喝辣的人了,哪轮得到她这个刚进宫没两个月的小宫女享受呢?最呕的就是,每回涉王殿下赏赐珍馑美酒给大伙儿后,全会被一帮恶前辈们给瓜分殆尽,而她们这些新进的就只有闻香的分!
唉,既然一脚跨进宫门了,不认命也不行。还是快快把分内的工作做完,要不又得挨前辈宫女的骂了。
她将刷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夜壶一一送回每间寝殿、睡阁,好不容易送到最后的一个——啊,是王妃寝殿内的!真是讨厌,又得走上一大段的路了,而且寝殿内负责照应王妃的资深宫女,是所有宫女中最可怕的凶婆娘,总是挑剔她没把夜壶拭干,或是哪儿还不干净。
哈!说什么夜壶脏?也不想想王妃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又不是个秘密了,难道昏迷状态的王妃会自己爬起来解手吗?没解手,又要怎么弄脏这夜壶?她若有点胆子,还真想反问那个资深宫女呢!
按照惯例,到了寝殿门前,她敲一敲门。「长宫女,我送夜壶来了。」里面静悄悄的。「……长宫女?你是在不在啊?」她喊了又喊,但没人回应就是没人回应。
这倒稀奇了,一向像条看门犬般牢守着寝殿门,不容许他人随意进出的老宫女,竟然会不在里面?按照规矩,她这类位阶最低的宫女别说是入内了,连碰一下门都没资格。换言之,她只能安分地守在门外,等到长宫女回来。
「人跑哪儿去了?到底要我等多久啊?」她不耐烦地等着、等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好奇慢慢地涌了上来。
人家说王妃娘娘生得千娇百媚、风华绝代,不知是真或假?假使自己偷偷地溜进去看她一眼,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倘若长宫女刚好回来了,她也可以辩称自己只是想将夜壶放回原位。
这可是想要一睹「令涉王改邪归正,从浪子变情种」的奇女子之真面貌的唯一且千载难逢的机会。
论这宫里、宫外的女子,谁不是对濮宫娘娘羡慕又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能令迎娶王妃前,夜夜召姬陪寝的涉王殿下,自大婚之夜起,便再也不碰别的女人,专心只爱一个她呢?特别是当娘娘发生意外后,涉王日复一日,只要夜幕一低垂,就痴心守候在床榻前的模样,可说是引来了全天下女子的妒海醋波,巴不得是自己躺在那张床上,被涉王殿下一往情深地爱着。
她咽了咽口水,左观右望,确定没看到其它人影后,蹑手蹑脚地摸上门,鬼鬼祟祟地向旁一推——呀,开了!
一手将借口(夜壶)抱在怀里,她迅速地溜进门里,将门关起。
晦暗的屋内,矗立着她前所未见的巨大莳金锈丝屏风。王妃,应该就在这屏风的后面吧?忐忑地抚着胸口,她步步屏息地接近,手伸向床幔——我揭!
她还没细看到「她」的长相,倏然间就先与「她」的一双盈盈大眼对上了。
「啊呀!啊、啊啊!」
她转身想跑,噗咚地,却被自己打结的腿儿给绊了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傻了。
不、不得了了!大、大事……天大的事!她得快去禀报……王妃娘娘清醒了!
望着小宫女慌慌张张离开的身影,隐身于帘后的人慢慢地走出。
「第一步算是成功了。阿巧,接下来就是你这位长宫女表现的机会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殿下。小的一定会让众人毫不怀疑『娘娘』终于自昏迷中清醒过来了。」
「太医那边,你也打点妥当了吗?」
「是,一切都照殿下的意思安排好了。」
「很好。」涉王知道自己可以信赖这位忠心不二的宫女,原因无他,阿巧是他生母最要好的知交。从他母亲亡故的那一日起,阿巧就像是随身的影子般,时时刻刻都在保护自己。
他晓得,若问世上有谁能为他保住「娘娘」真实身分的秘密,绝不外泄,那一定非阿巧莫属。
「开始去进行吧,我会在御书房等你的通报。」
福了福身,严肃不多话的老宫女身形一闪,人已至门外。
临走前,涉王走到床畔,掀开床帘,俯看着半昏半醒的人儿。在他徘徊于鬼门关前的这段日子,无法舒展开来的眉心,总算能稍稍解愁。
他忘也忘不掉,看着瑛倒卧在血泊中时,仿佛挨了记闷棍,扑天盖地的绝望,昏天暗地的席卷了他。当下他就知道,只要老天爷还肯将瑛还给他,让瑛活下来,无论瑛清醒后会如何地反抗、如何地抵死不从,他都绝不心软了。
涉王瞅着濮宫瑛那双半开阖的混沌黑眸,以及神情恍惚、摔得青一块、紫一处的脸蛋,柔声说道:「瑛,你听得见我吗?听好了,这次你受了重伤,断了好几根骨头,孤王好不容易把你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所以我这次下定决心了——往后你就只作『濮宫娘娘』就好。听懂没?孤王不会再准许你离开这宫中半步,更不会准许你领兵上战场了。」
涉王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实际上几日之前,「濮宫瑛」已经下葬了。那是场无比盛大的仪式,连父皇都追封他谥号——「护淮公」。除却少数几个人外,如今垠淮……不,可以说是天下人,都以为他濮宫瑛已死在狂马乱蹄底下,一缕英魂成了黄土。
唯一让涉王操心的,就是他是否会屈服于这样的安排。幸好他现在身体虚弱,想离开王宫并不容易,涉王尚有时间能慢慢地「说服」他接受「弄假(王妃)成真(王妃)」的事实。
至于那些「知道」内情的大臣们,涉王也已有腹案封住他们的口,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地暴露这秘密才是。
这时,神智不是很清醒的人儿,蠕动了下干燥的唇。「……不懂……你说什么……」
「你会懂的。」
爱怜地以指尖抚了抚他的脸颊,安抚他。若不是此刻时间紧迫,不容自己多耽搁,涉王多么渴望能搂一搂、抱一抱他,弥补这段日子的相思苦。
恋恋不舍地,涉王移开手,利用隐匿于移动式书架后方的密道,离开。
那人,去什么地方了?
头好痛……身子也好痛……刚刚那人说了些什么……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啊!
那人为什么要走?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像是——
「这是哪里?」
「我怎么了?」
「你们……又是谁?」
……合上沉重的眼皮,他既累、又困,眼睛怎么都睁不开,脑子也像是装了成堆无用的砂泥般,空洞而笨重。
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又回来了,这次他非问个清楚不可……
「什么?你再说一次!」
急急地一旋身,气度雍容高贵,顶上那只象征她母仪天下身分的环缀累珠步摇金冠,清脆叮当响。
她狐疑地瞪着伏身禀告的贴身女官,道:「你说王妃醒了?是真的吗?确定?」
「不会有假。听说是名不长眼的小宫女,在长宫女阿巧离开寝殿前去如厕时,闯了进去,意外发现王妃居然自己张开了眼。她吓得连滚带爬,四处惊呼『娘娘醒了、娘娘清醒了』,引得中宫上上下下一片大乱呢!」
女官抬起头。「而涉王殿下在得知之后,也立刻放下要务,火速从御书房赶到中宫寝殿去了。因为当时御书房内尚有左、右丞等大臣们在,相信要不了几刻,这事就会传开了。现在斐太医正在中宫那儿,探视她的情况呢。」
一个昏迷了近半年的人,竟莫名其妙地苏醒了?当初诊断过她的太医不是说,她只剩一口气,想再清醒,难如登天吗?她去探访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被层层纱带裹得面目全非,摔成那副德行,还能醒来?
这对濮宫兄妹可真好弄玄虚,一会儿妹妹摔楼,一会儿哥哥摔马,身子骨不硬朗的奇迹苏醒了,武艺高强的却三两下咽气嗝屁。仿佛是兄妹串通好的,好戏连台唱,高潮复迭起。
说有趣是挺有趣的,但也不免教人心生疑窦。不想个办法探钻、探钻,怎么对得起她天生好事的性子?
当机立断地说:「阿隰,你马上赶往中宫,守在门外,一等太医结束诊断,想办法要他来西宫见我!对了,就说哀家头疼,有点儿不舒服,要他帮我诊一诊。」
「是,阿隰这就去办。」
她踱回到銮椅坐下,优雅地执起茶碗,啜了口浓茶,以逸待劳地等着「线索」自己送上门。
约莫过了三盏茶时候,阿隰领着满头大汗的斐太医,拎着药箱跨入西宫便殿。
「微臣拜见娘娘,娘娘万福。」太医行个礼,道:「宫女告诉我,娘娘头疼。敢问娘娘,不知那是怎样的疼法?是刺刺的疼,还是闷闷的疼?疼在哪一块?是两侧,或后脑瓜子?」
「斐太医问得好。这头疼邪门得很,是绞啊绞地,绞不出东西来的疼。」
凤眸含笑地说:「不过,哀家知道太医有妙药可治我这头疼。你只要照实地告诉哀家,你之前替涉王妃诊病的结果,是误判吗?不然,王妃怎会突然清醒了?哀家保证你若说出实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怪罪你的。是否先前你奉了谁的令,出面道她昏迷云云,全是骗人的。她之前是装死,好闭门不见客?」
斐太医大大地摇头否认道:「娘娘明监,微臣打死也不敢谎报王妃殿下的病况!若微臣斗胆作出此等欺天灭祖的事,愿受上苍天打雷劈之刑、万世不得翻身之罪!」
挑了挑眉。没做就没做,干么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她悻悻然地说:「那么,斐太医,你是承认自己的诊断出了岔子,夸大了王妃的伤势喽?」
「这……微臣完全是根据王妃的脉象来断言的。几个月前王妃的脉象微若极无,恍似蛛丝,杂陈中空如芤,失血甚剧,命若风中火烛,一吹即熄。因此微臣听到王妃苏醒的消息,也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言下之意,你认为自己没诊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也许是微臣医术未精,修练浅薄,无能一窥堂奥。」太医面有菜色,呐呐地说。
哼,直接说自己没本事就得了,嚼什么文呢!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不提这事儿。你给我说说,方才你又诊出什么了?」
「是。王妃今日脉象平而实,与之前判若两人,唯气血瘀积于内尚未化全,仍需一段时间静养。不过只要按照药帖好好地吃药,再佐以针灸,臣研判约莫再过十天,王妃就可下床走动了。微臣恭喜娘娘与涉王殿下,王妃此番病厄能化险为夷,实为万民之幸,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看样子是无法从这个爱打官腔的家伙口中,得到什么重要线索了。她无趣地一摆手,示意他退下。她得另找别的管道去打听……且慢,这么有乐趣的事,她何必交给别人去办?自己出马岂不更有乐趣?
掩起嘴格格一笑,在西宫中一成不变的枯燥乏味日子,她早腻了,巴不得找点儿事做呢!
最初是混沌的,漆黑一片的,逐渐地,光明慢慢渗透。从短暂,到越拉越长,笼罩在他意识中那股沉重的疲惫感,也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消退。他知道自己昏睡的时间减少了,但是醒过来的时候他又怀疑自己是真的醒了,抑或是还在梦中?
他呆呆地望着那扇盈满光辉的窗子,看着鸟儿小小的身躯在窗外枝头上忽上忽下,跳跃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