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猕猴龇牙。
“我知道你心急,也不急这一时。再者,人都还不见,不用这般上赶。”男人朗声大笑,伸手便欲抚摸肩上猕猴的脑袋。“咱们先寻处食肆好生尝尝京师的美食,然后再出发也不迟。”
猕猴恨恨别过头去,以拒绝男人的触碰来表示自个的愤怒。男人笑意更浓。
“不过在他身边呆了几日就这般忠心,留在我那大半年怎的就不见你对我上心?更何况,我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吱!”猕猴再度咧嘴吐舌做鬼脸,摆明是驳回男人的话。
男人喜笑颜开。
“你这鬼灵精!莫不是嫌弃我这把老骨头生得不如那混小子俊俏才不肯倾心于我?”
猕猴怪叫一声,作势就要咬上男人脖颈。男人失笑,忙不迭伸手按住猕猴的脑袋方才躲过一劫。两人,不对,该是说一人一猴打打闹闹间,倒也走出去很远。
最后是在一处食肆前停住。不大的店面,倒是清净。走进去挑个角落坐下来,一边小二哥已经提着高鼻的铜壶走了过来。落座,布茶,顺便再将桌面快速擦一遍,动作流利一气呵成。男人不觉又笑开来。
“小二哥,劳烦,两碗阳春面。”
“两碗?”小二哥稍稍挑眉。“客官,咱们店里的面可是份量十足。瞧您的身量,一碗就成了。”
“还有它。”男人笑指安稳坐上对面木椅的猕猴。
桌椅不高,寻常人坐下来刚刚合适,但若换成只猴子坐下,隔着桌子到底只能瞧见毛茸茸一只猴脑晃来晃去。小二哥吃惊不小,看一眼猕猴再看一眼男人,见男人浅笑间不像开玩笑的模样,也只得讪讪闭了嘴,麻利地转身去后面准备。猕猴冲小二哥的背影吐舌不已。
“好了。纵使那小伙计见多识广,也不见得从前瞧见个猴子进店吃一碗阳春面。”男人笑着摇头。“你就别与他致气了。”
猕猴这才转了头回来继续冲男人大眼瞪小眼。
“待会吃完面,咱们先回客栈。”男人道,顺手端起茶杯来。
话音方落,猕猴一个闪身跳上桌来,伸手就夺男人手间的杯。男人不解,倒也乖乖松手,任凭猕猴将那杯恨恨摔上桌面。
“又怎么了?你不是也有一杯茶?做什么要抢我的。”男人大惑。
猕猴狠狠剜了男人一眼,双手突兀掐上自个颈子猛翻白眼,身子还配合着一颤一颤。等颤完了,再猴爪一伸,冲着门外便是一通狂点,喉间还嘶嘶作响,面目狰狞。
“吱吱吱吱!”
“唉,你啊。”男人皱眉长叹。“不是回去睡觉。你那宝贝兄弟,叫什么来着?进宝?你打算留它在客栈?再者,还有些路程,难道你准备徒步前行?”
闻言,猕猴这才安稳坐回对面,瞪大了猴眼继续跟男人玩对视。男人苦笑不已。
“真是搞不懂那混小子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叫你对他死心塌地。猴子招财?进宝马?也亏他想出这名号来。”
猕猴招财再度对男人龇牙咧嘴。幸好是只不能说话的猴子,否则这会只怕已经拍着桌子跳起来破口大骂。
两碗阳春面很快送了上来。
“两位,咳咳,客官,请慢用。”小二哥说起话来嗓音古古怪怪。
“有劳。”男人笑,自桌上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面。
猕猴招财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只是男人用的熟练的木筷到了猴子手中便有些可恶,任凭它怎么用力也夹不起面,反倒挑出不少面撒到桌上。最终,猕猴招财恨恨摔下竹筷,端起碗来唏哩呼噜嘬起面来,倒也吃的有滋有味。眼见一人一猴对坐吃面,还吃得不亦乐乎,身在柜台眼却禁不住瞥来的小二哥直看的是目瞪口呆。
怪事年年有,今天瞧见的可不是一般的怪。
待人猴吃个肚饱,男人抚着肚子满意地结账出门,猕猴招财早已经自觉的跳上男人肩头,还打个大大的饱嗝。
“你倒是舒坦。吃饱了就趴下,还要劳累我这老骨头驼你回去。”男人扭头取笑道。
猕猴招财翻个白眼,懒懒闭上了眼。
及至回到下榻的客栈牵出马儿进宝,男人并不上马,只牵着缰绳慢慢走在街道上。猕猴招财却是利索着攀上马腹,手脚并用抱紧了马儿进宝腹上毛发,寻个舒服的姿势后高高兴兴沉入梦乡。一人一猴一马就这么渐渐走出了城门。
天色慢慢暗下来。
周边景物已经逐渐荒凉起来。约莫离京已经有些距离了,男人便停下步子,牵着马儿走到路边树下,自个席地而坐,后背懒散着靠上树干。
“跟了大半日,你也该累了,停下来休息会吧。”男人淡淡道。
猕猴招财懵懂着自马腹下探出头来,看看男人,又下意识转回头去看后面。待它瞧清了状况,忙又迅速窜上男人肩头,一脸警醒地盯着身后不远处的人。
待那人逐渐走来,男人才瞧清楚。是个小哥,年岁不大,脸上稚气未脱,眉头却是紧皱,硬生破坏了一脸俊俏。一袭藏青的衣袍在身,却叫人总觉空空荡荡,着实瘦得厉害。
是子夫。
“我见过你。”子夫死死盯着男人。
“哦?或许是小哥认错了呢。”男人轻笑。“鄙人初来京城,实在不曾记得见过小哥你。”
“不是在这。”子夫逼近。“在西域,轮回巷后的小院。”
说话间,子夫已经走到男人身前两步之地,居高临下死死看着男人。
“你明明已经死了。被我家……被人拧断了颈子剜出了双眼剖开了肚腹。”
“那便是小哥真的认错了。”男人笑意不减。“既是已死之人,更不可能站在此地与小哥说话。”
“他碰到的人,我一个都不会错认。”子夫眯眼。“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你是那个神医。”
“你伤的很重呢。”男人若有所思道。
“什么?”子夫一愣。
男人却是不再言语,只突兀伸手过来擒住子夫的腕子便按上脉穴。子夫吃惊不已,忙不迭挣扎,却总也挣不开。
“放开我!”子夫低吼。
“伤及肺脉,又擅自动用内力,心脉俱损。嗯,有些麻烦。后半生恐怕动不得内力。”男人的眉渐渐皱起来。“不对。你这一身内力是被人封穴后加以丹药辅佐强自提起,本便伤了心脉。是谁替你施针的?”
“这不关你的事。”子夫恼羞。“放开我。”
“嗯,我会放。”
男人点头,腕间却是用力一扯,硬生将子夫的身子扯到自个身前,子夫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差点将膝盖磕碎。这下,子夫彻底恼怒起来,不曾被钳制的左手借势抬起便欲朝男人挥去。
“招财。”男人唤一声。
本是趴在男人肩头冷眼旁观的猕猴招财不情不愿地窜下来抱紧子夫的左手便闪到他身后。子夫没想到会有这等变数,一时被男人与猕猴牵制,竟是再也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子夫气急。
“当然是救你。”男人笑。“很不巧,鄙人的习惯,救死扶伤。”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自胸间掏出个布包来。单手挑开,里面却是满满一排银针。随手抽出三枚细针,男人冲子夫狡黠一笑。
“看那边。”
子夫恨恨盯着男人,眼睛一眨不眨。
“唉,怎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叫人费心呢。”男人作势一叹,摇头晃脑。“听话,看那边。要不,你就看回头看招财。”
“为什么?”子夫稍愣,倒也忘了自己眼下处境。
“因为你会怕啊。”男人笑。
“我才……”
子夫的话戛然而止。
男人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手便将三枚银针同时钉入子夫胸间。突兀的刺痛叫子夫差点咬断自个舌头。即便男人已经松开了手,子夫也使不出半点气力来给男人送上一拳,只能抱紧了身子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你……做了什么!”子夫嘶声。
“简单来讲,就是救你一命。”男人挠挠眉尖。“复杂点说呢,就是以针封穴,死穴变生穴。护住心脉,当然,顺便封死你的内力以免那股气四处冲撞震断你的心脉。当然,如果你不小心把针取出来,马上会死掉就是了。”
“为什么要救我?”子夫咬牙坐起身来,直直对上男人的眸子。“就不怕我再动手杀了你?”
“没办法,大夫的通病,做不得见死不救的混事。”男人耸肩。“好了,你休息一晚后就能活蹦乱跳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我不会感激你的。”子夫冷冷道。
“本来也没想让你感谢哦。”男人浅笑。
说完,男人冲猕猴招招手,猕猴又利索着跳回男人肩上。
“回见。啊不,还是不见为好。”
眼看着男人牵马驮猴渐渐走远,子夫这才如泄力般重新倒回地上。胸间一股股刺痛不断上涌,体内更是能清晰觉察四散的真气在一点点汇拢。
在痛楚与刺麻间来来回回摇摆多时后,子夫慢慢失去了知觉。
远处,一辆马车急急驶来。
第二节
天黑了。
“怎么办,我们好像错过宿头了呢。”男人苦笑。
“吱!”招财翻个白眼。
“招财,你有些过分呢。”男人瞪它一眼。“跟谁学来的坏习惯,动辄就是翻白眼。虚怀若谷,这个词你可是听过?”
招财的反应不过是继续翻个白眼后扭过头去。
“罢了。我也真是,居然跟个猴子讨论起谦卑来。难道真是远离俗世太久忘记人世间的准则了?”男人自言自语。
招财自是懒得搭理男人,自顾跳上马背后攥着进宝的鬃毛驱马前行。虽说暮色四合,路倒是宽敞,一人一马一猴倒也走得自在。
“唉,看来今夜是要露宿野外了。”男人四下打量起来。“还好,这里也不算太荒凉。咦,前面有光亮。”
有光亮的地方,自是有人烟。见状,男人也不耽搁,自顾朝那光亮处走去。夜里风大,能找个地方烤烤火也不错。及至走近了才发觉,一辆马车停靠在路边,旁边空地上生了小堆篝火。而围绕那篝火席地而坐的,一个是着青衣的女子,一个是着白衣的男子,在那男子怀间,有个小小的人影缩成一团沉睡,满头华发格外刺眼。瞧见男人靠近,青衣女子扬起头来。
“那个,急着赶路,错过宿头了。”男人笑笑表明来意。“瞧见有光亮就走了过来,想借这火堆来烤火休息一番。”
两人,或者三人,并不答话,男子自顾抱着怀间人闭目养神,青衣女子却是自顾低下头去不肯多言。
“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荒郊野外不太安定。就待一会,马上便走。”男人忙不迭解释道。
“坐吧。”闭目的男子突兀出声。
“多谢了。”男人感激一笑,扭头便冲马儿开了口。“招财,带进宝去林子里吃些草,一会回来咱们继续赶路。”
难得,招财一声不吭驱着马掉头就钻进林子,小小的身子像是要缩进鬃毛里一般。男人有些奇怪。
“你方才唤,招财?”男人慢慢睁开眼来。
“呵,鄙人养的猴儿。”男人笑,顺势坐下来。
“好名字。”男子莫名一笑。
“顺口胡诌,见怪了。”男人讪讪,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该死的混小儿,起的什么名。男人心下嘀咕。偏偏那招财就认这名字,换成其他硬是不肯。
“瞧先生这风尘仆仆的模样,是急着做什么去?”一旁女子笑问。
“不敢当。”男人慌忙摆手。“不过是一介乡民,哪里称得上先生。鄙人是要去见个故友。只因多年不曾得见,这才有些匆忙。”
“唔。”
冷不丁,男子怀间的人儿轻吟一声,身子也动了两下,眼看便是要醒了过来。男子忙不迭低下头去小心察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那个,这位小哥可是身患奇疾?”男人好奇。“按理,年少之人便生出满头白发,不是染了重病就是中了奇毒。”
男子冷冷瞥了男人一眼。
“鄙人不才,略懂些岐黄之术。若是两位信得过鄙人,便叫鄙人替那小哥号脉,可好?”
“不必了。”女子断然拒绝。
“有劳先生了。”男子却是开口应允下来。
“幺主子?”女子愣愣挑眉。
男子淡淡扫一眼女子,随即稍稍敞开些环抱,小心着托起怀间人的手来。男人倒也懂得察言观色,得了男子的应允便急急凑上身去号脉。一探之下,面色却是凝重起来。
“如何。”男子道。
“这……”男人有些讪讪,却是开不得口,显然是不知话该当说与不说。
“但说无妨。”男子直直看过来。
“油尽灯枯。三日。”男人苦笑。“节哀。”
“你胡说什么!”一旁女子怒喝道。
“青音。”男子冷声。
青音脸色稍变,只得狠狠剜一眼男人后垂下头去。
“我不是问你还有几日。”男子这才继续开口。“只问你,能否叫他重拾光明。”
“啊?”男人一愣。
“怎么,先生还有救不得的人吗?”男子却是讥讽一笑。“鬼医莫归,从来只有自阎王手里抢人的份,何时见过他送人到阎王手间?更何况,这次不过是叫先生您帮忙治眼,应该不会太过困难。”
“鄙人愚笨,实在不知小哥所指。”男人讪讪笑道。
“不明便不明。只问先生,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男子眯起眼来。“不长,只要叫他能有片刻瞧见光明就好。”
“这,鄙人实在无能为力。”男人搓搓双手,愈发讪讪起来。
“那就不劳先生了。”男子古怪一笑,突兀便直起身来,继而抱着怀间人起身走回马车旁。
“青音,上路。”
“是。”青音应一声,再剜男人一眼后随即跟着起身回到车边,翻身上车后扬鞭而去。
男人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才回神般摸着自个鼻尖苦笑起来。
“现在的后生,还真是个个脾气倔犟。”
林间一阵响动后,招财驱着进宝钻出林来。眼见人已经走远,招财这才跳回男人肩上,却是狠狠抱住男人的颈子,身子兀自抖个不停。
“好了。又不是吃人的罗刹,不至于担惊受怕到这个地步。”男人抚着招财身子轻声安慰。“再者,你家主子没事。方才不是给他把过脉了?他敢将自个逼到这种地步,说明他心里已经想好了退路,莫怕。”
“吱。”招财愈发抖个厉害。
“唉,要我说几次你才肯明白?”男人长叹一声。“我来不就是为了救他?你再这么担心下去,你家主子还没死你就先上阎罗王的花名册了。”
说罢,男人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长久注视,良久方才泄气般摇头起来。
“几十年没听到那名字,还真是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