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软软的嗓音,像是夜风般轻抚而过,叫人心里不觉也跟着柔软许多。
无颜慢慢扭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却多了些古怪的神色。
“我等这天等了十五年。”
明明是悲伤满溢的话,被无颜以轻快的调子说出来,隐约便有了些讥讽的意味。
“放我下来。”无颜静静道。
幺哥默默放开环抱,任凭无颜落地后摸索着前进。不过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无颜走得却有些踉跄。等他触到那人的衣襟时,竟如同走了数载光阴。无颜颤颤深处手来。
一双温柔的手,带着些凉意,慢慢将无颜的手包裹。
“怀安。”
“我想听娘喊我的名字,怀安。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想再躲回娘的怀抱,让娘亲吻我的额头。我还想跟娘回南疆的渔村,从此远离这俗世。”无颜笑,挣脱那双温柔的手,转而覆上自个胸侧。“这里,无时无刻不在嘶吼着,娘,娘。它也想见娘。”
“对不起。”柔声再起。“让你孤独了十数载。对不起。”
身子落入温暖的怀抱中。鼻间是浅淡的香气,是属于这山间的草木清香。无颜安静地将额头搁上女人的怀间,闭紧无神的眸子,深深吸气。
“如果,今夜站在这儿的是轩儿,你会不会更开心?”
温暖的怀抱突兀便冷了下来。
无颜浅笑着推开女人,再度睁开眸子时,眼中竟然有光亮闪动。
“我眼睛瞎掉了,眼前是没有尽头的黑。可是,很遗憾,我的心没有瞎,耳朵也灵光,鼻子还算灵敏,触觉也没失掉。”无颜古怪一笑,反倒摸索着抓起女人的手来。“我娘的嗓音,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她身上永远都有一股子好闻的药香味。她只有九根指头。”
话音方落,无颜慢慢松手,女人的手便无声地滑落下去。
“怀安。”女人喉间有些奇怪的声响。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无颜淡淡摇头。“只是,这个玩笑开的有些过火呢。”
“怀安。”女人颤声。
“我知道你。”无颜慢慢转回身去。“与我娘有六成相像,也起了个清涟的名号,当然,因为你爱上我那个名义上的爹爹了。哦,对了,你还曾经是那个贯穿我锁骨的男人的侧妃,李轩的额娘。”
说到这,无颜稍稍耸肩,冲幺哥的方向 轻浅一笑。
“坼儿应该喊你一声二娘吧?难为你们两个了。不过,若是轩儿知道自己念了十多年的娘没有死掉,应该会开心的。他比我幸运呢,娘还活着。”
“怀安。”幺哥皱眉,轻声开口。
“我没事。”无颜笑。“本来就不抱希望,自然谈不上失望。只是,我有些累了,想……”
一句话不曾说完,无颜面色突变,猛然吐出一口污血后仰面倒了下去。
“文怀安!”
林间休憩的鸟儿被突兀的吼叫惊动,纷纷扑棱着翅飞出了林子。
夜渐深。
子夫慢慢睁开眼来。
仍旧躺在树下,衣衫被露水浸湿,全身说不出的酸痛。愣愣坐起身来,子夫半晌才回神。耳畔听到阵阵箫声,时断时序,在这静寂的夜中格外响亮。子夫怔怔听了半晌,良久方才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箫声传来的方向。
心莫名躁动。下意识抬手来按在胸侧,却无法抑制那急速的跳动,像是要炸开一般。子夫有些慌乱。
那会,子夫很确定,自己醒来不是因着凄凉的箫声,而是一声嘶吼。模糊的喊叫,像是自个心下的错觉,却又在耳畔作响分明。
除却紧张,子夫又有了些兴奋。那种感觉是如此清晰,以至于子夫从来不曾如此坚定地确信,该来的已经来了。
子夫是如此的兴奋,掌心甚至生出些汗意来。竭力抑制住急躁的心跳,子夫颤颤着抬脚朝山上走去。
一步,两步。
却再也不能提步前行。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交付性命。”
“子夫,我什么都没有了。”
如同魔音般的低语一点点涌出来,硬生缠住子夫的脚,叫他再也生不出气力来前行。
一边是心中神祗,一边是掌间至宝。一左一右,中间隔着天涯。前进或者后退,总有一个选择。
“您,其实已经用不到我了,对吗?”子夫笑,紧攥的拳里指甲陷入皮肉。“一直高高在上的您,身边总该有大堆的人供您使唤,甚至,替您取暖。我应该连替您挡风的作用也没有了,应该是这样吧?”
“他却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关心他,甚至没有人陪在他身边跟他说说话。带了一身的伤,还要被人肆意凌辱。这样的人,似乎比我都还要可怜许多。”
“主子,保重。”
子夫释然一笑,身影渐渐消失在京城方向的夜色中。
箫声依旧如昔。自山上飞下的鸟儿们继续振臂飞向远处。
一个满是杂音却愈显寂寥的夜。
京城内,西南角。
曾经化为灰烬的府邸,几经修葺后复又静静耸立起来。朱漆的大门,屋檐下挂着两只大红的灯笼,映得鎏金的匾额愈发闪亮。
文府。
颇有些耐人寻味的题字。
诺大的府邸,里面却是静静悄悄。宽敞的庭院里不见人影,只有几盏灯烛立在路边,昏黄的光亮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长长的回廊曲曲折折,将庭院一点点隔开。而在那长廊中,一道白色身影缓慢移动。
只着内衫的忘安,就那么赤脚走在回廊之中。乌黑的发倾泄在肩头,白衣,黑发,在这夜间却也格外醒目。忘安慢慢地走,双手肆意垂在体侧,凤眸微闭,任凭间或吹过的晚风拂乱三千烦恼丝。
一步,两步。
夜静到没有一丝活气。屏息来听,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吐纳,还有脚步放下时木质地阶细微的吱呀声。忘安渐渐便走出些笑意,双臂不觉便伸展开来,闭紧了眸子慢慢前行。
像是突兀闯进无人的世界,兴奋与新奇交杂。
“如果换作你,会不会像我一样这般行走?”忘安浅笑。“这里,是你的家呢。”
“这里,真是个美丽的地方。似乎连空气都是新鲜。”
“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上这里了呢。”
回答忘安的,是风拂过后急急晃动的烛火,以及远处传来的乌啼。
“怀安。忘安。忘安,怀安。”
忘安突兀停下脚步,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真想叫你也来瞧一瞧。”
最后,是在院中凉亭旁顿住了脚步。
青石砌成的凉亭,一端连着园中清池。数尺见方的水池,中央是座小小假山。已经到了深秋,池中水莲早已悉数罢了去,只剩一池幽水隐隐闪动。侧耳来听,似乎还能听到潺潺水声。想来是引了活水到那池中。忘安大大高兴起来。
疾走两步到池边坐下,顺势将双脚浸入水中。水凉彻骨,忘安忍不住便打个噤战。却不肯将脚收回,仍旧放在水里,然后肆意摇摆。微微汩动的水拂过脚面,带来不可思议的舒滑。冷不丁有鱼儿掠过脚面,惹得忘安小小惊呼一番。
忘安忍不住又吃吃笑将起来。
在水间玩了半晌,等到觉得如此有些索然无味了,忘安这才收回脚来,也不起身,就那么顺势坐在池边,双手放在身后撑住地面,百无聊赖地摇晃起自个的双脚,水珠溅向四周。
忘安的脚生得极是小巧,又白净,一根一根的脚趾像是葱段一般。忘安摇的兴起,转而又开始拍打起双脚来,发出一阵阵噼啪声。
“呼,有些饿了呢。”忘安自言自语道。
一道身影便在这时渐渐靠近过来。
忘安慢慢抬头,眼中所见不过是道模糊的身影。及至那人渐渐靠近了,脸也慢慢清晰起来。忘安愣愣看了半晌,然后如同猛然惊醒般跳将起来,直直便朝那人跑了过去,身后徒留一串水湿的脚印。
“子夫!”忘安扑进子夫怀间,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侧,唯恐松手人便会消失不见。
子夫僵硬了身子,任凭忘安将自己紧箍。
“子夫子夫子夫子夫子夫。”忘安叠声唤着子夫名号,脑袋愈发凑近子夫脖颈。“我等你很久。”
“我帮你。”子夫静静道。
忘安猛地抬头对上子夫的视线。
“我们,可能会死掉。”
“我不是为你。”子夫别过头去。“是为了我家主子。”
“我知道。”忘安重重点头。“如果我们死了,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子夫慢慢推开忘安。忘安仍旧笑容如常,唇角上扬间与子夫直直对视。
子夫也笑,高高扬起右手狠狠甩了下来。
耳光响亮。
“如果有来生,我会将你活剐。“
“挫骨扬灰。”
第五节
一只雄鹰盘旋于天地间,冷冽的眸子注视整个世界。
远处有黑点慢慢移动,待走近了才发觉是长长的车队缓慢前行。走在队伍最前端两匹马,其中一匹马背上却不见人影,缰绳被另一匹马上的人儿一并握在手间。而那挺直了脊背端视前方的人,却是厉霆。大队人马就那么静静跟在厉霆身后沉默前行。
晌午时分。
马背上的厉霆不觉抬头来看天。明明已经是秋意渐深,白日里却不减热度,万里晴空。一路不曾停歇走了五六个时辰,即便人不累,负重过多的马匹也该稍作休息。想着,厉霆便喝住马匹,手臂向上一振。
“原地休息。”厉霆沉声。“一盏茶后继续前行。”
后面的车队便停了下来。
已经走了不少的路程,周遭景致也渐渐荒凉起来。眼中所见无不是干枯的藤草,地上也多龟裂。虽然一路走来不曾见饿殍遍野,但见这旱情,只怕再走下去情形不会好上太多。厉霆不觉便皱起眉来。
“天灾已经够了,只愿别再惹出人祸。”
“你还真是杞人忧天。”一记凉嗓懒懒插了进来。
“王爷。”厉霆也不下马,径自在马背上翻个身对上身后的马车。“您自重。”
“彻。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没变,要多无趣有多无趣。厉雷都比你可爱几分。”
玉随风满是讥讽的话自车厢上传了下来。
边塞灾情严重,此番押运粮草便刻不容缓,一路不停歇间,就连夜里也忙着赶路。跟在厉霆身后的马车便是为玉随风准备,好叫他在夜里赶路时可以稍稍休憩。玉随风却嫌车厢里闷热,索性跳上车顶,就那么大赖赖躺在了上面。这会,听到厉霆抱怨,玉随风嘀咕两句后懒懒直起身来,顺便吐掉一直噙在嘴边的草梗。
“怕什么?咱们这番出来就是去救火的。”玉随风咧嘴一笑。
“奴才只是不明王爷您的用意。”厉霆愈发皱眉,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身后瞧不到尽头的车队。
“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玉随风狡黠一笑。“看着吧,本王敢以性命保证,这一招绝对有用。”
“奴才倒是希望没用。”厉霆垂首。“这等紧要关头,已经出不得任何事端了。”
“厉霆,你快要做爹了吧?”玉随风突兀转了话题。
“就在最近几日。”厉霆稍愣,不明所以。
“你若是想见着自个的宝贝孩儿,就给本王闭上你的乌鸦嘴。”玉随风阴恻侧道。“本王可不想因着你的大嘴巴招来麻烦耽误回程。”
厉霆讪讪闭上了嘴。
“别歇了,继续赶路。”玉随风十分不雅地打个呵欠,复又躺回了车厢上。“真不愿日日对上你那无趣的脸。”
厉霆面色一暗,只得依了玉随风的意思再度下令,继续前行。
天地间一片寂静。
要去往边塞,岐州是必经之地。而在岐州与通县相接的地界上,却是有名的荒芜。山穷水恶,人自然也恶了许多。每每有商旅途径此地时无不是提了心来走,唯恐遇上草莽平白丢了身家。厉霆自是知晓这些,所以在踏上那荒芜之地时人便格外紧张起来。
却有些意外。
一直很平静。按理说如此扎眼的车队总该招惹些人来才是,更何况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堆的粮草简直比黄白之物还要金贵。但往日里经常出没的草莽却没有任何动静。就因为太过安静了,厉霆反倒更紧张起来。跟随月楼多年的厉霆,虽然没有在沙场上驰骋,阅历却不减分毫。这种时候,厉霆那多年经验积攒而来的直觉便生出些效果来。喝马止步,振臂间,车队渐渐停了下来。
“唔?”玉随风探下头来,脸上还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懵懂。“干吗停下?”
“有些不对劲。”厉霆四下打量。
玉随风跟着抬头四下来看。已经走到边界处,前面过了葫芦谷便是岐州地界。
“哪里不对了?”玉随风撇嘴。“人还是人,树还是树,路还是路。人没少,树没动,路也没堵,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唉。”
“太安静了。”厉霆沉声。
“哈。”玉随风失声笑出来。“难不成你还想要人敲锣打鼓出来迎接你不成?”
“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厉霆皱眉。“一路走来太过平静了。”
“哦?”玉随风挑眉。“听你的口气,倒是希望有人来抢粮草了?”
“王爷!”厉霆微微恼怒起来。
“你给我适可而止。”玉随风渐渐收起戏谑来。“该来的就躲不过。路在这儿了,除了走完还能如何?紧着赶路,别浪费时间。”
厉霆咬紧了唇,良久方才继续驱马前行。一众人随之跟上慢慢朝葫芦谷走去。
葫芦谷,顾名思义,便是像葫芦一般的山谷。两边狭窄,前部和后部宽敞圆滑,中间却又突兀收拢。人少时入谷还不觉什么,若是大队人马一并进谷,只怕出了问题时会被生生困在谷中逃脱不得。厉霆顾忌的便是这点。但若到岐州,这葫芦谷又必经不得,无奈之下,厉霆也只能提了心率先踏进谷中,时时留意周遭。
及至车队全部进到谷里,经过谷中最窄的地方,甚至隐约可以瞧见出口,仍然还是安静如昔,厉霆不觉便有些暗笑起自个的紧张来。
那自嘲的心思也不过仅仅维持了片刻。
谷口处,不知何时多了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而在那马背上上的,是个着大红衣衫的女子。红衣,白马,怎么看都透着古怪,更何况那女子正冷冷笑着盯着厉霆,涂满蔻丹的手指肆意轻弹。
一瞬间,厉霆想到一个词。请君入瓮。
厉霆的手不觉便按上腰间的佩剑。
“你是来劫车的?”厉霆先冷冷开口道。
“啧啧。”红衣女子不觉咂舌。“你这人还真有趣。寻常人这时候不是应该先问对方是谁吗?”
“谁说他有趣?彻,这世间最无趣的人就是他。”玉随风的嗓音懒懒插过来。“哟,几日不见,小红可是愈发标致起来,都快赶上你家主子了。”
“玉掌柜的,您这话我可不爱听。”女子扑哧笑出来。“什么叫快赶上呢?明明就是已经赶上了。”
“是是,玉某眼拙了。”玉随风嘻嘻笑言,顺势坐起身来。“咱那楼子自打少了你们姐妹,生意可是日渐冷清。就连新近的老鸨都不如你家秦妈生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