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白点点头:“说得也不错,只是可怜唐七那个孩子,信错了人也就算了,还把一颗心放错了地方。”
手里摩挲着玛瑙棋子,久久不舍得放下来,唐苦颇为自得地:“先生神机妙算,这次却猜错了,唐七从来没有信过我,只是唐某说的话,要他做的事情,他绝对会做。”
嘴角抽搐一下,苏念白很不满意唐苦的自得:“你确定王小楼的生身之母,就在湖心岛上的白衣庵里边?”
连这一点都被怀疑,唐苦心中腾起一股怒火,但是脸上依旧淡笑,他现在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骂他十八代祖宗,唐苦也不会翻脸,所以他依然保持着很有分寸的笑容,不会让人觉得太假,笑得恰到好处:“先生过虑了,如果这点儿小事儿也办不好,唐某真的无地自容。”
呵呵。
苏念白笑得畅快:“也是,如果老夫对三公子不是另眼相看,也不会将爱女怜怜许配给你了。”
这个时候提到苏怜,唐苦的表情,就好像被人一拳打到了鼻子上边,说不出是痛还是羞怒,苏念白这个老家伙分明在挑战着他忍耐的极限。
忍无可忍之后,还需再忍。
在他没有把握杀死苏念白的时候,除了忍,并无二策。
可是苏念白好像并不满意,他一手捏着玛瑙棋子,一手拈着颌下胡须:“当年德王爷和恭王爷争夺皇储之位,那真是不见刀光血影过,只见人头滚滚落,今天下棋闲聊,明天就刀头饮血,三公子是使奴唤婢长大的,了解不到个中滋味,呵呵,若不是德王爷不信老夫所言,错了一招,这大奚王朝的锦绣江山,就是德王爷的了。”
唐苦沉默,这个时候,苏念白是有事要说,他只是静静听着。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好像是嫩草拔茎儿,花儿开苞的声音,不用抬头,他就知道谁来了,苏怜,除了苏怜,谁的脚步会如此轻盈,听得人心里痒痒,很容易就想入非非。
他恨苏怜,这个比女人还女人,又绝对是个男人的男人,喜欢把他玩弄于鼓掌之间,只是他不得不承认,对苏怜,他恨中居然还有依恋。
温柔的手,已经搭到他的肩头,轻轻揉捏着,苏怜的呼吸,暖而微香,摩擦着唐苦的耳朵,撩拨着他心头的火,唐苦有些身不由己地心猿意马,可是身边还有别人。
很是意外,苏怜还带来了谢轻容还有苏小羽,他们是三个人一起过来。
苏小羽看到苏念白的时候,脸色慢慢暗下来,到了跟前,双膝跪倒:“父亲大人。”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清楚楚,只是没有人肯去理会他。
苏念白头也没有抬:“还是没有孤黯夜的消息?”
他这句话,没有指明问谁,苏小羽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苏怜笑道:“父亲大人,知道的人打死不说,我们这些不知道的,再累也是白忙活。”
冷笑了一声,苏念白把玛瑙棋子捏得死死的,好像掐着仇人的脖子一样:“知而不言,也是一件废物,留着他做什么,直接打死算了,也省省我们苏家的粮食,就算拿去喂了狗,也知道摇摇尾巴。”
苏怜笑眯眯地慢慢走到苏小羽的身边,一脚狠狠地踩到他的小腿之上,另一只手拽住了苏小羽的头发,把他的脸扬到最大限度,苏小羽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了。
这里的人,看来看去,就算不是和自己血脉相连,也是自己至亲之人。
自己的父亲苏念白,哥哥苏怜,还有哥哥的娘亲谢轻容,唯一的外人,就是唐苦,哥哥的相公,或者算是自己的姐夫。
可是这些人,正在用不用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往他的心上,慢慢地刺,血,在心头涌出来,却永远无法要别人看见。
苏怜踩住了苏小羽,一只手捏着他粉滑水嫩的团团脸,用力地揉搓着,苏小羽的五官,被苏怜的手,挤捏得有些狰狞:“父亲大人,这样一张精致秀美的脸,谁舍得把他打成猪头?”
啪啪。
笑容,还荡漾在苏怜的眼眸,他柔若无骨的手,已经夹裹着凄烈的冷风,抽打在苏小羽吹弹得破的脸颊上,先是一片绯红,留下红红的指印,不过片刻,红肿的地方又变得青紫,愈发映衬着他雪白如玉的一张脸,泪水,就在眼窝里边打转,强忍着不流出来,看上去楚楚可怜。
苏念白继续下着他的棋,带着两分不满:“轻容,你们采菊阁的家法都是摆设?就没有一样儿能对付我们二少爷的吗?”
谢轻容莲步款款地走到苏念白的身边,她的动作和苏怜一样,也为苏念白轻轻揉捏着肩头:“念白,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说后娘难当,如果小羽是我亲生的儿子,我怎么管都可以,只是这孩子偏偏又不是,纵是这样,孩子心里还不自在呢,还架得住我来教训他?我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偏偏去摸老虎屁 股?”
她的话,不温不火,却激起苏念白的怒火来,手指一弹,那枚玛瑙棋子立时飞过去,不偏不倚,打到苏小羽的唇上,血,一下子淌下来,他弯着腰咳嗽起来,一颗牙齿随着血沫吐了出来,因为咳嗽,脸腮绯红更嫣,身子也缩成一团。
苏念白哼了一声:“苏小羽,在他们出来之前,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我会成全你,让你做悲摧阁的人,一个彻彻底底悲摧阁的人。”
苏小羽还在咳嗽,因为那颗玛瑙棋子打落了他的牙齿以后,他被咸腥的味道呛到,棋子就被吞入了腹中,冰凉地顺着咽喉直落腹中,仿佛有千斤之重,苏小羽就知道,一定是父亲在棋子上边下了毒,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既然救了孤黯夜,就一定知道孤黯夜的下落,看来今天自己还要强撑着什么都不肯说的话,父亲苏念白真的会把他变成悲摧阁的人。
现在悲摧阁名存实亡,悲摧阁的人,就只能是死人了。
看到苏小羽痛苦的表情,谢轻容甚是得意,继续腻在苏念白的身边:“念白,你的人把这里埋伏得铜墙铁壁一样,还怎么诱敌深入?”
苏念白又捻起一枚棋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才是我苏念白做事的风格,孤黯夜和我打了半辈子交道,如果不这样布置,他有怎么相信我已经以为他死了呢。”
半辈子。
这三个字从苏念白的口中说出来,谢轻容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好像是嫉妒,好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念白,孤黯夜真的会飞蛾投火?”
苏念白眉尖一挑,有些怒意:“上次在采菊阁,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为什么孤黯夜没有前来?因为我们这些人里边有奸细,有人将我们的意图泄漏出去!”他说着话,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苏小羽。
似乎冷笑了一声,苏小羽的头发依旧被苏怜扯着,青紫红肿的脸,连表情都僵滞了,可是眼神依旧很倔强,泄漏消息的不是他,他根本没有机会跑出去,但是他更高兴还有别人和他一样,多一个帮助师父孤黯夜,师父就少一分危险,多一分胜算。
知子莫若父。
看出来苏小羽心中的真实想法,苏念白几步走过去,狠狠一脚踹在苏小羽的心窝,苏小羽闷哼了一声,挣了挣身子,已经痛得无法呼吸,苏念白眉立:“看来当年是我一念之差,把你送到悲摧阁,吃着悲摧阁的饭,你就忘了自己是姓苏的?苏小羽,你以为我会杀了你?错了,人生最悲摧的事情不是死,是生不如死!”
苏小羽仍然倔强不语,有些事情他无法选择,有些事情他无可奈何。
手一抖,苏怜把苏小羽死狗一样扔了出去,然后拍拍手,好像苏小羽弄脏了他的手:“父亲大人,他们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王小楼中的毒,是不是到了最后期限?”
苏念白把眼光看向了唐苦:“希望有人不要在关键时刻心软,不然王小楼的娘就不会被逼出来,如果王小楼的娘不出来,孤黯夜就不会现身。”
唐苦此时显得极为沉稳,他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棋盘:“我自己一手养大的兄弟,你们不用担心,唐悲绝对不会有辱使命。”
松开了苏小羽的苏怜,款款走到唐苦的身边,一矮身,做到唐苦的腿上,双手勾着唐苦的脖子,把粉盈盈的脸颊贴在唐苦的心口,笑语嫣然:“三爷,小五儿不也是你一手养大的兄弟?还不是偷偷爬上了我的床,和我商量着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可惜,那个傻孩子不知道,他不过是我们两个一起养着的狗。”
看着苏怜倾国倾城的容颜,和她顾盼飞扬的笑容,唐苦很想把这张脸打成烂柿子,不过所有的怒火都压在心底,他只是淡淡地:“那个毒,小七儿不能解,除非他肯牺牲自己,和王小楼共赴巫山,将王小楼体内的毒转嫁过去,只是他应该清楚,这种毒一旦转嫁,就是有了解药也无济于事,只能自宫保命,小七儿不会为了王小楼牺牲自己。”
苏怜仰着头,双唇微翘,好像要亲到了唐苦的下颌:“万一他肯呢?”
第 35 章
唐悲始终保持着清醒,身上那道伤口虽然流了很多血,也不过是皮肉伤。
落入湖中的瞬间,唐悲故意撞到王小楼的穴道,王小楼一口气没有憋住,就开始咕嘟咕嘟灌水,因为王小楼说过自己的水性还不错,唐悲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为了以策万全,他还是暗算了王小楼。
溺水的人,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身边的人拼命往下拉,唐悲不想冒这个风险,看着王小楼一路灌着水沉下去,不再动弹的时候,才拽着他的头发,一直往白衣庵的后角门游去。
大哥唐苦早就探听清楚,白衣庵就在这个湖心岛上,后角门处正好可以走到湖边,白衣庵修行的比丘尼都在傍晚时分,到湖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边浆洗衣裳。
他们要在日落之前,游到那边儿,再假装昏迷,出家人慈悲为怀,一定会救他们两个进去。
事情好像没有太多的变化,一起都如所料,他们晕倒在那块石头旁边,出来浆洗衣裳的两个比丘尼发现了他们,招呼两个同门将他们两个抬了到外堂,有个中年的尼僧为他们清理伤口,又吩咐小比丘尼去后边熬药。
那个中年尼僧看上去慈眉善目,温柔可亲,想来她在俗家的时候,也是个风姿约绰的美人,动作轻柔,目光慈悲。
可是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仿佛是暴风雨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宁静,唐悲开始忐忑不安,猜测着其中可能的变数。
白衣庵里边,有王小楼的生母,那是个身份特殊的女人,然而这个身份,也随着岁月渐被淹没,除了他们和孤黯夜,谁还能注意到她?
难道她早已经得到消息?
不会,大哥唐苦做事,一向谨慎小心,绝对不会暴露自己。
唯一的可能,就是其中的事情,被孤黯夜洞悉,如果孤黯夜真的知道了他们的安排,大哥唐苦一定会将计就计,他,应该是大哥唐苦的一枚棋子,小卒一样的棋子,举手无回,也举手无悔。
如果,自己的牺牲,可以助大哥唐苦一臂之力,唐悲觉得,牺牲也是一种幸福,他从来不担心自己被大哥利用,被大哥唐苦牺牲,他只怕自己一无用处,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中年尼僧应该在白衣庵中颇有地位,进进出出的小尼们,对她极其恭敬。
将柔软的丝绵投洗干净,然后敷在唐悲的额头上,唐悲已经半阖着眼睛,中年尼僧微微一笑:“贫僧无空,是白衣庵的知客,两位施主受伤落水,感染寒凉,贫僧已经叫人去煎药,这里是白衣庵的外堂,本庵的尼僧都在内院休息,释俗有界,男女有别,两位施主切记,不要误闯,免得发生误会。”
听到人家是和自己说话,唐悲心里边有些诧异,看这知客无空眼神慈悲温柔,不像是内功深敛之人,她为何好像知道自己并没有昏迷?
既然被人识破了,唐悲也不好意思再装,干咳了两声,张开眼睛,向着知客无空稽首:“阿弥陀佛,多谢大和尚慈悲为怀,救了我们兄弟。”
他知道在释门之中,大僧为比丘,也就是男僧,二僧才是比丘尼,也就是尼僧,佛法中将,男有三宝,女有三漏,修得男身是几世福业之报,修得女身乃是几世业障所积。故而比丘尼所守的戒条,比比丘多很多,大和尚这样的称呼,是对释门弟子的敬称。
果然,一声大和尚,知客无空微笑点头:“你们安心在此静养,等身体将养得好些了,再启程离开。只是我们这里毕竟是尼僧苦修之所,不好多留两位施主,请施主见谅。”
唐悲稍微动了动,牵动了伤口,痛得倒吸了一口气。
知客无空看了他一眼:“施主,施主的身体,是否一直沉疴难起?有没有延请郎中诊治?”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似乎自嘲地笑了笑,唐悲将上身挺起些,知客无空立刻弯下腰,将唐悲身后的引枕给垫好,她的动作,轻盈温柔,让唐悲心里无端一暖,感觉眼前这个尼僧的身上,有着母亲一般的气息,只可惜,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饿死,然后他被叔叔卖到了草台班子里边,换了一袋小米回去。
如果不是大哥唐苦把他赎出来带走,他现在只能随着那些江湖艺人四处漂泊,装神弄鬼地混碗饭吃。
听到知客无空的弦外之意,唐悲道:“在下的身体,已是朽木,不过挨一日是一日,就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静静的语气,淡淡的悲伤,唐悲本是雪为肌肤水做骨的一个人,眼神始终浅雾淡愁,带着几分忧伤,在他语气平静的时候,那份忧伤反而更加具有渗透力。
好像被唐悲眼眸中的忧伤侵染,知客无空也轻轻叹息一声:“施主风华正茂,怎么会如此悲观?施主是否想过,也许身上的顽疾,未必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么?
也许换了一个人,会立刻冲口而出。
唐悲,一如既往地淡然:“大和尚,我命由天不由我,而且生死无常,岂是人力可回?何苦人生本苦,这一世就算还债吧,债还了,业消了,就不用把这恩怨纠葛带入下一世的轮回了。”
知客无空摇摇头:“今生来世,轮回诸种,也未必由得施主,施主真的不想知道,自己身体里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伤口上,痛,时隐时现,一跳一跳地,细细的汗珠儿,从他光洁的额头上慢慢渗出来,唐悲雪样的脸颊上,泛起淡淡晕红:“不过是副皮囊,终是尘归尘,土归土,多谢大和尚了。”
他的拒绝,也带着难以言明的抑郁。
停了一下,唐悲转头看了看对床的王小楼,王小楼此时还没有醒转,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处了,
死死皱着,粉嘟嘟地唇也嘟着,这才道:“舍弟不要紧吧?”
知客无空道:“那位小施主只是溺水受惊,不碍事,施主不用担心,他一会儿就行了,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好像那位小施主的身上,也有中毒的迹象。”
唐悲淡淡地:“舍弟不会有事,大和尚不用担心了。”
知客无空念了一声佛,不再多说,这时候,有两名小尼僧进来,都托着漆盘,一个漆盘里边放着两碗药,另一个漆盘里边放着两碗粥,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
知客无空吩咐两个小尼僧将漆盘放下,就要起身去端粥。
唐苦很是礼貌地躬身:“在下不过是皮肉伤,现下已然无碍,些许小事就不劳动大和尚了,在下也可以照顾舍弟。”
他出言婉拒,知客无空站了起来,叫小尼僧将屋里边的灯点亮:“阿弥陀佛,天色已晚,两位施主早些休息,贫僧告辞了。”
说着话,她带着两个小尼出去了,又将房门关好。
听着外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唐悲从床上起来,到了窗前,将窗子开了一个小缝儿,森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唐悲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