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笛当时被秦昭然留在屋内,只后来听得风声不对,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正觑到秦昭然拳击罗平川,之前秦昭然无端泼了湘函一身秽物,他却是不知,这时听湘函不无怨恨的指摘秦昭然,当真是愉悦的紧,欢快的紧,缩在秦昭然怀里,只想反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身,无奈湘函目光如炬,总围着秦昭然那揽着他的手在打转,小笛脸嫩,虽极想搂紧秦昭然,无奈被湘函那精芒连连爆起的凤眼,盯得心头发毛,本能的向秦昭然怀里缩了缩,别的念头只得作罢。
十丈软红(16)
跨进乾院的月洞门,天井里清晰可闻的,是初夏蝉虫的嘶鸣,除此之外,再没一点声息,华旭笙跟在符堂主身后,亦步亦趋随他进了正厅,本来以为进了屋,这燥热当可有所缓解,哪知这厅里只是稍有些凉爽,虽比不得外间酷热,却也是热浪蒸蒸,厅里候着的三人见了符堂主,忙起身施礼,华旭笙候着符堂主坐在主位上,这才在西边的雕花木椅上坐下。
透过大开的棂格门,夕阳的余晖在厅内投射下斜长的光影,华旭笙那发际间隐约有什么蜿蜒而下,他忙举袖擦试——今儿这天简直热的邪乎,早起那会儿还不觉得,这已近黄昏了,反倒愈发熏热起来,在离院耽搁了那许多时候,待他录完名字步出离院,浑身已是水洗一般,这时在厅里坐定,领口袖口慢慢散发出酸臭味儿,华旭笙主掌刑堂,生平最是洁净,单看他行刑时,不忘几次三番的净手,便知他那洁癖已到了何种地步,这汗出如浆,打湿衣衫,再到发出酸臭,实是到了他忍耐的极限……华旭笙翻过桌面的茶盏,自顾自提壶注了凉茶,捧起来一饮而尽,看似清景无限,心里却盼着符堂主尽快交待完事情,放他回去淋浴。
那雕花木椅甚是宽大,足可容下两个身形瘦小的人并坐,自符堂主和华主事步入正厅,小笛便微红着小脸,从秦昭然身边站了起来,坐到他下首的宽大木椅里——华主事引着他们三人进厅时,秦昭然定要和他同坐,也不顾湘函候在一侧,硬是拉着他一同坐进那五蝙献寿的木椅里,以他的脾性,原是宁死也不肯在人前这般放肆的,但——对上湘函若有所思的眸子,他竟觉着后背一凉,那目光仿佛是什么粘腻的物什,令他警觉不安,分神思量了半天,也就没有反对秦昭然那不合宜的举动。
符堂主和华主事既已来了,小笛自然不肯逾矩,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挪到一旁的木椅旁坐下,秦昭然心知符堂主接着要谈正事,再留小笛坐在身侧,那孩子必然尴尬难堪,便松了手,星眸柔光一闪,随着他的身影落了座,这才扭过头,笑嘻嘻的望着符堂主。
湘函那目光没有一时离过对面那两人,看着他二人卿卿我我,就一肚皮不痛快,他自幼便生得纤巧可爱,堂中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堂众,无论做什么,都会格外迁就容忍他,私底下把他捧上了天,弱冠时那些出了任务回山的杀手,常会带了山外稀奇古怪的物什回来逗他一乐,想这聚承堂里都是些冷血杀手,别人想都不要想,那些出任务的杀手,会惦记着山里的小弟兄,买了稀罕物儿回来送他们,可这等不可思议的事到了湘函这儿,却是稀松平常,若是从他口里吐出一句,想要山外的什么东西,一准儿会有人牢牢记在心里,出任务时给他带了回来。
堂里虽好男风者众,但那不好男风的,比如符堂主,胡先生,华主事,见了他也总是和颜悦色,百般回护,他也自不笨,武艺相较离院的杀手虽有些差距,却也算得堂里的好手,接了任务,十次里倒也能成事个七八次,本来他这番作为比起离院的杀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可符堂主和胡先生却逐渐察觉到,他容颜俏丽,被派出去暗杀,就算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在目标面前,目标也不容易对他生疑,毕竟这般弱质芊芊的雅俊男子,风摆杨柳一般伫立面前,谁会想到他竟是包藏祸心的贼子,碰上那好男风的,只怕早已色欲熏心,哪里还知道顾及性命。
再加上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些年符堂主便渐渐扶他做了外堂管事,山上山下联络交接,全都由他负责,他这一番升迁,堂中众人对他更是礼敬有加,少有人像秦昭然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湘函捏紧木椅的扶手,指甲在那木扶手上重重划了几道,这秦昭然对他越是漫不经心,他便越是对秦昭然有兴趣——这秦昭然本就生的气宇轩昂,莫说在这铭山之上,便是山下的花花世界里,也难寻这般英挺人物,他本就喜爱俊俏的少年郎,更何况这人对小笛倾心——那他就更要使出手段,让这秦昭然也如院里众人那般,苦苦候在巽院外,只为盼着能与他一夕风流。
湘函微微眯起眼,小巧的下巴略向上抬起,眸光迷离,薄嗔似的瞥着秦昭然,秦昭然本是扭头注视着符堂主,眼角余光撇见对过似有亮光一闪,便回过头来,眼中有些惊讶动容,湘函暗地里一乐,这秦昭然真是个妙人,堂里那些人每每看向他,那目光不是肆无忌惮的淫邪猥琐,便是游移不定的故作不见,谁人会像秦昭然这般,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的对他注目,不掩欣赏好奇,纯粹的像是站在盛开的桃树下,踮脚耸鼻,吸嗅桃花清香的孩童,只是用欣赏的姿态,表示对那妖姿桃花的赞美。
“秦昭然!”符堂主为着惩戒离院那一众围观瞧热闹的堂众,陪着他们站在离院天井,晒了近一个时辰的太阳,这到了乾院正厅,也和华旭笙一般,汗透重衣,捧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一气凉茶,“砰”的把茶壶顿在桌上,开口道“你今儿为何泼了湘函一身秽物?有事说事,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行事还像孩子一般无稽?”
那自是因为湘函出言不逊,冒犯了小笛,小笛只是个小小杂役,人微言轻,便是受了委屈,又能找谁诉苦?那湘函便是拿住了这一点,竟对小笛泼起脏水来,秦昭然愤愤嘟囔了两句,却因太过含糊,符堂主听不真切,探身向前,侧着耳朵道:“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点!”
秦昭然顾忌小笛的声名,不愿再把湘函那时的言语重述,便含糊道:“今儿天气闷热,我在屋里歇息,隐约听得院里吵闹,其中尤以湘函嗓门最大,我被那吵闹声扰得没了睡意,一时气愤头脑发热,想也就想就去茅房弄了秽物,泼洒了他一身,这事我做得欠考虑,是我错了!”
符堂主险些喷地笑出来,秦昭然这人倒是识实务,每每闯下祸事,当着他的面,总是老实巴交的又赔不是,又认错,看似痛心疾首,实则不然,这人顶着脸上那憨直的表情,心底不知已把他骂了几个来回,问候了他几代祖辈,偏偏面上做出那副表情来,让人很难崩得住,和他较真。
“你也知道错了!若不是你做事欠考虑,罗平川何至于对你拔剑相向,又何至于被你毙于拳下,你闯下这等祸事,虽不是有意对罗平川下杀手,可怎么说,却也是你挑衅在前,闯祸在后,”符堂主右手扶着桌面的茶子,拇指沿着茶口画着圈,“这样吧!你自去找胡全礼领刑,也算是给罗平川一个交待。”
说完也不理会秦昭然,转而对湘函笑道:“湘函,这秦昭然是我刚招揽入堂的杀手,为人粗笨了些,又不知礼数,今儿泼你一身秽物着实不该——你要怎样才能解气,只管开口,我这便责令他老实向你赔罪。”
湘函抿唇笑道:“堂主说哪里话,这区区小事,湘函何至于放在心上!”
符堂主呵呵一笑,“还是湘函识大体,这秦昭然直是浑人一个,你不欲与他一般见识,足见涵养气度,”见日影已斜到最后一重棂格,有些困倦的掩口打了个呵欠,“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湘函闻言起身行礼,也不多说,径自出了正厅,秦昭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刚张口想说点什么,符堂主沉稳的声气自耳边传来,“小笛,”开口却是问及小笛,秦昭然愕然回首,符堂主哪还有半分困倦的样子,双目炯炯,黑亮有神,直盯着小笛,“你回离院收拾收拾,今晚就搬到华旭笙那院住,旭笙已命杂役收拾妥了一间耳房,你……即刻便去!”
小笛本是垂首静坐,听了这话,猛的抬起头来,尖尖小脸上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睁的溜圆,不无惊骇的看着符堂主,连应声都忘了,秦昭然满心不自在,霍的起身,直想索性当着符堂主的面,把他和小笛的事情挑明了,光明正大的留了小笛在他身边,他这边身形普动,华旭笙也随着站起身来,“小笛,我陪你去收拾东西,我那院人少,平素也清静,可比离院成天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好多了……咱们先走吧!”
言罢当先出了正厅,小笛眼神一黯,向符堂主行了礼,不敢去看秦昭然的脸色,跟着华旭笙出了乾院,秦昭然气恨恨的重重坐倒,挑眉怪笑道:“你这老狐狸,想玩什么花样?”
符堂主登时吸了口凉气,面沉如水,“这聚承堂里上下人等,尽皆归我调遣,堂中细务,尽皆由我作主!”
十丈软红(17)
夕阳一落下地平线,正厅的光线立时昏暗不少,乾院平素服侍符堂主的杂役见厅里还坐着人,便进来掌了灯,那灯柱从符堂主身后投射过来,拉出巨大的黑影,秦昭然默然垂首,视线只在地面那黑影上打转。
符堂主说完那话,就再没听秦昭然言语,两人这般默不作声,他自已倒先觉着有些好笑了——这秦昭然,看着也像个胸有沟壑的,怎么总是为了那个小杂役做傻事?先前瞧他对堂中事务毫不上心,自已很明白的暗示,觉得他是个人才,想栽培他,他却装傻充愣,硬作不知,这人来了这许久,酒色财气,样样不沾,险些让人以为再摸不着他的罩门,这下可好了——符堂主心中暗笑,你既对小笛有意,我还愁找不着门路摆布你?
“秦昭然,”符堂主清了清嗓子,“今儿的事我已问了个明白,原是你不该,泼了湘函一身秽物,又失手打死罗平川,不过,有郭琛替你辩解,倒也方便给堂众们一个交待。”
秦昭然扬起眉,“你对我的事倒很是上心,这堂里的规矩也可以置之不理,反倒想尽了法子替我开脱。”面上未见不解,却是饶有兴趣的盯着符堂主,以往符堂主总是遮着掩着,不肯给他个痛快,他虽能猜测到符堂主的心思,却不能十分肯定,这时借着刚才符堂主透出的那么点意思,索性试探起他来。
“你不是说过,在这聚承堂里,是要靠拳头来说话的,谁的拳头硬,谁说的就是对的。”符堂主一本正经的答道,“我细想了想。也确是这么个理儿——像今天我让小笛搬去华旭笙那儿,你便只能干着急没办法——谁让我是一堂之主呢,你一日是聚承堂的堂众,便不能违背我的意思,否则……就是判堂,就是不尊堂主,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他说的煞有介事,秦昭然险些被他唬住了,待回过神来,慢慢揣摩他的意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狐狸,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这手握权柄的妙处!
“符堂主,那次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也不知自已说了哪些浑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秦昭然立时换了副脸色,笑颜生花的向前凑了凑,“您也知道,我是个浑人,做事只知浑赖,您又何必和我一般见识——小笛您就让他搬回来吧,我这人最是没有出息,一日见不着他,就想的慌……”
符堂主似笑非笑,招手唤杂役往茶盅里注了沸水,“听你这话音,若是接了任务下山,岂不是要带着小笛同往?否则这许多时日,你定是魂不守舍,只怕做起事来,也是做多错多。”
秦昭然见他面色有些缓和,急忙涎着脸笑道:“那哪儿能呢,符堂主,我这人公是公私是私,接了任务么,自然要好生想法,把活儿做细做好了,这才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栽培。”顿了顿,偷眼瞧着符堂主,“那小笛……”
符堂主瞧也不瞧他,双手按膝,凝神思索片刻,“若是这样……湘函这次上山,倒接了不少任务,让我想想……”符堂主拧着眉,似乎苦思冥想了许久,“东边的巡原府,物产丰饶,历来便是朝廷克税最重的府县,去年冬天,巡原百姓家中没了存粮,便把来年的种粮吃了,现时开春,有那许多人家只能拖家带口,逃到外面的府县乞讨或贩卖私盐——盐是官卖,是以贩私盐最是赚钱,巡原城里,现有一个盐帮首领,仗着有亲戚在朝廷做官,竟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你去收拾收拾,明儿便下山去,好好把活儿做细了,买家要那人的首级。”
秦昭然心急着和他掰扯小笛的事情,听他长篇大论了一番,竟是交了任务给自已,摆明了就是不欲自已再纠缠下去,要搁平常,别人话里稍微带出点意思,他会立即聪明的岔开话题,可……这事关小笛,他这边还没挑明把小笛要过来,符堂主那边却派了他下山,想到他若离开,把小笛自已一人留在山上,先不说那居心叵测的郭琛,便是那对小笛不怀好意的湘函,也让他放心不下,把小笛一人扔在群狼环视的险境,他又怎能安心下山?
秦昭然实在心有不甘,不死心的还要再劝说符堂主——符堂主有句话还真说对了,他一日是聚承堂的堂众,就不能违背堂主的意思,秦昭然心中愤愤不平,他身居上位时,整日筹谋大事,又怎知下位者的艰辛,难怪有位前辈说过,无论把谁摆在你的位置,只要有无数底层员工的努力和中层员工的辅助,开拓虽属不易,守成却也不难。
那时他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只怕那位前辈所言非虚——琐碎的细枝末节,都有人替他办妥,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决策定论,他做为领导,只是最后一锤定音的那个,只要有那些勤勤恳恳的基层员工在,公司有没有他,还真没多大区别。
符堂主又使人来添茶,秦昭然就是脸皮再厚,也不能再恬颜在这厅里待下去了,又见无法劝服符堂主,便行礼退了出来,从乾院出来,随手捞过一名过路堂众,“华主事是住在哪个院里?”
那人有些惊诧的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指东边的那片院落,“喏,那边,坤院!”
秦昭然匆匆向他道了谢,脚不沾地奔东边那片小院而去,那名堂众所指的小院,花木繁复,院中有棵参天古树,冠盖茵茵,进院便有森森凉意袭体,秦昭然在院里站定,只待再有人路过,便捞住了让他指点小笛的住处,哪知在这院里站了许久,也没见半个人影,这小院里又是一片静寂,不闻半点人声,秦昭然揣着一颗热腾腾的心来探望小笛,却被院里的寒气浸了个透心凉,在这儿待得久了,他竟生出置身废墟之感,可适才听符堂主说的明白,确是让小笛随华旭笙搬到坤院了,这时辰了,坤院怎会一个人都没有呢?
正思量间,院外总算传来些人声,听那声音,是渐渐朝这里来的,秦昭然转过身,和正跨过月洞门的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见了他,嗬嗬笑道:“好么,我刚才还在猜想,这秦昭然到底准备几时过来呢,看来,你倒是性急的很呐!”
秦昭然冲他咧嘴一笑,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瘦小的人影身上,“华……主事,我刚从堂主那儿回来,眼看天越发黑了,我可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今晚便让我在你这院里叨扰一顿?”
华旭笙崩不住呵呵大笑起来,接过小笛手中的包裹,带着小笛身后那两名清秀小童进了一侧厢房,进了房还不无调侃的隔着窗道:“秦昭然,别人走过我这坤院,避之惟恐不及,你倒自已送上门来,只是……我便备了你的饭,你敢不敢留下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