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然不明所以的看向小笛,正巧小笛也正幽幽的瞧着他,当即什么也顾不上,豪气干云的喝道:“有何不敢?你别罗嗦了,快使人备了饭菜吧,我都快饿死了!”
华旭笙隔窗笑了几声,低低吩咐他身边小童几句,不一时从那厢房里走出个青衣小童,也不看院里站着的秦昭然和小笛,绕着回廊去了后厨,秦昭然直瞧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后厨木门里,忙回身揽住小笛,俯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小笛,你先在这里委屈几日,我刚接了趟活儿,要去东边的巡原府,只怕会耽搁些时日,这些日子我请华主事代为照顾你,他身为刑堂主事,院里那些人便是再胆大包天,见着他,也会有三分惧怕,你待在这院里,轻易不要出去,想来是不会有人来与你为难的。”
小笛听了也不言语,慢慢埋首在他怀里,秦昭然心头一热,双臂一展,把他紧紧圈起,没过多久,胸口衣物竟有些湿热,秦昭然忙低头去看,怀里那人正缓缓耸动着肩膀,却又极力压抑着,不欲被他知觉,秦昭然想起今日午后那场骚乱过后,小笛也是这般伏在他怀里,声音低沉却坚定的告诉他,要陪他同生共死……像被微弱电流击中,浑身毛孔都在一瞬间张开,秦昭然激动的几近痉挛,除了不住收紧双臂,竟是无措的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
他怀里的小身子闷声哭泣了许久,这一会儿有些噎住了似的,连着抽搐了几下,秦昭然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着:“小笛,你别怕,我定会早早回来陪你,你平素没事,便在这坤院里活动活动也就是了,可千万别出院子,”说了一半,像想起什么似的,秦昭然轻轻笑着问他,“小笛,你喜欢什么?我回来带给你?”
小笛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秦昭然宝爱异常,在他顶心一吻,轻声劝慰着,“好了好了,不说你喜欢什么,你那两双鞋子都露脚趾了,也该换双轻便结实的,我今儿瞧那湘函穿了套紫色的袍服,他穿起袍服来,都是人模狗样的,你若是穿戴起来,指定比他穿着好看!”
湘函被他说成人模狗样,小笛实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从他怀里脱出来,照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我不要什么衣裳鞋子,你……记着万事小心,早些回来!”
十丈软红(18)
下山走的仍是密道,华旭笙送秦昭然到了山腰,转过一片突起的山石,笼在树影里的一袭淡绯色人影慢慢回过头来,冲华旭笙笑道:“华主事!”
秦昭然前次下山,是被华旭笙带着到了山腰,再蒙上双眼进了密道,也不知在密道里走了多久,眼前黑布被华旭笙取下来时,已是置身那一片黄沙尽头,那时他已心知肚明,这密道所在,实是堂中机密,一般堂众不得与闻其详,只是这次本以为仍是华旭笙送他出山,哪知却在半山腰见着了湘函。
华旭笙虽风姿卓绝,无奈对这龙阳之好没有半分兴趣,是以湘函那艳绝人寰的笑颜,他一点也没觉出异样,只微微点头,笑道:“湘函,你来得倒早,”指了指秦昭然,“这人昨夜在我的院子里磨蹭了一晚,死赖着不走,又折腾到夜半才睡下,今儿便起迟了,劳你久等,着实过意不去!”
湘函眸光一闪,转向秦昭然,秦昭然正为着华旭笙那话汗颜——说他死赖着不走还倒罢了,说什么折腾到夜半,他只是在小笛那厢房陪他略坐了坐,华旭笙这人,怎么有的没的都一股脑儿当着这湘函说了出来,他本就瞧着湘函这人不地道,人虽仙姿佚貌,品行却着实不堪,单瞧他那日在离院,当众出言不逊,便可见一斑,秦昭然想起那日情景,仍不由侧目,对湘函更多了几分怒意。
“华主事说哪里话,”湘函抿唇笑着,“这时候也不早了,湘函这便带着秦……大哥上路了,华主事请回吧!”
秦昭然一愕,华旭笙对着湘函拱了拱手,转身拍了拍秦昭然的肩膀,竟当真去了,湘函候着华旭笙去的远了,从怀里掏出块雪绸的帕子,迎风一展,笑道:“秦大哥,还请你受些委屈,把这帕子蒙上吧!”
秦昭然不待见他,一多半是为着小笛,心知那孩子是个闷性子,便有什么苦楚,受了什么委屈,也是自已咽到肚里,从不会出声向人诉苦,是以见着湘函出语污蔑小笛,心中便格外厌烦这人的下作,这时华旭笙已去,看来堂里是安排这湘函带他出山,他强压下心头烦闷,接过那雪绸的帕子蒙上双眼,声音平平的道:“走吧!”
湘函似乎顿了顿,旋而轻笑着,“秦大哥,你抓着我的笛子,我在前为你引路!”
言罢递过来一枝细长的物什,秦昭然就手握住了,冲他点点头,湘函也不多说,当先引着他向一处地势低平的地方走去,秦昭然被蒙着双眼,脚下山路又有些崎岖不平,很有几次险些被绊了个趔趄,湘函冷眼旁观,只待他出声求援,可这秦昭然倒当真硬气,当真一句话也不和他多说,湘函忆起昨日在乾院,秦昭然揽着小笛,爱怜备至的模样,心中便一阵酸苦,这人难不成是瞎子,以往他不在堂里,这秦昭然终日无事,和那干瘦的小笛搅在一处,也属无奈,可昨日他既已回堂,阖堂杀手,不说十有八九,也有大半都争相出来看望他,独独这个秦昭然,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还泼了他一身秽物,湘函暗暗咬紧银牙——你这倔人,小爷定要收服了你,叫你知道厉害!
山间林影不住在红艳艳的眼帘上跳动,秦昭然也不知随着湘函走了多久,终于眼前一黑,那和暖的阳光没了,只余一阵阵凉气,脚下的路面也没有泥地的柔软,露出嶙峋的突起,这定是已进了密道,秦昭然走得愈发艰辛,湘函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扯着笛子在前面,走的飞快,秦昭然冷哼一声,虽跟的狼狈,却极力维持身形,不欲让那湘函看笑话。
两人一路默然,在那山道里行了许久,秦昭然早不知失脚打滑了几次,跌得浑身酸痛,此时又有些腹饥,只他起的晚了,没用早饭,行囊里虽有小笛一大早起来为他准备的干饼,可他却半点也吃不下,喉咙口一阵阵火烧似的干涩,直想停下来痛痛快快喝些水再说。
正饥渴难忍的当口,前面引路的湘函渐渐放慢了脚步,道:“秦大哥,咱们歇一忽儿,吃些东西再走吧!”
秦昭然如释重负,“嗯”了一声,取下肩头的行囊,摸索着寻找水囊,湘函却快步过来,替他除了蒙眼的帕子,柔声道:“这山腹九曲迷藏,便不用蒙着双眼了。”
秦昭然上次随华旭笙走这密道,就觉得山腹内空气清新,没有丝毫憋闷,只怕是于山腹间巧妙处留有气孔,这时眼前一亮,倒是把眼前这一小片山道打量了个清楚——可容两人并行的山腹上方,确是开着小小的气孔,光线从气孔投射下来,把山腹照得如萤月初升,视线没有一点阻碍。
湘函取了那帕子,便自顾自坐到一侧,取了水囊饮水,面上木无表情,秦昭然翻开行囊,掏出小笛包好的一摞薄饼放在身侧,再探手去取水囊,湘函忽地出声:“秦大哥,我……今日来的匆忙,没带干粮,你若带了能不能分我一些?”
秦昭然点点头,就手把那一摞薄饼递了过去,湘函笑嘻嘻的接了过去,打开油纸,卷起一张就要送到嘴里,山腹尽头猛地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怪声,湘函面色一变,匆忙起身拔出腰间软剑,秦昭然忙也跟着起身,抽出背上长剑,两人互视一眼,悄没声息的贴着两边甬道向前掠去,前面的怪响立时停了,两人循着刚才的声源寻了过去,甬道一头隐约有团小小的黑影,湘函飞掠过去,冲那黑影踢了一脚,回剑入鞘,没好气的说道:“是只穿山甲!我还当……”
说到一半,湘函扭过头,“啊——险些忘了,那一摞薄饼还放在原处,这山腹间蛇虫鼠蚁甚多,莫被它们糟蹋了吃食才好!”
秦昭然闻言,急急扭头回身,那些薄饼俱是小笛寅时起身,借用坤院的小厨房为他烙的,虽不是什么主贵东西,却是他的一片心意,若是被畜牲糟蹋了,那可真是……秦昭然奔至近前,却见那摞薄饼带着油纸被打翻在地,湘函的水囊也倾倒在地,把那些薄饼洇湿在山腹中的泥石地上,和着泥水,格外脏污,秦昭然不由连连顿足,看样子,这薄饼倒像是湘函刚才慌忙起身时打翻的,连着他自已的水囊也一并倾倒,秦昭然皱紧双眉——这湘函莫不是有意的?
片刻功夫,湘函也随着奔来,见到地上的泥饼,急道:“啊——这饼……是我刚刚起身太急打翻的,秦大哥,真是对不住你……”他言辞间甚是诚恳,秦昭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怕刚才是误会湘函了,起身递了自已的水囊给他,轻笑道:“不妨事,你也是无心,只是咱们今儿得饿着肚子赶路了!”
湘函欢天喜地的接过水囊,听他说要饿肚子,不禁“扑哧”一笑,仰起头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水,这才放下水囊,俏皮的耸耸鼻子,“可惜了刚才那只穿山甲——咱们若是捉了它来,生火烤着吃,倒也能充饥……”
话音未落,就见秦昭然眼中一亮,哈哈笑着又向着甬道奔去,一边奔跑一边还高声嚷嚷着:“咱们这便捉了它来,这片刻功夫,谅它也跑不远……”果然没过多久,秦昭然便倒提着团黑黑的物什回来,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掼,搔了搔头,问湘函:“这山腹中没有木柴,咱们可怎么生火啊?”
湘函眼风一转,竟是白了他一眼,嗔道:“堂主既备下这山间密道,怎会想不到若有人通行,中途需歇脚用饭——你且在此候着,前边有处洞壁,堆放了许多木柴,我去取些来!”
秦昭然又是点了点头,取出腰间的柳叶小刀,把那穿山甲剥皮开膛,湘函抱着捆木柴回来时,见他两手血淋淋的,正侍弄地上的穿山甲,便笑着取了那雪绸帕子,递过去让他揩手。
秦昭然不会生火,只能待在一旁,看湘函忙着忙后架起柴堆,再支起两只粗大的枝杈,把穿好的穿山甲架上去烧烤,好容易备妥了烤肉,两人早已是饥肠辘辘,随手切下肉块,也不嫌那肉淡而无味,争相吃了个肚皮溜圆。
吃完把甬道收拾干净,湘函那块蒙眼的帕子被秦昭然揩了手,索性引着他直接在甬道中通行,两人没了来时的拘谨,相互间还有了几分熟络,湘函吃多了烤肉,抱着秦昭然的水囊只一个劲儿的灌水,秦昭然眼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从他手中抢过水囊,急道:“你小子……好歹给我留点儿,我这儿也是渴的难忍……”
湘函又是扑哧一笑,不知是不是喝饱了水,那声音愈发滋润起来,“你不说,我还道你不渴,”略略压低嗓门,眼中一片狡黠,“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能耐到几时?”说完轰的大笑起来,秦昭然喝得太急,水沿着唇角沽沽而下,闻言举袖擦了擦脸,跟着笑道:“你这心思可要不得,我好心好意把水囊给你,你竟霸着我的水囊,等我出声求恳……啧,啧,当真是好心没好报!”
十丈软红(19)
从山上看下去,只觉若要下山,再穿过那片沙漠,怕是有足足两天的行程,可从山中密道下山,只需四五个时辰,秦昭然跟在湘函身后,两人快到甬道出口时,正要谢他,湘函却从行囊里取了两顶斗笠,分了秦昭然一顶,把斗笠罩在头上,垂下笠沿的黑纱,从外面看,倒是一点也瞧不见两人的面相。
秦昭然有样学样把那斗笠戴上,湘函伸手在甬道内壁一摸,前面一堵山墙轰轰开了条细缝,他闪身挤了出去,秦昭然上次随着华旭笙下山,早知有此一处机关,是以也不慌张,随着湘函挤出甬道,甬道外是一片浮沙,两人罩着斗笠,异常艰辛的顶着浮沙钻出沙层,秦昭然暗暗吁了口气,还是湘函想的周到,那华旭笙就不知要备下斗笠,上次他从那沙层钻出去,沙砬从领口袖口滑进衣内,面上发顶俱是沙砬,他直站在一旁抖落了半天,才带着一身涩滞离去。
一路行来,湘函倒是一直跟着秦昭然,秦昭然原以为他只负责带自已下山,谁知不然,又以为他下山另有任务,看来也是不然,这时他跟在身边,又不好撵他走,只能耐住性子问他:“湘函,我马上要转道去东边的巡原府了,你此番下山意欲何为?”
湘函揽紧肩上的包裹,有些惊异的回过头来,“我也是去巡原,那巡原府的盐枭不好应付,堂主命你我二人一道,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怎地?你竟不知此事?”
符堂主那副义正辞严的样子立时浮上心头,秦昭然恨恨的咬牙,这老狐狸!明知他和湘函不对盘,竟指着他们俩一道去绞杀那盐枭,真真是可恶!不用说,又是在炫耀手握权柄的好处,秦昭然细想了想,自来到这聚承堂,他每每闯祸,都是那老狐狸想法儿替他收拾,对他不可谓不好,可……整治起他来,却也是不遗余力,想起那次刑处聂淼时,老狐狸所到之处,堂众莫不敢凛目与之对视,便知那老狐狸玩弄心术,实已到了登峰造及的境地,他人在矮檐下,只能略低低头,得过且过了。
路上有了湘函同行,倒比他上次自已孤身上路要好得多,湘函是个百事通,又极之讲究吃住,两人离了那漫天黄沙的荒芜之地,路过的第一座城镇,他便带着秦昭然寻了家雅静的百年老店投宿,出手打赏小二甚是丰厚,那小二眯着眼接过银角子,忙前忙后的替他们张罗洗澡水,又命厨下备了饭菜,自送到他二人房里,秦昭然浸在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套了件粗布青衣转过屏风,坐到桌边用饭时,见那菜肴虽清淡,整治却甚精美,葱绿翠黄嫣红嫩白,几道普通的素菜,硬是做出了功夫,让人看着便垂涎欲滴,秦昭然心中暗叹,这要是他一人出行,哪里知道住店打尖,要挑百年老店,又哪里知道要吃些清淡的素食利口,以免大鱼大肉吃坏肚子,耽误了行程。
还未举箸,门便被人叩响,秦昭然趿着鞋踱去开了门,湘函捧着个大条盘立在门外,见他胡乱套着堂里的粗布衣裳,抿唇低笑,把那条盘往他面前一让,“快接过去,我再去取些梨花春……放心,这酒喝了不上头,喝上半斤,也不易醉酒的!”
秦昭然接过那条盘,见条盘正中是只青瓷深蓝花底的鱼盆,盆里卧着条两斤多的鲤鱼,奶白的鱼汤没过鱼身,热汤和着葱花的清香,比刚才那几道素菜卖相还要好,秦昭然啧啧暗赞,没想到这小小城镇,竟有这样厨艺了得的大师傅,转身把那盆鲜香的鱼汤放到桌上,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湘函已提了两瓶广肚细颈的梨花春,悠闲自得的坐到桌旁,取过一旁的筷子,向秦昭然一让,“秦大哥,快尝尝我的手艺,你看可还能入口?”
秦昭然见他取箸,才留意到桌边另摆了一副筷子,又听他说这些菜肴是他整治的,竟睁大了眼睛,稀奇的盯着他转了个圈,呵呵笑着,“这些菜肴……都是你整治的?当真是看不出来,湘函你还有这等手艺,适才我还在想,这客栈是打哪儿请来的大师傅,竟做得这一手好菜——却原来是你!”
湘函眸中光采流转,侧首巧笑道:“我平素惯用指刀,手掌上的功夫当然不弱,不信你瞧那鱼——可能瞧清鱼腹的刀口?”
他说的谦逊,倒也有几分自得,加之对自已的厨艺着实有把握,这话里话外,便不无炫耀,哪知秦昭然听在耳里,却没去寻那鱼腹的刀口,而是神色凝重的端直身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带眉头也微微蹙起,湘函不知自已是说错了什么,或是犯了他什么讳忌,见他脸上没了笑色,竟莫名心慌起来,不欲他再深想,忙取过薄胎胭脂红的小碗,盛了些鱼汤,给他放在近前,刻意放柔了声气,“秦大哥,你且尝尝……这汤咸甜可还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