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然听了那酒菜二字,肚腹间立时雷鸣一片,想起自已从屋内出来,便是为着寻了小二布置饭菜,被刚刚那群人一搅,差点忘了初衷,这时得他提醒,笑喟:“正是要烦你安排些饭食,我和我那兄弟不一时便下楼来用饭!”
小二忙不迭的应了,自已随意唱了些菜名,甩着肩上的毛巾,快步去了后堂,秦昭然转身欲唤湘函,却见那人斜倚在客房门上,似笑非笑勾着嘴角,“秦大哥,你自已用饭吧,我……先出去办点事儿……”说着说着,又有些支吾,秦昭然不明所以,随口应了一声,湘函好似有些放松的吁了口气,慢慢却又板起了脸,像是在和谁生闷气一般,整了整衣领,快步从秦昭然身边挤下了楼梯。
秦昭然原就是为避免和湘函在屋里用饭,才出来让小二把饭菜摆在楼下,这时湘函有私务外出,他自已一个人甚是清静,便嘱那小二把饭菜送到屋内,他立在门外,待那小二布好菜退出房门,才跨进去反手关紧房门,缓步走到桌边,还没坐下,屏风后面有人重重一叹,秦昭然一把握住桌边长剑,喝问道:“谁?”
那人慢慢从屏风后转出,步伐沉缓走到桌边,和秦昭然对面而坐,沉声道:“江昂,是我!”
是楼梯间遇到的男子,这人相貌平淡无奇,却生了对会说话的眼睛,本不出众的外观,在这眼睛的映衬下,倒也能显出几分英俊,他转出屏风后,双眼一直盯在秦昭然身上,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既得幸,为何……不立即回京?你可知自你在襄城遇袭,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京中朋党无人克制,愈发悖逆,现时……已经大变在即了?”
秦昭然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洛原那句低唤瞬时间响彻耳畔,对面那人短短数语,他在脑中慢慢勾出一条主线,围绕这身体的主人,他已大概知晓了些内情。秦昭然眸色转黯,透出看透世情的沧桑,目视远方却不发一言,那白净男子果然上当,见他意志消沉,竟快步跨到他身旁,抓着他的肩膀一阵摇晃,口中急道:“江昂……武将军,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龟缩在这小城里,京城还有那许多大事等你回去筹谋,皇上也一直盼着你回去……”
秦昭然正是要引他自已说出前因后果,听了这话,长叹一气,眸中透出殷殷之色,“你……怎知我在此地?我的行踪可谓无人知晓,你又怎会来此寻我?”这话说的模棱两可,那人听来,却不觉一丝异样,秦昭然见那人眼中沉痛惊惶乍喜执着狂热,诸般情绪走了个遍,惟独不见怀疑,便定下了心,想着法儿套他的话。
那白净男子摇了摇头,“我不知你在巡原,只是……你那日率一众亲卫离了襄城,固封府尹在那官道上苦候两日,仍是迎不到你的大驾,使人知会襄城同知,那同知报说你早离了襄城,固封府尹惊觉事情有变,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广派人手四下里寻找,却在偏离官道四五十里的山路上,发现了你那些亲卫的尸身,只独独没有你的下落,皇上闻讯大为震怒,从京里急调了羽林军和禁卫,把襄城和固封两城周围数百里筛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你也知那京里现下危机四伏,王城不可没了护卫,我便自请带着一众同袍出来寻你,却请皇上调回羽林军和禁卫,毕竟这些孩子都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身手不弱也够警醒,哪明亨便要有什么动作,也会有所顾忌!”
秦昭然微微挑眉,看着那白净男子,“这么说,你只是凑巧在这巡原碰到了我,却不是有人事先知会了我的行踪?”
那白净男子站直身子,立在秦昭然身侧,一手虚按着腰侧,应道:“是,将军。羽信偶寻至此,不意竟当真寻着了你——这几个月,京中都道你定已无幸,属下等却不相信,果然你还……咱们这便启程回京吧,哪党最近很是嚣张,正要你回去打压下他们的气焰,匡服王道正气。”
那一手按腰,是抚按腰刀的习惯动作,真正的军人作派,秦昭然瞟了他一眼,微笑道:“羽信,适才在那楼梯上,你只听我一句,便知我这般避而不认另有原因,现下怎么糊涂起来?我不回京自有不回京的缘由,你先带弟兄们回去,只说已寻着了我,我却有事要耽搁些时日,不日返京就是。”
那羽信茫然不解的看着自已的上官,秦昭然左手虚让,“回去吧!莫要坏了我的大事!”羽信渐渐了悟,神情兴奋,连连点头,跨出门时又急转回来,强抑着微颤的声气,压低嗓门轻笑道:“将军……江昂,你若有什么图谋,自已一人孤身而为,总有所不便,不若我带几人留下来,暗里听你调遣……”
秦昭然连连扬手,笑喟:“快滚吧!此间事情我一人足以应付,你带那一众弟兄先回京,护卫皇上最是紧要,哪党若得知我还活着,怕会按捺不住有所动作,皇上还需要你这眼睛耳朵……你可明白事有轻重缓急,当前最紧要的——是皇上的安危!”
空山新雨(2)
原来这身体的主人,竟是这等指掌乾坤的人物。送走了那兴高采烈的羽信,秦昭然曲肘撑着头,思量半天,有些关节总是想不通透,羽信说他的亲卫遇袭尽数身亡,独独他幸免于难,可他却是在那铭山的山顶竞技场醒来,堂中又凑巧有名他的故旧,秦昭然抚了抚下颌,这事蹊跷!
吃过饭,小二提了热水来,往屏风后的大浴桶里注满了水,冲秦昭然点头哈腰的笑着,“秦公子,那位何公子临去前吩咐给您备水淋浴,您看这水温可还合适?”
秦昭然一怔,接口道:“哪位何公子?”
小二呵呵笑的两眼眯成一线,语带暖昧笑道:“当然是和您一处来投店的何公子,那位何公子还吩咐,若是您夜间无聊,便让小的带您去游船河,咱们巡原城东的衣带河,可是城里有名的烟花地,河上那些舫间有的是年轻美貌的孩子……”
秦昭然不待他罗嗦完,便挥手打发他出去,湘函出去办事,竟还不忘交待小二带他出去寻花问柳,秦昭然有些愀然不乐,这人着实把他看轻了,在堂里他离不得小笛,自然是为着和小笛待在一处,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觉舒畅,可这湘函,不知听说了什么,竟紧着吩咐小二带他去寻欢,单看他这般揣度人心,这人的人品已流于下乘,秦昭然摇头趿鞋,转到屏风后洗浴。
夜半时隐约听到隔壁的房门轻响了一声,秦昭然下意识的扭头看了看窗外,睡眼迷离间,只见一轮皓月已缓缓东沉,湘函办什么私务,竟要办到这个时辰?秦昭然阖上眼,一忽儿睡意渐浓,正当此时,隔壁房里却传来一声轻微的痛呼,随着便是咝咝的吸气声,秦昭然惟恐是梦境中误听,竖起耳朵细细分辩,隔壁又是一声压低的呼痛声,他再不怀疑,急忙跳起身,罩上那粗布青衣,转到隔壁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湘函,你怎么了?”
屋里有人悉索着来开了门,这间房不迎光,便是开了窗户也见不着月亮,秦昭然摸索着走到那人身前,今儿月亮出的好,这屋里勉强有些微光,湘函开了门就急退几步,背对着秦昭然站在桌前,秦昭然见他衣物凌乱,上衣衣襟像是匆忙间掩上的,不由赧颜道:“你……是要歇息?真对不住,我在那屋仿佛听你痛呼了两声,怕你出什么意外,便过来瞧瞧。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这话,还没转身湘函猛的扭过身,扑到他怀里,哀哀低泣着:“秦大哥,你怎地不去衣带河?我本还存了指望,若那小二引了你去,可替我解围,你……”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秦昭然“啊”了一声,追问道:“什么替你解围?你若有事需我照应,只管直说,你不说明白,我怎知道你的用意?你……这是怎么了?我瞧你在堂中位份不低,武艺理应不弱才是,难道今儿还有人欺负你不成?”
湘函慢慢站直身子,冷哼一声,有些不管不顾的低声说道,“我今儿是去衣带河会一会那刘逸云,堂里的线报说,这人尤爱狎玩美貌少年,他是盐帮首领,身份极之隐秘,便是去给那孔目贺寿,只怕明里暗里也会带着许多随护,我那般轻描淡写只是为宽你的心。我武艺并不出众,爬到今日这位份,还不是靠身子……你那宝贝小笛怎会不告诉你,你……你今儿定是猜到了我的去处,却不予理会,只等着看我的笑话……”
秦昭然被他一通指责,着实冤枉,他今日偶遇那知晓他身世的羽信,到现在还是满脑子时局艰辛的浮想,却没有分出一点心思去猜测湘函的去处,这时听他说的可怜,心下倒有些歉疚,见他这时恨恨的发泄一通,像足闹脾气的孩子,不由放软了声气,“你这人,小笛从来不会说起别人的闲话,倒是你,言语间总是挤兑他,嘴上不肯吃半点亏,这时仍要来砥毁他……这么说,你今儿在那衣带河见着刘逸云了?还……受了他的欺负?”略停了停,见湘函垂下脑袋,有些凄惶无助的柔弱,下面的话也就不好再问出来,只能随口宽慰着,“待我寻机去会会这刘逸云,杀他之前,先擒了来由你处置,可好?”
他脑中还萦着湘函那句“我武艺并不出众,爬到今日这位份,还不是靠身子……”又记起堂中密报,那刘逸云尤爱狎玩美貌少年,当即联想到湘函今日外出,想必是躲在暗中窥视,杀手做案前总要踩好了点,把目标身边明里暗里的护卫弄清楚,得手后才好循机逃遁,可不知怎么,湘函竟会给那刘逸云发现了,他那时不能打草惊蛇,迫不得已只能由得那人占些便宜。
秦昭然这边胡乱想着,湘函那边已是有些弱不胜衣的抖了两下,双臂环胸,哆嗦着嘴唇,“真冷,这……是要变天了么?怎地风这么凉?”
虽说白日里只穿单衣,正觉凉爽,可后半夜仍是有些寒意,秦昭然上前一步,展开他床上被褥,轻道:“你快上床歇着吧,明日我去踩点,你……明知那人急色,就应该让我去窥探……得了,你先歇着吧,待我勘明那人身边的布置,咱们再好生想法,做了他取首级回去。”
湘函慢慢蹭过来,秦昭然侍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转身便要离去,湘函却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哀声求恳:“秦大哥,你便在这儿陪陪我吧,我这人脾性不好,为着这张嘴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可我绝不是成心的,你陪陪我……那刘逸云简直不是人……”说着说着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秦昭然这时心知肚明,湘函此番,恐怕不止是受了言语和肢体上的冲撞那么简单,只怕那刘逸云,另做了番恶事,不由心下恻然,又听湘函低声说道:“我怕这黑……自已一个人不敢睡。”
秦昭然索性错过了困头,便应了一声,拉过桌旁的小凳,坐在床前,轻道:“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快睡吧!”湘函想必是被折腾的很了,这时头一沾枕头,立即睡意朦胧的嗯了一声,秦昭然悄声挪靠在床边柱角上,衣袖一紧,却是湘函一直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曾松手。
上次度宿的小镇,天将明时有收夜香的孩子,四下里悄声问询,这巡原城的客店,天将明时却是有人扯着嗓子在大堂里乱嚎一通,秦昭然靠在柱角刚眯了一忽儿,就被楼下喧闹声吵醒,秦昭然不耐的翻了个身,险些从小凳上摔了下来,这才意怔过来,昨夜是在湘函房中守了半宿的夜!
楼下的动静越发大了,秦昭然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床上那人,那人睡的正熟,浑然不觉楼下吵闹,秦昭然放下心,悄然拉开门,站在二楼向下望去,外面仍是半明半暗,太阳还没升起来,大堂里站着不少人,掌柜的和伙计正满面怒容,揽在当中那衣饰华丽的少年身前,只不让他走,那巧嘴小二还嘲讽着,“魏公子,您老来的时候那架式,可真海了去了,小的忙前忙后侍候汤水,还指望着您能多打赏几个钱儿呢,怎地这一会儿……竟要夜半出逃?您不是来巡原分号巡视,顺带捎些京城里的稀罕玩意儿在巡原卖么?”摊子开手掌,直伸到那姓魏的公子鼻子下,“我的大少爷,您多少付了房资再走不是!”
那少年被他臊的抬不起头,连连顿着足,喝道:“谁说我要出逃?你这狗奴才,也不睁开你的瞎狗眼,好好瞧瞧!我那分号有些变故,下人们来报,是要请我去主持大局,你……闪一边儿去,待我料理完事情,再回来和你理论!”
掌柜的却是赔起笑脸,点头呵腰的直冲那魏公子作揖,“魏公子,不是小的信不过您,实在是小本经营,拖欠不起——打从您住进小店,先是要包下后面雅静的小院,又山珍海味的让小的直管供应……小店每日盈余有限,这一天下来,已是河枯海干,今儿这后厨的菜钱,只怕还得寻人周转,您看……”
大堂里除了掌柜的并几个伙计,便是魏公子和他身边的几个小厮,看样子都在十七八岁间,这些少年中又以魏公子年长些,他那些小厮看上去呆头呆脑,见主子受辱,只知咬牙切齿,冲那掌柜的和店小二握拳相向,却说不出利索话,魏公子看着也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和这等市井之徒耍嘴皮子,那是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秦昭然瞧着这孩子眉目如画,气鼓鼓的样子着实招人乐,想出手援助,却是身无长物,正踌躇间,二楼西面的客户里走出羽信一众人,他们肩携着背包,看样子,已收拾妥当,即将回京,众人看似已得羽信点化,只看向秦昭然时,眼中光芒大胜,面上却淡淡的,不带出半分。
羽信见秦昭然伫立廊角,直盯着楼下的魏公子,眼风一转,既似好气又似好笑的哼了一声,仰天打了个哈哈,“掌柜的,你这大清早的,吵闹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掌柜的这才留神楼上的客人,更是堆起笑,一脸褶子夹着眼角鱼纹,愈显老相,“真是对不住您老,小店平素最是清静,单单今儿出了桩麻烦事儿,吵闹了些,您多包涵!”
空山新雨(3)
羽信身边的随扈向前跨了一步,极不耐烦的喝道:“不就是短你些房钱,你搁得住这般为难人家孩子,看他这样儿,就是大户人家不懂事的公子哥儿,怎会有意拖欠房资?你宽一宽手,给人留些颜面,且不说他日后回报,你也为自已积点德!”
羽信抬手止住那随扈,笑眯眯的盯着那小公子,口里却道:“人家开店,为的就是做买卖,哪有短人银钱之理!”说着解下腰间钱袋,就手丢给那掌柜的,“我们的夜资并这小公子一行人的所费,一并结了吧!”
言毕也不看那小公子,只回过头来促狭的冲秦昭然眨眨眼,率着身后众人下了楼,昨日那位涕泪齐流的老伯也夹在人群里,喜滋滋的看着秦昭然点了点头,欢天喜地的跟着那羽信出了客店,楼下的小公子直待羽信一行人远去,才如梦初醒,急急追了出去,扯着嗓子追问,“兄台,兄台慢走,请留下姓名地址,魏季宇改日定登门道谢,奉还银钱!”
秦昭然被羽信临行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心得发毛,不知这人想到了什么,总不是好事。楼下那小公子的小厮们跟着那小公子出了客店,掌柜的把羽信那钱袋倒了个底朝天,正眉花眼笑的数着袋里的碎银子,秦昭然见那小二蔫头耸脑的缩在一旁,两眼只不住盯着那些银子发愣,便不由好笑,呼喝一声,“小二,准备些饭菜,你们这一通吵闹,害我这觉没睡好,还不得备了早饭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