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21)
程征虽然迂腐,却不蠢笨,金氏小儿连着十几日没有上朝,宫里宫外,又私下传出皇帝失踪的传闻,他硬是编造借口,命小皇帝的贴身宫侍,矫旨谕召群臣,只说皇帝是忧心朝政,积劳成疾,又赶上今年夏季睛雨不定,气候反常,终于染上风寒,卧床不起,亟待静养,朝臣们心里明镜儿似的,谁会相信这等说辞,可武江昂自始至终立在程征身旁,面色阴沉,不发一言,朝臣们倒有些揣摩不透,这位红极一时的武将军,到底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了!
秦昭然一大早候在崇德门外,迎面碰上程征,这位程丞相冷不防见了他,很是吃了一惊,似乎不敢与他独处,秦昭然一头雾水,却也不愿招惹他,是以规规矩矩立在崇德门外的铜狮旁,目不斜视,只盯着铜狮口中衔着的绣球发呆。
没过多时,那程丞相倒自已挨了过来,迟疑半晌,终于艰难开口道:“武……将军,这皇上已有好些日子没上朝了,朝中人心惶惶,私下里都传,是……是……皇上失踪,是被人扣住了,这乾青只怕立马就要变天,这事,你知不知道?”
秦昭然缓缓回首,朝霞映照下,站在不远处的程征,仿佛被镀了一层柔和的红光,秀致到了极处的耳廓,被那霞光照得透明,连细微的绒毛,都是纤毫毕现,这样风致宛然的人物,竟会是乾青权力核心的砥柱,只不知,他爬到今日的地位,又曾经历了怎样的挫折和磨难,这样的美人,实在是应该得人好好呵护怜惜,一世不让他沾染尘世半点污淖才是,秦昭然心下惋惜,不再斤斤计较他策划谋害至交好友一事,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和善起来,呵呵轻笑着应道:“程大人无需挂心,现下卢阳城里城外,布防边哨,都是我的人马,哪个敢变天,先得问问我那些弟兄答不答应!”
程征一愣,似乎没想到他竟会答的如此爽快,见他面带笑容,便急急追问下去,“武将军,上次你说,皇上是自已藏了起来,和咱们闹着玩儿,可这许多天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心中着实不安,你看……”
秦昭然一挥手,气势千钧,“我说过,让你别再忧心此事,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撑着,你……”语气一转,却显轻柔,“瞧你那眼下青影,这些日子定是没能好生歇息过,若是那小儿折腾够了,回来主持大局,还要仰仗你替他筹谋,你怎能不好好顾惜自已个儿的身子?”
程征哭笑不得,斜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这人怎地没个正形,现下朝堂上下,人心惶惶,流言纷纷,皇上再不回来,只怕有些小鬼儿,就要忍不住跳出来作怪了!言官们拜本上奏,直接呈递相府,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向皇上问安的,我便是不想理会,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秦昭然一挥右拳,和自已左拳相抵,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有些兴味的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小瞧那孩子了!朝堂里乱成一锅粥,这孩子仍能沉得住气,静观其变,难道他就不怕,他这江山再也坐不安稳了么?”
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聚拢在崇德门外,不错眼的盯着秦昭然和程征,窃窃私语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溜须拍马者有之,故作清高者有之,程征淡然回首,瞧着这副官场百态图,嗤笑一声,随之正容道:“武将军,你这番话,程征很是不解,可否请你,再说的明白一些?”
秦昭然一顿,瞳光一闪,带着转瞬即逝的怜悯,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冲前面几个聚在一处的官员扬头打了个招呼,快步上前,敷衍程征道:“程大人,今儿早朝,你只管找个借口,代为交待那孩子的行踪,省得朝中议论纷纷,大臣们无心政事,每日只知聚在一处,说些有的没的。”
言罢已走出老远,程征愣怔半晌,以往武江昂虽说冷面冷心,可对他却异常热络,虽说现下他已明知,那份热络出自何等目的,但习惯了那人嘻笑怒骂间,仍不忘回护照应自已,冷不防见他这副冷淡神色,程征竟觉着鼻腔微微发酸,往事历历,一齐兜上心头,两人年岁有别,自已较那人,要年长不少,为人又有些古板,不善言谈,平素与人相交,不是觉着别人言语无味,便是觉着太过逢迎,令人不喜,总寻不着能与之心意相通的知交好友,可那年武江昂击溃了北朔几个游牧部族,又为乾青版图,纳下一块肥美的草场,他奉旨草诏,要对那人丰赏褒扬,那人回京述职时,小皇帝隔过身边重重宦官,命他宣诏,那人静静跪在大殿上,抬头接旨的那一刹那,眼中精芒闪现,直直盯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恢复平静,却在下朝后,寻着他豪爽欢快的扯了一道儿去吃酒,两人自此结识,由此相交,可算得乾青朝堂上,秉性脾气最是相投的至交好友!
崇德门今日晚了半个时辰,才有太监宫侍,从里面抬下厚重粗壮的门栓,开了大门,程征心不在焉的随着人流涌入勤政殿,路过那崇德门时,无意瞥见,武江昂坠在最后面,一脸稀奇,伸手轻轻抚着那门上硕大的铜钉,有几位大臣,瞧见武江昂坠后,也寻故停顿下来,慢慢挨到武江昂身边,涎脸和他寒喧着什么,武江昂手握权柄,朝中想着法儿巴结他的官员,比比皆是,这时见有人又围了过去,程征也不以为意,扭头正要进殿,却赫然发现,那些围着秦昭然的官员中,有一位身着藏青朝服,五短身材,倒八字眉,冬瓜头,却不是哪明亨又是哪个?
今日早朝,小皇帝仍是音讯沓然,程征强自镇定下来,轻描淡写的把小皇帝的行踪,遮掩了过去,宫内宦官虽有轮值勤政殿的,可京城八处城门,并八处宫门,都被武江昂使人牢牢控制在手心,这些阉人们最会见机,许是瞧出风头不对,这些日子对武江昂,简直是言听计从,再者王城等同被禁,宫内的消息传不出去,朝臣们私下揣度皇上的下落,只不离武江昂和哪明亨两人,是以今日程征一番做作,倒也无人质疑。
秦昭然阴沉着脸,立在程征身侧,待秉礼太监唱了退朝,忙急匆匆的出了大殿,殿内许多朝臣,早就留意到秦昭然脸色不对,现下见他行止急迫,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当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程征随在人后,慢慢踱出大殿,留神打量哪明亨,却见他面上淡淡的,和身边的监察御史相谈正欢,程征心中陡然一惊,随即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追着武江昂出去,可掂着袍角一路急奔,却只能望着武江昂策马急驰的身影,徒叹奈何!
程征抚膝急喘着,挨在崇德门外的宫墙上,好容易缓过了劲儿,抬起头扶着迎过来的小厮,便要上轿,却望着那已挑开布帘,露出轿内盛满冰块的铜盆,发起呆来,那小厮不敢催促,只能高举两手,继续挑着那布帘,程征默然半晌,回首仔细打量着身后的王城,这座平素瞧来遥不可及,代表天家威严尊崇的王城,这一刻却显出凄惶破败,程征不由暗叹一声,缩身钻进轿子,闭目不语。
轿子到了府门口,小厮替他掀了帘,搀着程征下了轿,程征像失了浑身力气一般,有气无力的吩咐,“去备下热水,我身子不爽,要早些歇下,你吩咐门房,任他是谁到访,都给我挡在门外,今儿我概不见客!”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甜脆的少年声气笑道:“哦?程师傅连我也不见吗?”
这声音,程征听了足足两年,这些年朝纲不振,他和那声音的主人,可以说是朝夕相处,自然是甫一入耳,立时便辩出是何人到访,只是十好几日未见那人影踪,今日武江昂和哪明亨的作派,又令他一下子做出了最坏的猜想,冷不防听见这人的声气,他竟呆了一呆,慢慢看向那人,府外石狮后,缩着个半大少年,衣饰华贵,却脏污不堪,这时正对着他盈盈浅笑,程征只觉血冲入脑,眼前登时一黑,随之委顿在地。
那少年不防程征见了他,竟见鬼一般,昏倒在地,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见他身边小厮紧着搀起他,忙跨前几步,拨开围在程征身前的轿夫和门房,攥紧他的胳膊,疾摇了几下,道:“程师傅,你醒醒,快醒醒!”
程征茫然睁开双眼,只觉眼前金光闪现,只能勉强看见一个少年身影,这模糊的少年身影,登时助他忆想前事,程征“咦”的一声,撑着站起身,拉起那少年,急急向他府内走去,那少年嘻笑着,“师傅,你看你,我又不会跑了?”
程征一窒,板着脸扭头看着那少年,沉声道:“你……你这些日子都跑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朝局艰辛,外臣阉宦,个个都是虎视眈眈,你这一番算计,若是反被人利用,那金氏多年基业,可当真要毁于一旦了!”
上善若水(22)
淮安程家,书香门第,家族人丁兴旺,虽各房分枝渐盛,可这族长却始终由长房长子承袭,程瑞海担纲时,正是程家香火最是鼎盛的时候,二房三房,皆是子孙满堂,独独程瑞海,连着得了三个儿子,都是尚未成人,便即夭折,年近五旬才得了程征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当真是众星拱月,疼爱太过,怕娇纵出他一身毛病,严苛以待,却又打从心眼里舍不得,直把中年得子的程老爷,折腾得寝食难安。
偏生程征自幼便容颜殊丽,风姿皎皎,在一众肿眼塌鼻的程氏子弟中,最是惹眼,进族中学堂时,便有那暗里嫉妒他的孩子,私下里使小绊子,总要与他为难,程征原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每逢有人使坏,他定要冲上去,和人理论一番,他父亲秉着男儿便是要多多挫磨,才能成大器,虽明知族中子弟的行径,却从不过多干涉,是以受得欺辱多了,程征虽没能练出一副好口才,却因而生就一身傲骨,他容色不俗,瞧着柔弱,心志却极强韧,所谓百折不弯,便是已临绝境,他也决不会轻易放弃。
这次小皇帝想使计策反朝中两大权臣,竟是想到哪出就唱哪出,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也没和他商量,便蓦然发难,程征心中惊怒,可私下里却觉着这孩子有志气,有担当,更加定下心,要助这孩子坐稳江山,这一句话,虽说语气严厉,却隐隐透着赞许,那金氏小儿心眼灵活至极,早瞧出苗头,当下摇着他的衣袖,不住口的撒着娇,“师傅,您老就放心吧,严儿早有布置,那两只国蠹便有异动,严儿也能应付得了!”
程征冷哼道:“你应付得了?武江昂的三万精兵把卢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门宫门,俱被那人掌控,现下只等他觑到时机,便能反了你,你可如何应付?”
小皇帝却不惊慌,摇头晃脑,不无得意的道:“师傅,如今这世道,你不当人人都像武江昂哪明亨,忤逆悖德,不忠不孝,胆敢犯上作乱?”
程征也不蠢笨,当即听明了他话里的意思,意怔片刻,轻道:“难不成你是说——武某和哪某的部属,竟有人被你收买?”
小皇帝却不言语,随他进了二进门里的花厅,眼见程征摒退下人,这才悄声道:“师傅,你可知道,严儿这些日子,都是宿在哪里?”
秦昭然一路急驰,行至东里路和西华路间,踌躇半晌,终是催马踏上了东里路,这两条路,一东一西,顺着东里路,可至沁园,那就是将军府的必经之路,可沿着西华路,却会途经田羽信的府第,秦昭然上朝前,被几个朝臣围着寒喧,正不耐烦间,不防哪明亨噙着笑凑到他身前,压低了嗓音,轻道:“将军,那金严已多日未朝,您知不知道,那孩子是躲在哪儿,和咱们开这天大的玩笑?”
秦昭然挑眉一笑,“武某不知,不过,听哪大人的口气,倒似乎是知道这孩子的下落?”
哪明亨干笑几声,冬瓜一样粗壮的脑袋,在秦昭然眼前来回摇晃着,“将军,”他忽然正了正脸色,“如果我没记错,您应该有位奶兄,是城北大营中的都尉,只不知,是也不是?”
秦昭然心中一凛,哪明亨冷不丁提起田羽信,这其中定有蹊跷,哪明亨见他面上隐去笑容,便不再多说,扭头自去,只留秦昭然一人,暗里不安。
今日田羽信没来早朝,秦昭然原想着去探望他一番,可一转念,先策马回了府,老远瞧见府门外树桩似的武忠,秦昭然登时松了口气,不等那马停稳,急急飞身下马,扯着武忠,追问道:“怎样?”
武忠咧着嘴,被严重晒伤的脸上,浮上一层难看之至的笑容,“他们俩带着那俩皮猴,已经回来了,现下就在前边院子里……”
秦昭然急不可耐,扯着他快步向前,武忠龇牙咧嘴,急抽着气,秦昭然一怔,警醒过来,松开他的胳膊,“你受伤了?那两个孩子怎样?可曾受伤?”
武忠苦笑着摇了摇头,与此同时,院内有人咋咋呼呼的嚎叫着,“秦大哥,秦大哥,我和歆朝好好儿的,怎会受伤?”
秦昭然跨步进了小院,展鸣启鸣立在院心,身旁随着各自的小徒,秦昭然还没走近,便瞧见展鸣面色绯红,站在启鸣对面,胸膛急剧起伏,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反观启鸣,却是神色平和,见了秦昭然,急忙执礼唤道:“将军!”
晗茗发髻松了,支乍着头发,像个小疯子,这时异常兴奋,学着启鸣的语气,嫩白的小手一拱,粗声粗气的冲秦昭然喝道:“将军——”
武忠最瞧不得他这般没大没小,闻言立时变了脸色,歆朝急急扯着晗茗,拉到自已身后,回转身面对着他,沉声喝道:“晗茗,别说话!秦大哥有事儿吩咐,你给我消停一会儿!”
晗茗不甚服气的翻了个白眼,秦昭然呵呵一笑,近前几步,抚着晗茗的脑袋,嘻道:“晗茗这是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若是有人敢欺负我将军府的人,你只管说来,秦大哥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晗茗倪着秦昭然,伸手一指展鸣,不怀好意的道:“秦大哥,这可是你说的,你且问问他,怎么欺负我了?”
秦昭然一头雾水,看向展鸣,却见他面上绯红更甚,正疑惑不解间,启鸣大步上前,指着歆朝拉了晗茗进屋,这才和展鸣靠了过来,轻道:“主子,已探知那小儿这些日子,是藏在……田都尉府上!”
启鸣有一瞬间的犹疑,秦昭然却丝毫也不惊慌,昂首目视远方,随即下巴冲武忠一点,道:“那个谢师爷,前些日子湘函吩咐拿住他,关在府里由他烤问,可有问出什么?”
武忠笑道:“主子,那姓谢的看着像条汉子,谁知却是个软蛋,何公子只略略给他上了点刑,他就吓得全都招了——那金氏小儿早在前些年,就已经绸缪着,在您身边安插眼线,这姓谢的,原没指望他派上大用场……”
秦昭然猛地抬头,重复道:“原没指望他派上大用场……那就是说,那金氏小儿,在我身边,伏下的还有暗线?”
启鸣展鸣带着小徒回府后,也没回自已的小院,便在前面的一处小院掰扯开了,秦昭然细细询问半晌,心中已经大致有些明白,田羽信如此这般,用意何在,毕竟他不是浸淫权谋,把权柄看得多么重要的人,是以田羽信真正的心意,倒被他猜出一二。
晗茗被歆朝拘在一侧耳房,苦苦忍耐了许久,终是再也受不住,猛地推开歆朝,拉了门奔出去,扑到展鸣身前,抓着他踢打起来,展鸣措不及防,却极是迅猛的转过身,冲着身后飞扑来的物什,伸手只一抓,触手却是绵软嫩滑的一片,伴着晗茗一声长长的惨叫,展鸣急忙松开手,院中众人都是紧着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晗茗,可有伤到哪儿,晗茗那圆圆小脸涨的通红,却是死不开口,展鸣愣了半晌,蓦地“哦”了一声,启鸣戏谑的看着他,笑道:“你这一爪抓的好,再使力大些,晗茗那心都被你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