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季宇笑容有些发僵,旋即笑意更深,“家里……都好,程大哥,你要去哪儿?笛公子和何公子在吗?”
程征就手一指,魏季宇也看见了子诺那间厢房里的三个人,他悄悄吐了吐舌头,“这大白天的,将军也在啊?”
“你先回房,待晚上何湘函使人唤你出去陪将军用膳,再出来,”程征好心,提点他,“平素没事就待在自已房里,别让将军瞧见,恩,过些日子何湘函自会想法儿,让将军送你回去!”
“你不在绿苑?”魏季宇奇道,“你去哪儿?”
程征眯眼看天,却不说话,埋头急急走了。
濯足濯缨(26)
挂在正房廊下的多嘴鹦鹉耐不住寂寞,魏季宇目送程征远去,缓缓转身,那鹦鹉扑楞着翅膀,叫道:“将军,将军……”
魏季宇吓了一跳,前后左右打量了一通,院里除了他,只余树影扶疏,哪有武江昂的人影?他长出一气,回过头便要回自已住的厢房,斜对过彦子诺的厢房里,忽然传来人声,“武忠,武忠!”
分明便是武江昂的声音,魏季宇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子诺那房门咯吱一声,顿了顿,武忠似乎就站在门边,轻声应道:“属下在!将军!”
“你看魏公子回来的时候,面色如何?”
魏季宇袖着双手,听到自已的名字,立即竖起耳朵留神。
“便和平常一般,并无二致!”
“并无二致?”武江昂沉吟片刻,“只怕是心里有事,面上却没带出来……他哥哥回府了吗?”
“魏都督早些时候就回去了,现在魏老夫人娘家——冯府静养……”
“恩?怎地不住自已家里,这在人矮檐下……”武江昂只是不解。
“您不知道,魏府被查没了!魏都督放出来时,还没发还家产,魏家阖府上下,都住在冯府。”武忠陪魏季宇回了趟家,他万事留心,把魏家和冯家的事,打听的清清楚楚,是以这时秦昭然问起,他便对答如流。
那厢房的门又咯吱了一声,里面有人走了出来,边走边说,“人都放出来了,怎地还不发还家产?你去查查,是哪个衙门处置犯官家财,让他们管事的尽快把查没魏府的东西都还回去!”
魏季宇下意识的向旁一让,正要向那人请安,那人却没留意他,只扭着头自顾自交待武忠,“魏家那么些人都住在冯府,魏公子这次回去,想必是受了什么委屈,这才早早回来了,魏老夫人和魏都督在那儿住着,想必也不适意,你快些安排人发还魏府家产,便是皇宫内院,金砖玉饰,也比不上自已家舒服,一入秋,天说冷就冷,在人家府里住着,总不方便……”
“将军,”厢房里有人扑了出来,咯咯笑道:“彦哥哥说……”
“小笛,别……别说!”彦子诺急忙追过来,掩着小笛的口鼻,“别,别说!”
秦昭然一脸温柔笑意,看着他们俩打闹,放软声气,“怎地了,子诺?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小笛抓着子诺的胳膊,呜呜急道:“彦……呜……哥哥说,呜……也不知道……呜,谢府有没有被查没?”他好容易掰开子诺的手,极快的一气顺下来,“他说他姑奶奶和大舅舅为人恶毒,以前把他当粗使下人使唤,大舅舅的儿子要拿他当马骑,姑奶奶却说他生有虱子,拦着小表弟,惟恐他身上脏,过给了小表弟……”
秦昭然双眼一凝,“有这种事?”
小笛点了点头,“将军,姓谢的一家太也可恶,彦哥哥说,若是谢府也被查没,想求您千万别发还他们家产,让他们也尝尝被人瞧不起的滋味!”
“那是自然!”秦昭然微笑颌首,踱过去抚抚垂首不语的子诺,“谢府……只你小舅舅被抓了来,恩,这样吧!我寻个由头,让刑部查抄了谢府,把你那些姑奶奶、大舅舅、小表弟统统赶大街上去,可好?”
他说完眼风一转,武忠急忙躬身应道:“属下这就去办!”说着转身出院,看见魏季宇躲在一旁,忙又上前行礼,“魏公子!”抬头笑道:“将军刚才还吩咐,尽快发还魏府被查没的家产,待您府上老夫人和魏都督搬了回去,您再奂将军送您回府多住些日子罢!”
“多谢忠哥!”魏季宇抱拳作揖,一副江湖人派头,再看秦昭然,“多谢将军!”
程征急匆匆回去陪金严,却在将军府里迷了路,围着花园绕了好几圈,每每看见月洞门长回廊,以为找着出路了,钻进去一看,却还是刚走过的那段,他越急越记不起路,越记不起路就越急,又绕了几次回廊,仍是不得其法,索性跳过那回廊,从一处稀疏的草径间穿过,草径外是一处院落,程征记着武江昂的妹妹武妙恬,这时还没和田羽信完礼,只怕仍住在府上,他圣人门生,惟恐冲撞了女眷,是以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翼翼。
行没几步,隔着院墙,里面有女子声气,“金线用完了,蔓姐,你再去库房领些吧!”
“你怎地不去?”另一个女子嘻嘻笑着,“我正绣百子图,用不着金线……”
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像是先前那女子挪开了圆凳,“哎呀,好蔓姐,你便行行好,帮我取些金线来吧,”说着程征只听院内笑闹一片,那蔓姐嘿嘿调侃着先前那女子,“怎地?你这些日子一直守着姑……小姐,连这院都不出,难不成……你竟看上了姑爷,想……”
“呸!胡说什么!”先前那女子连连啐她,“姑爷和小姐就在前院叙话,你这话要让他们听见,小姐非得剥了我的皮!”
“你是武管家记了名,要陪嫁到田家去的,便瞧上姑爷,又有什么,索性你早晚都是姑爷的人……”
“什么陪嫁不陪嫁,左不过是伺候小姐姑爷,”先前那女子渐渐没了笑意,竟轻叹一声,“过些日子,武管家就要清点人数,放年纪大了的丫头小厮出府,偏我没福气,这时节竟被选中陪嫁!”
“嘘!小点声儿!”那蔓姐吓了一跳,“好了好了,姐姐不逗你了!库房的根生……你总得想法儿断了他的念想才好,昨儿你奂我去取丝线,他扒着门,眼巴巴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可……这么瞧着,竟让人心里发酸……”
“我问过武管家,这次将军吩咐,年纪大些的侍人,每人赏十两银子,也不要赎身钱,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自行婚配,总之拿了卖身契,从此与将军府无干,武管家那名薄上,有根生哥的名字……”先前那女子声气儿有些发颤,却强忍着,“田家不比将军府,不知道要守哪些规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府,根生哥等不得,还是让他……早些回乡,娶个年轻媳妇过日子吧!”
程征蹙眉沉吟,怎地妙恬和田羽信成婚前,武江昂竟驱散这许多仆佣?武江昂说起,辅助金严平叛定乱,坐稳江山的言语犹在耳边,程征那时不敢尽信,今日听壁角得来讯息,心里竟隐隐有些信了,他双臂环胸,抚着下巴,在那院墙外一圈一圈的打转,良久,程征站定,武江昂遣散家仆,固然有害怕功成身退,却兔死狗烹的顾忌,可也不乏……自立为王,谋朝篡位,又怕天下人说起自已立身不稳,提前准备着把自已府里知情人灭口的嫌疑!
程征东想西想,越想心里越慌,以往和武江昂没什么深交,只知两人比较投契,便是那投契,只怕还是武江昂刻意做作出的,被田羽信强留武府,在绿苑住了一段时日,见武江昂待小笛湘函温存备至,湘函自顾自拿主意定家法,武江昂也只是笑着由他胡闹,这般朝夕共处,最能瞧出一个人原有的秉性,程征渐渐觉着,武江昂其实远没有外间说的可怕,也……没那次乘自已醉酒后轻薄的无耻,尤其是现下见武江昂和颜悦色和自已说话,他竟隐隐生出那次醉后听到武江昂和武忠的对话,怕是醉后噩梦的想法。
院子里两个姑娘又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私话,隔墙又有人声传来,“恩?他遣散了仆佣?怎地……这时节正是用人之际,平了乱就要准备登基,还是自已府里用熟了的仆从好……”
“什么?”程征依稀认出那是武妙恬的声音,“信哥你说什么登基?是说大哥?”
“没,没什么,”田羽信笑呵呵的改口,“你大哥是头犟驴,赶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知抽什么疯,这会儿把人都放出府,咱们大婚若是人手不够,可怎么办呐!”
“大哥说,到时请程相爷府上过来些人帮忙也就是了!”
“这倒……”田羽信愕然,“这倒不错,你大哥真会精打细算,收了程征,竟连人家的家产也一并接手……”
武妙恬扑哧一笑,“信哥,我大哥对程相爷可是一片真心,不许你出语作践他……”
“好好好,你大哥把程征那书呆子当菩萨供着,”田羽信急忙陪笑,看他心粗的像棒槌,可对着武妙恬,总是那么细声细气,惟恐一个大喘气,就把她吹化了似的,“那……我以后见着程征,便叫他大嫂……”
“你……”武妙恬咯咯娇笑,程征在院外面红过耳,不敢再听,几乎没掩着脸,急急溜着墙角逃了。
濯足濯缨(27)
好容易找着路,程征回到囚着金严的密室,心头忽然闪念:武府那些隐在各处的暗卫,今儿怎地由着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竟没有阻他?
密室外间并没有上锁,程征推开厚重的铁门,门沉重又晦涩的发出尖利的声响,屋里光线昏暗,程征隐约只瞧见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忽地跳起,倏然分开,程征惦记金严安危,急忙高声喝道:“谁?来人来人……”
外间树荫墙角,甚至立在墙根废弃许久没用的大水瓮里,都跳出人来,聚到程征身后,“相爷有何吩咐?”
屋内那稍矮些的人影有些嗔怪的撒娇,“师傅,师傅你做什么?”
却原来他就是金严,程征想起刚刚模糊看到的情景,金严似乎和他身边那人纠缠在一起,耳根又是一红,有些尴尬的冲外面那些暗卫摆摆手,“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那些暗卫拱了拱手,悄没声息的退了下去,程征阖上铁门,立即板下脸,走过去坐在条凳上,“皇上这是在做什么?”
他斜眼去看另一人,果然便是申展鸣,“申大人,皇上要进哺食了,烦您吩咐厨房把晚膳送来!”
申展鸣立在那儿手足无措,很是狼狈,得了他这一句,如啻纶音,急忙快步出门,连应都不敢应一句。
“哎——展鸣哥……”金严想叫住他,无奈申展鸣这时一门心思只有逃命的念头,不敢搭理他,跑的愈发快了。金严连连吆喝了几声,见他不理,逐转过头笑看程征,“师傅,武师父不是让您留在他院里度宿吗?您怎地回来了?这儿吃不好睡不好的……”
“您能受得了这苦,微臣也能受!”程征端身坐好,一派学究气,“白日狎戏,臣请皇上自珍自重!”
金严嗤地一笑,另选了个条凳坐下,“父皇母后若不狎戏,又哪来的朕?程师傅,这是人伦大欲,昔日古人还要焚香淋浴,共效郭伦,朕有什么不自珍不自重的?”
程征一怔,他本就是学究,一身酸腐气,若不是这一场巨变,他始终对金严一片忠心,金严此时不便和他顶撞,只怕听他满嘴吐酸时,早掩耳捂鼻,退避三舍了。
“申展鸣是武江昂的人,对武江昂忠心耿耿,您……”程征也听出金严语气里的不耐,急忙改口,再不提白日宣 淫一事,“武江昂说的好听,可咱们也得防着他,您没听他说,让申展鸣在您身边伺候,若申展鸣是他放在您身边的坐探,又或者是他起事时杀您灭口的刀斧手……”
“行了行了!”金严一下站起,背着手紧走几步,踱到门边,“师傅常说,人君要善观人、相人、识人、察人、用人,朕看展鸣,倒不似师傅心比莲藕,他就是个实心萝卜,虽说经常口是心非,但……绝不会害我!”
铁门猛地被人推开,申展鸣面色极不自在,提着个大食盒进来,把那食盒往桌上一放,取出菜来摆好,金严忙笑眯眯的跑过去帮忙,借接碗盘的机会,捏了捏展鸣的手,展鸣抽回手瞪他一眼,想想又不解气,轻声恨道:“你才是实心萝卜……”
金严不屈不挠,拉着他的尾指撒娇,“好嘛好嘛,我是实心萝卜,好展鸣,快别生气了,来,笑一个!”
程征重重咳嗽一声,展鸣本有些不忍,由他拉着手,这时忙一正颜色,缩回手布菜,金严咬了咬牙,回头笑喟程征,“师傅,这时候也不早了,您快回绿苑歇着吧!若我武师父找不着你,他那一花厅的人都甭想吃饭。”
他为和展鸣独处,竟对程征下起逐客令来,程征心里又酸又苦,撑着腿极缓慢的站起身,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愿金严端出皇帝架子来压自已,行了礼退出去,站在武府花池边,夜幕初临,华灯璀璨,将军府里灯火通明,熙来攘往,到处都是人,程征一时有些怔忡,不知身在何地,更不知欲向何方。
“程书……程相爷,”有人远远唤他,程征呆呆回过头,田羽信一脸喜气,站在一处绿藤蔓延的小院外冲他挥手,“夜晚风凉,你怎地站荷池边吹风?快来快来,今日妙恬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酒席,奂我去唤她大哥,武江昂那犟驴守着他绿苑里那四个孩子死活不肯挪窝,还说什么不打搅我们二人世界?若请不来人,妙恬定要怪我,您老行行好,随我去应付了差事吧!”
程征不置可否,定定站了一会儿,举步向他走去,田羽信原还以为他和武江昂闹了什么别扭,站在荷池边瞧着怪瘆人的,又怕他犯了呆气,一时想不开,竟投了荷池,忙出语诓他近前,这时程征走近,田羽信依稀瞧见他眼圈青黑,容颜憔悴,面上似有泪痕,当下不敢再胡说八道,让着程征先进去,一边小心的觑着他脸色,“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寻江昂去把那人大卸八块!”
程征摇了摇头,他和田羽信交情泛泛,平素碰上了左不过点头的交情,他最忌讳交浅言深,也不多说,深深吸了口气,旋即扭头笑道:“好香啊!是妙恬的手艺?田大人真是好福气,竟娶得这等贤妻!”
当着田羽信的面,只要提起武妙恬,他便是当时正挥刀杀人,也能立时放下屠刀,笑成一朵花儿,程征只是书读多了,有些迂腐,人情世故毕竟还是懂的,这么一说,马屁真真拍在马屁股上,田羽信笑的合不拢嘴,也不谦虚,“那是当然!天底下只得一个武妙恬,要不,我怎会死皮赖脸,非得逼着武江昂那犟驴把妹妹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