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便被别人打断,那姓谢的师爷虎目邸吻,沉着脸道:“休得胡言!今日商议大事,你却出来扫兴,还不快快退下!”
秦昭然心中不安愈盛,却装作漫不在乎,可此刻站在歆朝身后,瞧他为那少年检查伤处,心中疑窦却又浮出水面,所谓时机,既有可能是机遇,也有可能是挑战,若是走错一步棋,很有可能便会被人利用,做了他人千秋功业的垫脚石,他手下那些谋士,既说已耐心等候多时,怎会今日一听小皇帝被掳,便这般沉不住气,难不成,这里面另有文章?
他不做这武将军时,自然逍遥自在,可既身在其位,被卷入乾青朝内,权势争夺的漩涡,那便不能独善其身,隔岸观火,这些天上完朝,他虽然不动声色,暗里却已观察仔细,朝中党争确实不曾间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既回朝,竟也有些弹压不住的势头,小皇帝竟青天白日被掳,尤其还是在他坐镇京师时被掳,秦昭然总觉着这里面透出来的,不是时机,而是另有所谋。
上善若水(12)
待歆朝替那孩子清理完,包裹上细密干净的纱布,启鸣这才悄声问道:“歆朝,这孩子无甚大碍吧?”
歆朝眉间紧蹙,轻道:“他伤处虽众,却没有一处致命,想来是被人凌虐的狠了,一时承受不住,背过气去,却被人当尸体扔了出去!”
晗茗笑嘻嘻的仰起脸,看着展鸣道:“是什么人这么狠毒?展……师父,咱们去擒了那人来,也如法炮制,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可好?”
物伤其类,展鸣见了那少年惨状,心中像梗了什么似的,总觉得不自在,现在见晗茗浑没一丝悲戚,反倒洋洋得意,不由瞪大双眼,喝道:“晗茗,你……你怎地这般狠毒,仔细惹恼了我,我……我也如法炮制了你,让你知道厉害!”
话音刚落,就见歆朝启鸣一脸惊愕,不住盯着他瞧,展鸣一时口快,说出如法炮制,说完才想起,刚才歆朝替那少年查验身后伤处,那少年分明被人使强奸淫过,他对着晗茗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不该,登时心虚起来,不敢再看众人,垂着头转到门边站定。
晗茗不甚了了,见了歆朝启鸣的神情,才蓦然想起,那少年有些伤处,实在羞人,一想到展鸣的话,一张圆圆脸蛋,竟涨得通红,心中郁愤,便要扑上去厮打展鸣一番出气,却听秦昭然轻咳一声,道:“时候不早了,这少年既然安置在这房里养伤,一时半会儿,约摸醒不过来,你们先随我去绿苑,用些晚食,夜间安排人守着这少年,若他夜半发热,也好有人照应!”
这一通忙乱,直忙到戌时,秦昭然带着他们四人到了绿苑,抬眼便见田羽信面带喜色,神采奕奕坐在圆桌边等候,小笛湘函侧身陪坐一侧,桌上席面,早已凉透,秦昭然汗颜道:“哎,羽信,着实对不住,这两只皮猴,”伸手指了指晗茗歆朝,“半路截着我调皮捣蛋,我竟忘了还有客人……”
田羽信哈哈大笑,起身引他坐了首位,应道:“江昂说哪里话,以前你我二人一处吃奶,你强凶霸道,总是踢了我去一边,自已一人吃的痛快,我可也没见怪,怎地今日这般生分?”
晗茗拉着歆朝,背门而坐,展鸣启鸣不敢逾矩,守在门外,像立着两尊门神,小笛咭咭笑着招呼:“启鸣哥,展鸣哥,还请一道儿入席吧!都是自家人,不需这般客气!”
湘函含笑起身,踱到秦昭然身侧,软语央着,“将军,咱们去请了南院的姑奶奶来,可好?”
秦昭然见他瞬了瞬眼睛,当下心知肚明,应了声好,随他一道出了小院,武义酉末换了岗,现在院外巡守的,是另一名粗壮少年,湘函眼见两人走出一程,那少年听不见两人言语了,这才压低嗓门,道:“秦大哥,南院那位姑奶奶,是你孀居的妹妹,我和小笛今儿打听到,是你关起了那位姑奶奶,命她在家为巡原郡守戴孝守节,那位田都尉,是你的奶弟,对你这位妹妹很是倾慕,只两人缘浅,你妹妹被许了巡原郡守,前些年你接了妹妹回府,田都尉曾私下里,向你提过迎娶她的意思,却被你一句话回绝了,我和小笛觉着,眼下你身边得力的人不多,没必要再和田都尉生分了,不若便遂了他的愿,他既了了心愿,心下对你自然感激,多此一人臂助,你便平素有些什么疏漏,他也自会替你弥合的!”
湘函一本正经,说起来头头是道,秦昭然心中一暖,颔首道:“就依你,”伸指抚抚他的面颊,忽而笑道:“湘函,怎地这些日子你和小笛在一处,竟也变得这般心善,现下还替我妹妹和我那奶弟做起媒来?”
湘函面上一红,随即青白交加,拉着他手,轻轻摇晃着,道:“秦大哥,湘函以往说多错多,做下不少混帐事,只是我现下已决心痛改前非,你就不要时时挂在嘴边,我听了你的话,总觉心中惊跳难止,生怕你想起旧事,再不欢喜我,那我……那我……”
秦昭然急忙揽了他在怀,抚着后背,轻声哄慰,“好,好,我再不提起前事就是了,你……”嘻笑着捏起他的下巴,有些不怀好意的道:“你今儿竟给小笛出主意,想让我乖乖雌伏在你二人身下,供你二人疼爱,这笔账,我可是还没找你算呢?”
湘函咯咯娇笑,觑他不备,轻快的脱出他的怀抱,站的老远,这才回转身笑道:“你说了再不提起前事的,那……凡是今儿戌时以前的事,都是前事,你……堂堂辅国公,左司马大将军,怎可言而无信?”
那处月季丛丛的院子,门户紧闭,湘函攀着院墙,觑了半晌,有些懊丧的说道:“秦大哥,姑奶奶只怕已经睡下了。”
秦昭然呵呵笑着,上前拍了拍门,提气朗声道:“开门,开门,我要见我妹子!”
宁静的小院,瞬间像烧开了的沸水,扑腾起来,趿鞋声,开门声,硬木底的金缕鞋,踢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的清脆箜箜声,不绝于耳,湘函第一次见秦昭然的家人,竟有些紧张,袖底紧紧拉着秦昭然的手,秦昭然忙回握着他,安抚似的拿手指在他手心轻轻刮擦,院门开时,有篷头少女眯着眼探出头来,瞧见秦昭然竟似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请安,“将……将军……”
秦昭然心情甚好,瞥了一眼院内,轻道:“我妹子呢?已经歇下了吗?”见那少女点头,秦昭然大手一挥,“去,伺候她起身,我在绿苑摆了一桌席面,今日家宴,怎可少了她?”
武江昂平素在府里,定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那少女进去传了话,不一时,便扶着个瘦弱的女子出了正房,那女子容颜憔悴,眉间紧蹙,却难掩天生丽质,秦昭然现下扮这武江昂,已越来越得心应手,呵呵一笑,道:“多日不见,妹妹倒清减了,以前是哥哥混账,竟把你关在这院里不见天日,今儿哥哥设宴向你陪罪……”
那女子急掩檀口,颤声道:“大哥,你……你这是……”
湘函向她躬身行了一礼,柔声道:“小姐,将军的意思,您去了席间,自然便知道了!”
秦昭然见她没有出言反驳,扭头便要引路,湘函却扫了一眼那穿金缕鞋的少女,冷笑一声,“将军,您府里的下人,当真不守规矩,这金缕鞋木底极重,穿着它怎能好生伺候主子,莫不是有人瞧着小姐势弱,认定她再难见天日,有意欺辱于她?”
话音未落,就见那少女浑身筛糠似的跪了下去,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将……将军,奴婢冤枉……”
湘函一脸嫌恶,引着那女子头前先走,扔了下一句,“冤不冤枉,将军自会明辨,你当将军不明事非么?”
秦昭然见他发威,也不插话,静静打量他半晌,直到湘函有些觉察,扭过头来不安的瞧着他,秦昭然这才展臂揽着他,嘻笑道:“湘函,看不出你理家倒是一把好手,不若……以后将军府便由你当家,把账目仆役一概管起来,也省却我每日还要操心府里家事!”
那位姑奶奶慢慢堕到两人身后,只作不见,湘函急忙推他,秦昭然却牛皮糖一般,粘着再不丢手,回过头冲那姑奶奶呵呵笑道:“妹妹,这位公子姓何,名湘函,是……你哥哥心爱之人,绿苑内还有位笛公子也是哥哥心爱之人,哥哥每日上朝,他二人闷在绿苑,甚是无趣,你得空多来走动走动,替哥哥照应着他二人,这府里势利小人太多,怎么说你也是主人,下人们若是敢欺辱他们,哥哥还要仰仗你多加回护呢!”
那女子唯唯诺诺,低着头,一副受气小媳妇模样,秦昭然瞧着不忍,叹息一声,道:“以前那些事,是哥哥做错了,你别往心里去,从今往后,你便是府里堂堂正正的主人,再不是什么巡原郡守的遗孀,哥哥得便,再替你寻摸一门亲事,你这般如花年纪,怎能要你守活寡?”
那女子捂紧口鼻,似乎泪盈于眶,再难抑制,却弱弱的说不出一句话来,秦昭然暗叹一声,难怪湘函一眼便瞧出她那身边女婢欺主,这女子个性软弱,又不得自已哥哥欢心,便是住在自已家里,下人们也敢骑到她头上不恭敬。
到了绿苑,那女子有些情怯,几乎挪步不前,湘函忙靠过去,软语安慰,秦昭然当先进了花厅,见田羽信目光灼灼,紧盯着他身后,意甚祈盼,不由暗笑,再见小笛一脸温柔笑意,直盯着自已,胸中登时快美难言,他这两个宝贝,自得他真言,知道自已记不起前事,便时时处处替他留心,若说什么事做来对他有利,那是眼也不眨,做了便是,田羽信与武江昂因一门亲事,渐生龋鼯,他二人得悉后,便想法设法弥补,只为秦昭然能多一臂助,这般实心实意的爱人,若不是他运气好,却上哪里寻找?
上善若水(13)
晗茗歆朝饱饱美餐了一顿,吃完不耐烦再枯坐下去,听大人们废话,悄悄溜着桌角下来,猫着腰出了绿苑,歆朝放心不下他那屋里叫子诺的少年,先折回去察看一番,见子诺虽面色苍白,却渐渐回过颜色,这才放下心来,拉着晗茗自顾自出去玩耍。
将军府的荷花池,最得歆朝喜爱,尤其是这夏季,天气闷热,坐在那池边凉亭,清风徐徐,凉爽无比,其间又可去厨房偷了糕点,拿来这亭边偷食,是以每每他和晗茗出来玩耍,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这处凉亭。
晗茗趴在池边参差不齐的石板上,被蚊虫咬得满头都是包,却不想起身,央着歆朝去偷些糕点来吃,歆朝翻了他一眼,道:“好吃懒做!我刚吃饱了,现在吃不下糕点,你若想吃,自已去拿!”
晗茗比他小了两个月,平素虽对他言听计从,却也有耐不住撒娇的时候,这时听他也不愿动弹,不由瘪着小嘴,涎着脸还要央求,歆朝连连摆手,道:“我一言既出,绝无更改,”晗茗眼珠一转,便要放声大哭,引那最近在他面前,总有些呆呆傻傻的展鸣前来,却听歆朝忽道:“不若……咱们俩在这池边静坐喂蚊子,然后,数数谁身上的红包最多,输了的那个,便去取糕点,可好?”
晗茗较歆朝略胖,一会儿功夫,已被蚊子咬得浑身奇痒难忍,倒是歆朝,今儿刚捣腾过药材,身上有股浓郁的药味,蚊虫难以亲近,晗茗想明关节,急急拍着巴掌赞同,和歆朝两个静坐池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蚊子,歆朝却暗里偷笑,晗茗这呆子,当真听话,他随口一句,便留了那呆子下来喂蚊子,那呆子还一副占了便宜的神情,着实好笑。
眼见蚊虫越来越多,转着晗茗不住留流,晗茗再忍不住,就要跳起身时,他二人身后一人多高的芭蕉叶后,传来两个男子的声音,歆朝晗茗迅速对视一眼,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听那两个男子一路急行,到了亭边,眼见四下空旷,他人无法藏身,便停了步,当先一人急道:“主子怎么说?”
他身边那人轻道:“嘘,噤声!仔细被人听见!哪明亨和武江昂,现下都已确信,是对方掳了人走,主子的意思,你还要多多煽风点火,唆使武江昂跳出来,与哪党为敌,咱们便坐山观虎斗,看他二人狗咬狗即可!”
当先那人噗嗤一笑,赞道:“主子虽年纪幼小,却当真聪慧异常,把这两只国蠹玩弄于股掌之间,”话音一转,似带忧色,“只是今儿,武江昂刚招揽来的少年,觉出事情不对,曾出言提点他,却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妨碍?”
“武江昂刚愎自用,骄傲自大,若没有你这军师,哪能撑起这么大的场面,现下你已取信于他,他怎会相信一个新招来的谋士,多过相信你这老谋深算的心腹?”那人略顿了顿,“不过,凡是小心为上,你再去添一把火,务必要令他在这几日内,有所动作!”
歆朝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和晗茗面面相觑,那两人商议完,把这附近又详细搜索了一遍,好几次隔着芭蕉叶,长剑的剑尖险些戳到晗茗身上,吓得他面无人色,咬紧了嘴唇,这才没有放声惊叫出来。
那两人走后,晗茗揉着酸麻的小腿,正要起身,歆朝却止住他,指了指荷池对面的芭蕉丛,晗茗定晴一看,却见一双鹅黄小鞋,露出尖尖一角,晗茗一惊,他二人来这池边已有大半个时辰,竟没发觉对面藏的有人,那人显然比他二人来得早,不然又怎能悄无声息伏在对岸,而他二人毫无知觉呢?
歆朝晗茗互视一眼,几乎同时暴起,溜着河面一排小小石墩,飞身掠到对岸,晗茗伸手捞过去,却应手揪出两个少年来!
那两个少年满脸惊惧,个高的那个面相憨直,个矮的那个眉目灵动,晗茗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喝问道:“你们二人,是哪里来的奸细?躲在我们府里,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倒自觉自愿,把将军府,当成他自已的府第,歆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窜到那个矮少年身前,纶指急点,封住他几处大穴,只问那高个少年,“你二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快如实招来,否则……我便把你二人填了这荷花池,包保没人知晓,今夜这荷池里,埋着两个活人!”
那高个少年故作镇定,强撑着反驳道:“我们是将军的客人,留宿府上,你们又是何人,怎敢在将军府上,对将军的客人,这般无理?”
晗茗搔了搔头,奇道:“你们是将军的客人?我怎地不知此事?”
那高个少年淡淡一笑,道:“将军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想来是忘记府里还留着我兄弟二人吧!”
歆朝却不多说,照样纶指点了他的穴道,和晗茗一道儿,把这两个少年送到了绿苑,绿苑里只闻一片蛙鸣虫嘶,晗茗清了清嗓子,站在院外叫道:“秦大哥,秦大哥,你快来看!我和歆朝抓到两个鬼鬼祟祟的小贼!”
院外布防的少年侍卫们,闻言大惊,今夜武忠当值,听了这话,险些生生喷出一口血来,若是他当值时,府里竟溜进了小贼,那他这番挂落可就吃大了,所以没等正房里秦昭然发话,武忠已抢着上前,揪过歆朝晗茗所说的小贼,这一打照面,不由哭笑不得,屋内秦昭然已经应声道:“什么小贼?”
武忠急急回道:“将军,不是什么小贼,正是那次被人送来的雨蔚和荷儿两位小公子,您这些日子忙于朝政,属下还没来得及,问询如何安置这两位公子!”
屋内湘函小笛同时惊呼,“雨蔚?荷儿?秦大哥,快些让他们进来吧!”
正房点燃了数枝巨制烛台,直把屋里照的亮如白昼,雨蔚不安的扭着自已的衣角,反是荷儿,一脸不驯,见了秦昭然便质问道:“你……你这人当真恩将仇报,雨蔚哥想法儿救了你,你竟使人买下我们,送到你府上,你不是说,要放我二人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