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句“心肝宝贝”打动了他,自三岁开始在这谢府吃白食,名义上是小舅舅的表外甥,私底下却连个粗使的打杂都不如,姑姥姥和大舅舅从来都没把他当过亲戚,他初来时正逢上府里用晚食,那一桌子亲戚没一个人唤他上桌吃饭,却是使着他盛饭添汤,比花钱买的奴才用着都趁手,府里的奴才也没人把他看在眼里,只当是个蹭饭的穷亲戚,主子哪天不乐意了,随时能撵出去的,欺负他无处诉苦,竟有些刁奴专门寻了粗活累活让他去干,阖府上下,除了小舅舅对他还有些和颜悦色以外,竟是再没半个人把他看在眼里!
子诺微微叹了一气,身后某处那种钝刀子推磨着的痛楚,愈发明显,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水水润润的,仿佛外面纷飞的雨丝,一寸一寸飘进了眼里,总是氤氲着水汽,无论他是眨眼还是擦试,只要一睁眼,那水汽就像这些天阴湿的天气一般,无孔不入的钻入眼中,潮潮腻腻。
小舅舅平素看来文文弱弱的,喝醉了却力大无穷,翻来覆去的折腾到天黑,好容易丢了他歪倒在一旁睡熟了,他却早已是遍体鳞伤,浑身散了架似的伏在床沿,硬撑着起身把身下的血污清理干净,又颤着身子去灶间打了温水来给小舅舅擦洗,适才两人扭作一团,床单早被揉搓的不成样子,他正要想法子抽了那床单出来,给小舅舅换了干净的铺上,却听小舅舅含糊唤着:“子诺,子诺!”
他心头一震,听见小舅舅睡梦中仍唤着自已的名字,心里竟晕开了一层甜甜的欣喜,一切收拾妥当后,大着胆子躺到那人身旁,天没亮小舅舅就醒了,着急忙火的要换朝服,一眼瞥见他伏在自已身侧,当即情热起来,搂着他只不住吮吻,还是他见天色不早了,急急催促那人快些上朝,那人这才恋恋不舍的去了,临走时还扒着门嘱咐道:“子诺,你在家好生歇着,我去点个卯就回来陪你!”
他也想在好生歇着,无奈府里那些人不放过他,库房的二曼候着小舅舅走了,扯着嗓子在院外叫着:“子诺,别挺尸了,快起来去库里给老太太把那座红木梳匣搬出来!”
这些粗使下人是不能进院子的,自然也就瞧不见他此时满脸的红晕,不敢怠慢了老太太的差使,忙扬声应着,起身时有些猛了,扯的身后撕裂般的一阵抽痛,捂着腰一跛一跛的去了库房,二曼翘着二郎腿坐在门槛上,见他模样狼狈,不由哈哈笑了起来,挤眉弄眼的说着:“子诺,昨夜受若了吧?”
这话吓的他心里一凛,却听二曼随即说道:“二老爷虽平素待下人亲厚,可一旦喝醉了酒,常会寻些由头把服侍的下人踢打一顿,昨儿下午我见你扶了他进院子,就再没出来,今儿又是这副形容儿,想是被踢打的不轻。”
子诺登时松了一口气,随即而来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小舅舅昨夜是喝醉了,却没有踢打他,反而是搂着恩爱了许久,虽说急切间动作有些粗暴,他却是丝毫不以为忤,这会儿心里倒泛上甜来,脸皮微微有些发烫,怕被二曼这鬼灵精瞧出破绽,忙进库里搬了那红木梳匣给姑姥姥送去。
大舅舅读书时不求上进,没考取功名便赋闲在家,这时正领着儿子陪姑姥姥叙着话,一家人见了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气,他那小表弟从姑姥姥怀里出溜下来,指着他叫道:“子诺,快趴下给我当马骑!”说着还抽了腰间的小木剑,冲他身上胡乱刺着,一边呼喝道:“快,快趴下!”他放了梳匣就要趴到地上,姑姥姥却紧着搂了小表弟在怀,连声说着:“文杰,别胡闹,这些人身上脏,仔细过你一身虱子!”
他借了这岔赶紧退出来,看天色约摸着小舅舅要回来了,紧着回了他那院,先把沾了血的床单和衣物泡到大盆里,搓洗干净晾起来,再想去书房替小舅舅把墨研好,万一他回来要办公务呢,前脚刚跨过书房的门槛,就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那人嘻嘻笑着:“子诺,我备了个好物什,今晚让你少受些苦楚!”说着搂了他回房,从怀里掏出个小瓶,他正为着刚刚那句话脸红,见了这小瓶,有些茫然的看着小舅舅,小舅舅猛的一呆,再也等不到晚上,回身杠了门,拖了他到床上又是缠绵了许久,也就是这时,他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涂在身后的药剂,滑滑腻腻的可以减轻他的痛楚。
上善若水(16)
子诺面上慢慢带了温柔笑意,可胸前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蓦地一痛,哪明亨那张每每令他噩梦不绝的面孔,便出现眼前,心中立时酸楚难以自抑,若不是这人,小舅舅又怎会舍了自已,当真是这一身荣宠始自那次游湖,以后的噩梦也得自那次游湖!
小舅舅饱读诗书,科考后只取了个国子监祭酒,整日唏嘘着不能一展抱负,那天小舅舅邀了一众同年去阳澄湖泛舟,他是小舅舅书僮,自然要随去伺候,船上开了酒席,以供一众文人雅士饮酒斗文,小舅舅喝的有些高了,他急急到船头备醒酒汤,冷不防听见对过一艘船上有人“啧啧”赞着:“怎地我便寻不着这般绝色,连竹里馆的秋菊都比不上他!”
他听着有趣,忙抬头去看,却见那边船舷上站着个一身白衫的中年男子,那人长相倒也端正,只一双眼睛色眯眯的瞅在他身上,竟是在说他绝色,当时他便心口发堵,无奈父母双亡后,一直寄人蓠下,谢府里上下人等的眼色早让他阅尽人情冷暖,见那人的衣衫用料名贵,怕是京师里哪户官家的子弟,若是呼喝出来,给小舅舅惹了麻烦,那可就不妙了,是以强忍着扭头回了舱,那人见他闪避,竟来了兴致,追着上了他们这艘船,和席间文士一照面,立时有人起身谄媚的行礼,口中还直呼:“哪大人!”
小舅舅早伏在桌上酩酊大醉,席间还算清醒的几位都紧着起身给那人行礼,那人笑呵呵的摆摆手,见着认识的就寒喧两句,不认识的就扯着让人介绍,终是到了他面前,小舅舅的好友洛元华指着他笑道:“哪大人,这位是国子监祭酒谢怡泽的外甥彦子诺。”那人别有用意的斜了洛无华一眼,眼风在他身上一瞥,随即扭过头敷衍了两句,回到自已船上。
洛元华怔了半晌,不住打量着他,吓的他忙扶起小舅舅,解了船边小舟先行回府,便是那晚,他成了小舅舅的心肝宝贝,两人再不是舅舅外甥,主子书僮的关系,而好得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小舅舅那些日子下了朝,就火急火燎的回来陪着他,午食和晚食也不去陪姑姥姥和大舅舅,而是让人开在自已院里,摒退了下人后,抱了他在腿上,挟了菜一口口喂着他吃,他过的舒心,面上便常常带了笑,小舅舅竟是怎么看他都欢喜,不分日夜,兴致来了便要抱了他回房,他身下的新伤叠旧伤,却从来都是忍着不吭,只要小舅舅舒爽了,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快活。
那天他陪着小舅舅去浴房,原是伺在一旁想帮那人推背,却被那人扯下了浴池,脱了衫子,轻柔的替他搓洗起来,他抑制不住浑身乱颤着,竟触动了小舅舅,急不可耐的把他按趴在池边,掏了那小瓶正要探手给他涂上,却惊呼一声停了手下动作,他有些疑惑的回过头,小舅舅心疼的叫着:“子诺,你怎地伤的这般重?定是我平时不知顾惜,哎!痛的很吗?”
他心里甜甜的,不住摇头只说不痛,小舅舅却不理会,给他擦洗干净了抱回房里,也不说干什么就急急出了门,他躺在床上心里直打鼓,外面敲了二更小舅舅才回来,手里拿着个掐金描银的小瓷瓶,笑道:“子诺,我去找太医讨了些顶好的外伤药,这几日你好生歇着,先养好了你那处再说!”
说着亲手给他上了药,那一夜果然只搂着他入睡,却没有别的举动,夜半他醒来,盯着小舅舅不住出神,悄悄拿手指描着他的轮廓,声音微不可闻的唤着:“怡泽,怡泽!”本想着声气轻,他睡沉了觉不出来,却忽然听他呵呵笑着:“子诺,你叫的真好听,再叫几声来让我听听!”
两人都没了睡意,笑闹起来,他那时满心欢喜,只盼着能和小舅舅天长地久才好,谁知那洛元华第二天一大早登门拜访,扯着小舅舅在书房嘀咕了半天,小舅舅再出来时,面上再没了笑意,沉重的坐在床边,盯着他只不住叹气,他心里隐隐不安起来,问那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小舅舅沉声道:“子诺,枢密使哪大人看上了你,托元华过来捎话,让我把你送给他!”他又颤了起来,这次却是因为害怕,想求小舅舅,却总出不了声,知道那人胸怀大志,却一直被压制着,枢密使是当朝一品,自然是不能违逆,但若那人能讨了哪大人的欢心,想来是能被委以重任的,默然半晌,抬起头微微笑道:“怡泽,你把我送给他吧!只盼你别忘了我,我也就知足了!”
那人眼圈一红,扑过来和他抱头痛哭,这一夜他格外痴缠,第二天一大早,哪府的小轿便停在谢府后门,小舅舅亲自送了他去,哪明亨很是高兴,连声夸着小舅舅会办事,急的什么似的送了小舅舅走,搂了他便进内室,他心里沉重,面上自然带不出笑,那人本要挥退屋里的一干护卫,那些人却力劝那人要多加小心,哪明亨歪着脑袋想了想,取了铁链把他牢牢捆在床上,那些护卫这才放心去了,他却被这举动吓的浑身乱颤,那人见他怕的很了,欢喜的声气都有些发颤,说着:“果然是极品,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真招人疼!”
接下来简直就是噩梦,他原想着这种事情都是像小舅舅对他那般,谁知这人上了床,就赤红着眼,把他摆布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见他身后的伤有些微微渗血,竟发狂了似的直想见他流血这才痛快,他痛的晕了过去,那人仍是未能尽兴,取了桌上的蜡把滚烫的蜡油滴到他身上,听他一声声惨叫,就说不出的兴奋,好容易挨过了这一天,那人稍作休息上朝去了,他被捆在床上,也没人理会,只盼着能立时死了,也好过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天边一串惊雷,顷刻间白花花的光线,照进了屋内,子诺下意识的战栗起来,急忙坐起身,四下里打量着,确信自已是在武江昂的将军府里,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申氏兄弟这间小院,本就没有什么人,平素洒扫,也是后院的粗使杂役来做,天一擦黑,若是申氏兄弟不回小院,这小院便安静的有如鬼域,子诺回想往事,竟独自呆怔着躺了半天,今日武江昂下朝回府早,小笛和湘函都紧着回去陪他,子诺孤零零待在屋里,半日不闻人声,渐渐又焦燥起来,抓起薄被衾枕,上下左右环视一周,也不知自已想做什么,随着外面电闪雷鸣愈发剧烈,心头火起,捏着那荞麦枕头,冲着棂格门扔了过去。
那枕头却未能如愿以偿的穿过纱帘,飞落外间泥泞的地上,子诺久等未闻那枕头落地之声,不由抬眼,却见武江昂握着那枕头,一脸错愕,他身后跟着的武忠,正端着条盘,看样子是来给他送晚食的。
“子诺,”武江昂随即面色平和,跨进门来,嘱咐武忠放下条盘,淡淡的道:“今儿真是对不住,竟忘了给你送吃食,启鸣展鸣并他们那俩小徒,今夜暂不回来歇息,你行动不便,自已一人宿在这院,我有些放心不下,待会儿,我安排人宿在隔壁,夜间若是要茶要水,你只管出声唤人便是!”
言罢,拿着衾枕过来,动作轻柔的替他垫在腰后,轻道:“我知道,这些日子要你闷在屋内,又动弹不得,你难免会有些火气,明儿若是天放晴了,我便命人用春凳抬了你出去,便在府里荷池边略坐坐,呼吸些新鲜空气也好!”
他那语气太过柔和,子诺有一刹间的失神,盯着这张满含关切的脸,竟又想到了自已的小舅舅,若是没有哪明亨从中作梗,这时只怕他正偎在小舅舅怀里,听那人说些朝堂趣闻,或是替那人研着磨,看他笔走游龙,习字作画呢。
武忠立在屋内,见那两人默然相对,觉着自已浑身不自在,这场面他见得多了,知道自已在场,会有多么碍眼,当下悄没声儿的退了出去,外间纱帘一动,秦昭然忙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武忠那机灵鬼已瞧出情势不对,早早退了出去,子诺眼神迷离柔弱,随着秦昭然扭过头去,看见那不住摆动的纱帘,忽地清醒过来,忙垂下头,面上飞红一片。
垂首半晌,也没见武江昂出去,子诺偷偷抬眼,武江昂正一脸戏谑,捧着一盅鱼蓉汤立在床前,子诺面上又是一阵发烫,伸手接过那汤,悄声道了谢,武江昂淡然一笑,拉过床前木凳,嘱咐他喝完汤,把碗搁在木凳上,过不多时,自会有人来收拾,说完转过身,举步欲行,却又顿了顿,扭过头轻声问道:“你……你躺了一天,要不要……方便一下?”
他不提也罢,一提起来,子诺倒真有些尿憋,其实他并未虚弱到,连自已起身都无力的地步,可这些天都是躺在床上,做出重伤难愈的样子,这时当着武江昂的面,怎么也不能自已打自已嘴巴,只能强忍着摇了摇头,武江昂眼中精光一闪,似乎不信,却什么也没说,径自去屏风后取了夜壶,给他放在床下,转身离去。
上善若水(17)
第二日上朝,刚出府门,就见府外铜狮旁,偎着一个瘦弱少年,秦昭然以为是来抚摸铜狮,沾沾福气的市井小民,也没多加留意,踩着马蹬偏身上马时,那少年却忽地扑了过来,抱着马脖子,不住哀哀低泣着,“武将军,武将军……”
武忠等侍卫急急上前,把那少年扯到一边,秦昭然定晴一看,这次拦马的,正是上次拦轿的,秦昭然瞧见他,才想起他哥哥那事儿,不由暗暗扼腕,这些天事务繁忙,他倒当真把魏家那档子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魏季宇被侍卫们极是粗鲁的扯了开去,眼见秦昭然便要离去,急的满头是汗,结结巴巴的叫着,“武……武将军,您……您看我哥……哥哥那事儿……”
秦昭然被他唤得,在马上坐不安稳,只得下了马,踱到他身前,嘱咐侍卫们松开他,轻声哄慰着,“季宇,眼下我还有好些公务没办,不若你先回去,待我今儿下了朝,和田大人一道儿去你家寻你,咱们合计合计,怎生想个法子,救了你哥哥出来!你先别着急……”
魏季宇连连点头,想了想,从袖笼里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递了过来,陪着笑道:“将军,这些许银资,您得空招呼侍卫大哥们喝茶用。”
秦昭然愿帮他,实是瞧着这孱弱少年,与当初的自已,太过相似,倒真没存索取贿赂的心思,这时见他古里古怪的递了那小锦囊来,面上那谄媚的笑容,又太过僵硬,像是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忽然跌了身价,不得已求助于人,却总觉拉不下颜面,可拉不下颜面,也得求人,所以只能别别扭扭的陪着笑,倒让秦昭然瞧着,浑身不自在。
“收回去!”秦昭然挥手推却魏季宇递来的小锦囊,盯着那孩子,淡然道:“你们这些许家底,武江昂还没看在眼里,我若是为了你家的银子,也不会帮你!”
魏季宇一怔,秦昭然乘着他这愣怔的功夫,一抖缰绳,率着一众侍卫,风驰电掣,一溜烟奔王城方向去了,魏季宇昨天深夜听到牢里传来消息,说他哥哥身子太弱,前些日子夜间受寒,一病不起,现下天大热了,竟生了褥疮,他听了立时坐立不安,紧着使人去牢里上下打点,送了干净衣物和药膏过去,慢慢定下神来,立时便想到了那位待他极是和善的武将军,虽说他心里也明白,这位极人臣的辅国公,怕是不会无缘无故,为他哥哥的那桩公案,出头打报不平,可眼下情势紧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央求那人救了他哥哥出来再说。
昨夜一宿豪雨,地面积了不少水洼,魏季宇一夜没睡,这时慢慢缓过神来,不由一阵阵发懵,担惊受怕外带腹饥,胸口闷得难忍,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武府门前被雨水冲洗的格外清亮的台阶上,忽然闪过一双鹅黄色的方靴,魏季宇茫然抬头,那人忙伸手搀着他,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