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牧秦

无弦曾经怪罪上天让他不仅失去爹娘，还失去最疼爱的弟弟，也曾经埋怨命运的捉弄，教他不能与爱人相守一生，更曾经怨恨老天爷刻意的安排，害他成为韩敔玩弄的对象。

他的生命被生离死别填满，崎岖坎坷，人生这条路他走得跌跌撞撞全身是伤，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使他失去信念，几乎要放弃坚持已久的目标，却在最绝望的时候，老天爷又赐给他无限希望。

跟随小狐狸来到一间破庙，发现角落缩着一名陷入昏迷的男子，拨开乱发看清对方的长相，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上天并没有弃他而去，在分离长达十五年之後，他最珍视疼爱的亲人终於又回到他身边。

无弦出使大齐三个多月，韩敔几乎要暴走。

他的情绪浮躁不安，做什麽事都浑身不对劲，总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很不踏实，食不知味夜不成眠，甚至每隔三天就得发泄一次精力的「例行床事」，对象换了人就完全提不起劲儿做，韩敔满脑子都是无弦的影子，一刻也忘不了他，於是只好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狼狈地等着那个人回来。

韩敔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一种叫做「相思」的病。

浮生梦 021

好不容易日也盼夜也盼地把人给盼了回来，韩敔却没有立刻飞奔到丞相府找无弦「叙旧」，而是碍於面子不想被对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回来，於是捺着性子又忍了三天，才假装「路过」丞相府，「顺便」进去打个招呼。

却没料到无弦居然让他在前厅枯等了一个时辰！

韩敔等到火气都上来了。

丞相府的总管忙安抚道：「让八爷久等真是失礼，因为丞相大人正在照顾小少爷，一时抽不开身，等大人忙完了就会赶来见您，还请八爷息怒。」

韩敔怒气稍降，颇有兴致地扬眉，「小少爷？」

「就是丞相大人失散多年的弟弟，丞相在大齐遇见他，於是带他回来长住。」

韩敔从来就不看好这一次的大齐之行，没曾想竟然真的让无弦找到弟弟，算他运气好，同样的情况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可不见得会有这麽好运。

「我能去看看这位小少爷吗？」

总管不敢擅自决定，於是说：「容小的请示丞相，请八爷稍等。」

没让韩敔等多久总管就回到前厅，有礼地说：「八爷请随我来。」

韩敔对丞相府里的建筑分布熟悉得很，毕竟他时常半夜潜进来找无弦，他发现总管领着他前往他从未到访过的一处院落，悠然居。

在今天之前，韩敔不明白无弦为何花费钜资兴建一座院落，盖得美仑美奂典雅别致，还命令下人每日擦拭打扫，维持整洁乾净，却从来不搬进去住，有四年的时间悠然居都是闲置的。

但是现在韩敔明白了，原来悠然居是为了骆悠而建，无弦早就准备好随时能够把弟弟接回来住。

韩敔很想知道，如果无弦一辈子找不到骆悠，这座花木扶疏绿意盎然的美丽宅院是不是也要闲置一辈子？

韩敔跟着总管踩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穿过前院来到屋前，总管敲了门。

「大人，八爷来了。」

一会儿之後门打开，无弦捧着药碗蹑手蹑脚走出来，轻轻带上门。

他将药碗交给总管拿回去厨房，接着压低声音，「小悠昨晚咳了一夜没睡好，方才好不容易睡下了，现在无法见客，真对不住，让八爷白跑一趟了。」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不是来找他的。」韩敔语气平淡，眼神却热烈非常，完全不加掩饰直盯着对方，「你有空陪我了？」

无弦为他眼里赤裸裸的情欲而蹙眉，他现在没那个心情。

「小悠病了，我得照顾他。」

「这种事交给下人不就得了。」

「不行，小悠对陌生人很敏感，等他在府里住惯了，跟下人们也熟悉热络了，我才会指派丫鬟来服侍他的生活起居，在此之前必须由我亲自照顾他。」

无弦拒绝他的要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韩敔也不气恼，现在的他对於被无弦保护在羽翼之下的弟弟更感兴趣。

他突然问：「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很好？」

「当然，我们从小就很亲密，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比李嬛还重要？」

无弦警戒心起，「你提到她干什麽？」

薄唇扯出狡滑的笑容，「没什麽，别紧张，我不过是好奇问问而已，毕竟你为了他拒绝我不是吗？」

无弦听不出这番话是否含有指责的意味，因为韩敔的笑脸实在太过刺眼，彷佛在算计着什麽，算计的对象如果不是他，那肯定就是骆悠了。

忆起这个男人可怕的独占欲，无弦赶紧说：「今天我真的抽不开身，过两天我去找你可好？」

无弦怕被骆悠撞见尴尬的场面，决定以後不在自己的府里做那种事了。

「真难得，你居然会主动。」男人微微倾身，轻柔的吻落在无弦发上，低沈的嗓音带着笑意，「那好，我等你。」

韩敔一脸暧昧笑容地走了，独留无弦站在原地气恼。

这家伙究竟来干什麽？难道就只为了找他满足他的兽欲？

无弦不知道的是，韩敔一回到家马上叫出自己的影卫，命令他们到大齐调查骆悠过去十五年的生活情况，愈详细愈好。

凡是无弦重视的，他都要掌握在手里。

却没料到一个月後影卫飞鸽传回调查的结果，信中明明白白写出骆悠和大齐王爷纠缠难断的关系。

「齐锋四处流浪寻找骆悠？看来这位传闻中的风流王爷其实很痴情啊。」

韩敔很满意调查的结果，骆悠是一颗珍贵的棋子，不只能用来控制无弦，还能牵制齐锋，在这颗棋子发挥最大效用之前绝不能够出差错。

於是当天他就命人送了珍贵补药到丞相府，表面上是要送给无弦，但韩敔算准了疼爱弟弟的无弦一定会把补药全部用在骆悠身上。

无弦几乎没有收过韩敔送的东西，因此当他收到皇子府拿来的补药时，心里是十分忐忑不安的。

浮生梦 022

「那家伙又在玩什麽花样？」

除了三不五时送些补药之外，韩敔没有其它动静，久而久之，无弦终於放下戒心，不再怀疑他别有所图。

骆悠住进丞相府之後，无弦的生活重心围绕着体弱多病的弟弟打转，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才能让他的体质好起来，如何逗他开心，如何给他最好的生活，不光只是想而已，他还身体力行，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了弟弟的一抹笑容。

结果反而忽略了自己，忘记服药的时间，在半夜因为毒性发作而惊醒，剧痛教他蜷缩身躯，沁出一身冷汗。

他没有痛太久，床边适时出现一抹人影，喂他吃药喝水。

韩敔又再一次深夜潜进丞相府，他本不应该来的，却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心他，想到毒药发作时的疼痛，他也跟着心疼。

「等了一整天等不到你，知道你忘记今天是什麽日子，索性就主动来找你了。」

无弦痛苦的表情渐趋缓和，脸色恢复红润，星子般的黑眸彷佛领悟了什麽，惊讶地微微大睁，直盯着韩敔柔和的表情瞧。

「做什麽这样看我？」

无弦很快移开目光，「没什麽。」

一直以来他始终不明白韩敔为什麽栽培他、侵犯他、帮助他又折磨他，时而温柔时而残酷，起先他以为韩敔恨他，但是又觉得不像，这个疑问埋在心里多年，今晚终於有了解答。

原来不是恨，而是爱。

韩敔爱他，不管是温柔还是折磨，都是这个男人表达爱情的方式。

但是无弦不爱他，一点都不爱。

嘴角讽刺地扬起，无弦总在寻找韩敔的弱点试图予以反击，报复他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与打击，却怎麽也料想不到，这个几乎没有弱点、冷血而强悍的男人，最大的弱点竟然就是无弦自己。

想通这一点的同时，无弦也明白该如何报复韩敔了。

骆悠的病情时好时坏，每次当他的身体略微好转，过没几天又染上风寒，如此反反覆覆，真教无弦头疼。

三年来，无弦找遍西姚名医来为骆悠看诊，每个大夫诊断的结果都一样，不外乎是精气不足元气匮乏，不是什麽大毛病，但是因为曾经遭受湿寒之气入侵，导致寒气蓄积体内，五脏六腑日益虚弱，如果不好好调养身体，目前只是容易吹风受寒而已，但是将来可能演变成难以治愈的顽疾。

如果再进一步询问该如何调养身体，那些大夫一个个露出为难的表情，推托自己无能为力，其实全都是藉口，无弦很清楚是因为那些大夫没有胆子承担医治失败的风险，一般人家也就算了，可骆悠是当朝丞相的弟弟，万一用药失当，赔上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这也说明了要调理骆悠的体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无弦听从韩敔的建议找来有神医之名的向绍安为骆悠调养身子，这才从他口中知道要彻底治好骆悠的病不只花时间，还要花很多很多钱。

「春天属肝，夏天属心，秋天属肺，冬天属肾，依照节气属性来进补是最基本的，但是这样还不够，药方必须按照病人每日的身体状况来调整，再配合饮食与针灸三管齐下，对大夫而言是非常劳心伤神的工作，难怪没有人愿意扛下烂摊子。」

「那向神医愿意扛起重担，负责治好小悠吗？」

端着红漆托盘的下人恭恭敬敬呈上十锭黄澄澄的金元宝给向绍安。

神医笑容灿烂得连金元宝的光芒都相形失色，狗摇尾巴似地谄媚道：「在下保证不出一个月小悠的体质就会明显改善。」

嘿嘿嘿，赚死了赚死了。

无弦为了弟弟可以上山刀下油锅，屈屈十锭金子算什麽？

韩敔曾经问过他，假设有一天，李嬛和骆悠同时身陷险境，而他只能救一个人，那他会救谁？

当时无弦默然不语，没有说出答案，韩敔却面带诡异笑容，似乎就算无弦不说，他也知道答案是什麽。

「你会救亏欠最多的那一个，也就是骆悠。」

韩敔说对了，但是只对一半。

他的确对骆悠的亏欠最多，如果当年他抓紧了弟弟的手，骆悠就不会跟他失散，不会吃那麽多苦，更不会跛了脚，他对弟弟的亏欠多到这一生都偿还不了。

可是正确答案并不是骆悠，或许该说，在知道齐锋与骆悠的纠葛之後，他心里的答案就再也不是骆悠了。

因为无弦明白自然会有人保护骆悠，不需要他多管闲事。

无弦会晓得齐锋与骆悠之间斩不断的牵连，靠的全是韩敔提供的情报，连齐锋来到西姚国都的消息都是他告诉他的。狡滑的男人大概是想挑起他对齐锋的反感，可惜他并不是个容易受到挑拨的人，相反的，因为他曾经爱过，了解陷入爱情的人最是盲目的道理，所以特别能够体会齐锋的懊悔与心痛。

浮生梦 023

骆悠住在丞相府三年，对於过去的事情只字未提，但他看得出来，弟弟仍然活在情伤的阴影中，无法轻易割舍对齐锋的爱。

既然这两个人彼此相爱，他又有什麽理由阻止他们在一起？

乳尖一痛，无弦回过神来，质问的眼神瞪向压在他身上的男人。

韩敔十分不悦，「你很不专心。」害他满腹欲火也跟着熄了。

无弦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我在想事情。」

咬牙切齿问：「想你弟弟？」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不等他回答韩敔就翻身下床，穿上衣物大步离去，矫健背影隐约透着怒气。

韩敔从来没有这麽想宰了一个人，却连碰他一根汗毛都不能！

该死的骆悠……

韩敔愈来愈贪心，独占无弦整个人不够，还想霸占他的心，偏偏事与愿违，得到他的人就得不到他的心，无弦心里有李嬛有骆悠，有国家社稷黎民百姓，就是不可能会有他。

是他的手段太绝，断了自己的後路。

但是如果不使出狠酷的手段，他连他的人都得不到。

韩敔心烦至极，爱情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提着宝剑来到後园，中天月色清朗，银辉遍洒大地，西姚位处南方，所以秋意并不明显，草木依旧茂盛扶疏，韩敔怔怔看着眼前景物，彷佛有与世隔绝之感，秋天的萧瑟在他心里滋长，愁绪更浓，骤然，他拔剑出鞘。

月光下舞剑的男人每一招都带着狠劲，身形灵巧变换犹如行云流水，薄刃寒光闪烁着怒意，剑气所到之处枝断叶碎，甚至树干也被劈开。

如此半个时辰之後，他终於冷静下来，收剑回鞘。

满园子的断枝残叶，犹如暴风雨过境，满目疮痍。

当韩敔平复紊乱气息，敛去一身杀气，踏着月光神色平静回到房里时，无弦已经穿好衣物，正倚在窗边赏月。

在韩敔的眼里，月亮并不如眼前这个男人好看，勾动他的心魂，他无声来到他身後，张开双臂圈住他，收紧。

无弦身躯一僵，「我以为你不做了。」

韩敔脸埋入发丝里，嗅着对方的气息，动作中有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痴迷。

发现韩敔只是静静抱着他，没再更进一步，无弦才松懈下来。

喑哑魅惑的嗓音在耳边轻语：「十八年了，弦，你我相识已十八年……」

该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一辈子不离开？

用来控制无弦的玉芙蓉解药剩下两颗，代表着两年後无弦将不再受制於他，而韩敔却迟迟找不到另一个留住他的方法，他不想再以强迫的手段逼他，真的不想。

无弦是第一个让他用心对待的人，尽管他总是伤害他。

「如果你不做的话我要回府了。」

「别急着回去，再多待一会儿。」

结果等到韩敔肯放人时，五更都过了。

走在微露曙光的清晨大街上，无弦揉揉额角，身心俱疲。

他累了，好累好累。

停驻街角，他取出怀里一只白瓷瓶，倒出仅馀的两粒药丸在手心，怔忡许久，收拢五指略一施力，再摊开掌心时，药丸化为粉末，自指缝间流逝。

韩敔不该留下他一人独处，给他机会偷得他暗藏的解药。

重新举步往前进，脚步显得轻快不少，如释重负。

韩敔啊韩敔，我倒要看你如何接我这招。

西姚皇帝年事已高，有意传位太子退居幕後，为国家大事操心了大半辈子，也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

皇帝私下对无弦提起自己的想法，无弦自然举双手赞成，问他什麽时候要正式下旨昭告天下，皇帝回答：就快了。

就快了……是吗？

无弦一回到丞相府就写了两封密函，一封送到太子府，另一封则紧急派人送到韩敔手中，韩敔筹划了这麽多年，始终等不到谋反的好时机，如今皇帝有意退位，如果再不行动，将近二十年的心血恐毁於一旦。

尽完身为棋子的责任，无弦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更确实地说，应该是为弟弟骆悠的未来打算。

他背着韩敔做的事绝对会使骆悠受到牵连，所以他必须抢在韩敔展开行动前把弟弟送走，走得愈远愈好，不要再回来。

无弦面露深沈，眼藏精光，独坐案後思忖良久，直到日影西斜，他突然起身离开丞相府，走向一条街外的客栈。

找到齐锋所住的房间，敲门。

门一开，对方惊讶的表情映入眼里，无弦淡淡一笑。

「我们必须谈谈。」

浮生梦 024

是夜，无弦安排了一辆马车，车夫是绝对信得过的手下，他亲手帮骆悠收拾包袱，准备路上花用的盘缠和乾粮，再亲自送他上马车，殷殷嘱咐。

「走得愈远愈好，离开之後千万不要再回来。」

骆悠满面愁容，掩不住忧虑的神色，「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必须留下韩敔才不会起疑，你放心，哥哥不会有事的。」先安慰弟弟要他放心，无弦接着拍拍小狐狸的小脑袋，认真道：「要好好保护你的主人哦。」

小狐狸很慎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辘辘往前行驶，马蹄声在深夜里份外响亮，无弦依依不舍，一直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这条路通往的是幸福的方向，小悠，会有人代替我保护你，未来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会过得很好。

送走弟弟之後，无弦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再也无後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