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对不起
元小渔使劲摇着他,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狂暴的表情因而显出几分狰狞:“走啊!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要是遇上泥石流我们就死定了!”他奋力拖起小山已然无力的身子,走不了几步又一起摔倒。他又急又气,挥起手就重重扇了他一个巴掌:“你不想活了么?”
啪的一声重击激起细碎的水花,湿透了的面颊上传来加倍清晰的疼痛。那疼痛仿佛是惊醒了迷梦中的人,雨幕中那双茫然无神的黑眸终于聚拢了焦点认真看向他,眼神中是哀伤和绝望——你不明白——路没了,出不去了。
少年的脸上肆虐着无数的水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元小渔怔怔看着,顿然读懂了他无声的唇语,心底似乎有什么碎裂了,砰的声音从暴虐的风雨中穿透而出,萦绕耳边久久不去。小山,你怎么这么傻?难道就是为了我昨晚的一句话,就是为了让我能如愿以偿地离开这里?
天地万物此刻仿佛抽离,沉淀,只剩下他,与他。
元小渔狠狠地将他剧烈颤抖的身子拥入怀里,他从没这样抱过他,胸膛贴着胸膛,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彼此的体温。太多话想要说,反而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对不起?不!这三个字此刻又怎能承担他此刻这份深浓的情意。于是,唯有用双臂将他紧紧嵌入怀中,塞入骨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缓自己心中深重的愧痛。
他对着苍天后土用尽力气大声地对自己说:不走了!要是天意如此,我便与你在此终老又有何妨?
“对不起”火堆边的字迹被跳跃的火苗照得若隐若现。地下一滩阴暗的水渍,小山团着身子蹲在地上抬头巴巴地看他。若是早一天找到这边,或许他们此刻已然出了绝境。可如今这场没完没了的暴雨,却断送了不容易寻来的出路。
元小渔弯下身子,默默将那三字用手抚没了,坐到他身边。经此番的干戈,稍有愈合的伤口又传来阵阵隐痛。他捂着伤口,深吸了几口气,才赔笑说道:“别说这个了,你越这样倒越显得我小气了。昨天本就是我的不对,不该那么说你。只没有想到,你竟傻到这种地步。那路既然堵了,凭你怎么就能挖通。别说今天这么大的风雨,就算是晴好天气,也未必能够。要是你如遇到什么凶险,倒叫我怎么好?”
听者有意,他这一番温存体贴的话说出来,小山的脸已红透了,只得低垂了默不作声。他想着雨中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心头噗通噗通的乱跳不已,以致于元小渔后来说了些什么便听不真切了。
“还好,这个没丢!”元小渔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感慨。
小山闻声转过头,眼前仿佛滑过一抹耀眼的华光。心跳骤然停顿,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目光,但已身不由己痴痴地挪移不开半分。却见元小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下了身上湿透了的衣裳,正背对着他凑着篝火搭晾。伤口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包扎,于是,整片裸露的背脊坦呈着,肌肤上湿漉漉地密布着水气,此刻被火光一照,倒透出珍珠般的光泽来。他侧过脸来,向小山一扬手,指间绕着一条金链子挂了个小巧精致黄灿灿的物事。“这原是我母亲的东西,救了我的命。”元小渔说着,打开表盖,用手仔细摩挲着,“可惜现在走不了了……”
见小山盯着自己,元小渔不疑有他,便将怀表递于他看。小山眼神一乱,方才想起自己的失态,赶紧将那怀表接过低头细看,掩饰自己的慌乱。那本是个漂亮的黄铜景泰蓝的老式怀表,擦得闪闪发光,表壳边上有些变形,那便是这次被子弹蹭出的痕迹。表盖上镶着一张老照片,画面上一个美丽的女人温柔地微笑。那应该就是元小渔的母亲吧。小山想着,突然一件往事如同电光刹那刺进脑海,蓦然心悸,手便抖了,啪的将那表盖合上。
元小渔只以为他是冷了,便道:“你也真是的,冷了吧。怎么还不把衣服烤烤?这么湿嗒嗒的穿着难过不说,还容易病的。”
一句话说得小山心中温暖,原本阴郁的记忆便一扫而去。小山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上下的衣裳吸饱了的雨水,嘀嗒嘀嗒地在地上积成汪汪的一片。自己满怀心事,却怎的连这个也没注意到。他暗笑自己糊涂,伸手才解了个扣子,却又面露犹豫之色突然止住。
元小渔先是一愣,转念便想起了前次溪边的旧事,知他必然又是顾虑身上的老疤,死撑着不肯脱衣,因而笑道:“你上次说要忘记,可最终做不到的恰是你自己!”小山闻言抬眼看他。元小渔阗黑如墨的眼正幽幽望着他。“你让我忘记,我便从未把它放在心上,更不会害怕嫌恶……”元小渔说,“我不知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得的。你若不愿意说,我便永不会问。不过,伤也已经结疤愈合,你为什么还不能放下,忘记呢?”
小山不自觉地用手掌抚向自己的腰际,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那处粗糙不平的皮肤。
沉默片刻之后,元小渔又叹了口气地说:“如果你真的不习惯,那我去那边坐。隔着衣裳,看不见你。你也不用忌讳了。”说着,他便站起身来,走到火堆的另一边的干草垫子上躺下合上眼睛养神,自己晾烤的衣裳正隔在两人之间,挡住了视线。他侧耳听着,除了篝火里不时迸发出来的噼啪火声,那边似乎一片沉寂。真是个顽固的家伙。他继续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跟我母亲相依为命。家里很穷,靠着母亲辛苦做工才能够进学堂念书。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现她一个雇主家的少爷竟然是我的同学,而且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后,心里就特别害怕,和那个朋友的相处也变得很不舒服不自在,觉得他会瞧不起我。那时候,我觉得受了伤害,跟他也渐渐疏远了。直到有一天我母亲在他家做活的时候突然晕倒,我朋友很着急地跟着他们家的人送她回来。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不想他介意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事实上,介意这个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他说着,似乎沉静在自己的回忆里。母亲的音容笑貌又栩栩如生浮现面前,无尽感慨涌动而起。他听到背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知道是小山走过来。想着自己这番话总算有些用处,他不禁微微笑了,眼却不睁,只将身子往里让了让,说道:“躺下歇歇吧。你今天在雨里疯了一天,也该累极了的。”
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靠着他躺了下来。元小渔往后一探,便熟练地抓住了他的手往里一拉将他掌心搭在自己的腰间。除了昨夜,这些天两人都是如此相拥而眠,这动作亦如下意识般自然而然的了。不过今次,元小渔却突然觉得背心上一凉,那是两人赤裸的肌肤不经意间的一记轻轻触碰,却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奇异感觉。他心中悸动,猛地睁开眼,转过头去却不提防撞上了少年如同黑色宝石的瞳孔——饱含着氤氲的雾气深望着自己。而此时的小山也已然褪去了衣衫,赤裸着身子贴近了躺在身畔,掌心合放在自己的腰间缓缓传递来柔软温实的触觉,似乎带着他特有的味道渗透了皮肤钻进血脉在四肢百骸里头运行起来。不知不觉地,某种微妙的柔软感觉从心底深处的角落里滋生而出,不可扼制地悄然抽芽长叶。未曾设防的心也开始飘忽闪躲不定,又因敌不过邪恶的渴望扑通扑通快速跳动,尤其是身体更加是忠诚地感应着……当他突然意识到的时候,那股热浪已经袭上了自己的面孔,腾腾地烧了起来。脑袋里嗡嗡已经洗得苍白,身子里头的力气一丝丝悄然作了绵绵的柔情。他喉咙嘴唇都烧干了似的发不出了声音,握住了他的手。“别……别……”两个别字恰是一个比一个音调弱了下去,仿佛是心虚了连恳求的底气也一同没有了,到末了那音节已经是咬在自己的齿间,只剩下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和呼吸声音。
两人的手就那样交合着叠放在一处,少年手心的温度便迅速顺着手臂蔓延到了胸口,心即刻悬上了吊在了嗓子眼,他自己脑海里那个不该出现的邪恶念头却显见着越见清晰地纠缠起来,脸已是烧得宛若夕阳落下时的云霞。
元小渔神志迷糊起来,本能的困惑惊惧越来越是势弱,他最后挣扎着一丝清明,强要扭过身起来,刚侧过来却被个温热的怀抱猛地缚住,于是两人赤裸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一切其它感官似乎都在刹那退化失效,只剩下肌肤的触觉变得异常敏感,感受着彼此胸膛里搏动的心跳,交换着彼此急促的呼吸,另一个人的一切变的如此得清晰。那种从未体验的奇妙感觉顿时掏空了元小渔所有的自制和反抗,虚弱的内心令燥热的身体愈加迷乱不安。好奇、渴望、忐忑都幻化成一股诱惑的隐形丝线密密缠绕在心上,温柔得令人窒息。这一切都是怎么了?聚拢了散乱的视线,想要看清此刻与他亲密无间的那人,“你……”来不及说出第二个字,唇便被另一双唇瓣封住。刹那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眼神涣散着失去了焦距,身体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那敏感的所在的最亲密的接触。温热的,柔软的,湿润而细腻的吻……击溃了元小渔残留一线的理智,只身不由己地沉沦进原始的快感,忘了思考,忘了分辨,仿佛身轻飘于云上,苍茫四顾竟是不知已在何处。
初时的试探并没有得到抗拒,吻的人便更加大胆果敢起来。恍惚间,牙关敌不过流连在唇上温存的恳求而宣告失守,那罪孽的小舌如毒蛇般抢入更为深入的战场,无休止不知疲倦的纠缠像是那个欲拒还迎的邀约,时而攻城略地时,而又逶迤躲闪,撩起了小渔胸腔里本就喷薄欲出的火焰。他迷乱的黑眸里燃起了炽热的火光,猛然用手捧起了那不知死活的家伙的脸盘,轻轻衔住了他的下唇,趁着他嘤咛一声嘴唇微微张开的一瞬,迅速地咬住了撩人的舌尖,报复地大力吮吸。银线丝缕般从嘴角逃逸而出,更显出格外妖媚的迷离。
“唔……”含糊不清的呻吟被咬碎在银白的齿间,那瘦小的身子蓦然一僵,但却很快恢复了诱人的姿态,越加放肆地收紧了怀抱,一手攀着小渔的肩头,一手不着痕迹地往他身下探寻。那纤细灵巧的手指在他腰间滚烫的肌肤上流连,笃笃叩打着小渔最后的防线,一路又燃起对方熊熊欲火,欲望再也把持不住地茁壮而起。此时,元小渔分明是被欲火熬红了眼睛,恨不得将这逗引人的身子一口吞进肚里去细细消磨。难耐至了极处,他只听到自己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翻身将他瘦小的身子控在自己身下,用自己身体密密实实地覆盖上去。唇转移着吻向少年舒展的颀颈、精致小巧的耳垂和诱人的锁骨……深深浅浅地吻着,像是初尝禁果的孩子迷失在欲望的丛林。
而此刻身下的那个已双颊绯红,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半合着他细长的眼,黑密如鸦翅的睫毛掩住了眼内流转的神光。他回吻着,配合着小渔胸膛呼吸的起伏,仿佛要将自己与他融成一体。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悲凉和欢喜混杂在一处,无限扩散,错乱了前世今生,于是嘴角笑了,眼角却渗出泪花来。就如同宁静死寂的虚空之中,蓦然滑落下一朵泪滴,清脆地在那干涸的河床上粉身碎骨,化作一斑飞散如花的浅痕。
热流因为找不到出口而在体内奔走,身体禁不得缠绵温度飞升,似乎只要再有一点火星,即时就要燃起来了。喘息、心跳,隆隆地擂起战鼓,手掌报复般在那具撩人的身体上大力揉搓,细细研磨仿佛要抚平着他腰间令他不能忘却的疤痕,然后继续往下探索……
20.生还
不……元小渔突然如被电击般惊醒过来——他怎么忘了,那人与自己同是男儿之身啊!不可思议的恐惧在那一刻喷涌而出,身体里奔突的欲望迅速降温,如坠冰窖寒彻入骨。他眼前的那个分明是与自己同样的男人,而刚才他竟然想要……自己竟也会被一个男人的吻撩拨得欲火焚身。他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如着了魔被那个人的吻勾去了魂魄。恍惚着脑子里反复闪现着刚才迷乱混沌的记忆片断,时而身燥如火时而彻骨寒冰,极端的可怕感觉混乱不堪地来回折磨他的心智。他圆睁的眸子盯紧了身下的那个人,不可遏制地大声喘息,眼里早已经不见了爱与欲的火,恐惧与嫌恶在黑瞳里灼灼燃烧,倏忽又泯灭了所有的光亮。伴随着一声喑哑的低吼,刚才还温柔似水的身子像被恶魔附了体倾泻出抗拒的力气,暴风骤雨般推开那具身体,抽身离开。
小山缓缓合上眼,身子越来越冷,自己像是一具祭坛上的牺牲,赤裸的,卑贱的,毫无尊严地盛放着,却依旧被鄙弃被嫌恶。他甚至连自己都觉得这具身体龌龊得可笑无比。好半天,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身体如同心内都是一片苍白的虚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了起来,然后默默地取下自己的衣裳。那人决绝冷酷的背影比万千句尖利的话还要让他感到痛彻心肺的羞惭,还能怎么样?早就该知道,他与自己是不一样的人。他身家清白青年才俊,他意气奋发前途无限,而自己是那么的残破低贱,竟然还痴想些什么肮脏的东西,将自己与他的关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元小渔已经披上了自己半干不干的衣裳,快速走到洞口,迎着外面呼啦啦灌入的潮湿的冷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泯灭他蓬勃的欲火。他剧烈喘息着,并不能马上平静下来,不能如常面对那个曾让他意乱情迷的那个人。他知道那人真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看着自己的背影,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目光的温度。但是,他无法分辨自己此时面对他需要如何的表情,鄙薄,怨恨,恼怒,自嘲,还是冷漠……是他勾引了他,他吻了他,而自己怎么可以……是哪里错了么?他对他产生了恐惧,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脑海里一片混沌不清的凌乱。
纷乱中,地面上小山投影在地上的模糊影子怯怯然地延伸过来,是他在犹豫着走近。不,别这么步步紧逼!心更乱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地:“你走开……让我,让我冷静一下!”
那人果然停顿了脚步,地面上那个模糊的影子黯然地被冰冻住了,仿佛是一个孤独而悲哀的魂灵努力想隐藏进浓郁的暗夜里,却再没有一丝力气。
雨夜,就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单调演奏。山谷里的气温在这场雨中一层一层地迅速降低下来,篝火终于在凌晨即将到来的时候完全熄灭了。于是,秋寒便毫不犹豫地侵袭而来。第二天,元小渔便不可挽回地病倒了。他体质就并不好,这几日伤口时好时坏的,再加上那一夜的受了风寒,这病便来势汹汹愈见沉重起来。虽然身子以极快的速度虚弱下去,但神智上却有是超乎寻常的清明,甚至竟有些许超脱烦恼的快意。也许这样他可以不用反复纠缠那些理还乱的思绪,也许他不用无法面对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的魂灵从病恹恹的躯壳上抽离出来,轻扬飞上半空,低头看到那潮湿清冷的山洞里两个相偎一处的人影。他漠然地想,也许自己这就是死亡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活着,醒了过来。
亮白的日光透过白色的窗帘照进来,于是本就是苍白的墙壁、天花板、床单被褥便白得更加刺眼了。元小渔睫毛微颤便睁开了眼,那漆黑如墨的瞳孔没有焦距,仿佛能透过天花板看向天宇,又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他像是走过太漫长的一段崎岖坎坷,竟不能相信此刻自己已经走出了阴霾困境。
耳际响起一个细柔的声音,恍若隔世。“阿弥陀佛,可算醒了!”头顶出现一张惊喜交加的笑脸,一晃便又叫嚷着医生医生地消失不见。这一喊,便立时招来几个白大褂的医护。在一番忙乱检查后,终于有人说了病人恢复正常少爷小姐放心好好静养之类的话后陆续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