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他意识模糊地喊着。乐声停了。很快的,干裂的唇边似乎真的触到了清冽的甘甜,一滴滴地滑进了唇舌之间。许是喝得太着急呛着了,他胸口突然一痛,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真实而剧烈的疼痛让他骤然清醒,他腾的挣开沉沉的眼皮,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山……朦胧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睁大了眼睛,关切地紧紧盯着他,疲惫的面容上大喜过望。
“我……”他嗓子里火燎燎地发不出声音来,这是在哪儿?他想起身,眼前一黑又身不由己合身侧倒。少年轻呼一声,伸臂扶住。
一个卷起的大芭蕉叶盛着一汪清水,被递了过来。元小渔想也没想,便凑着叶片喝了下去,一缕清凉顺着咽喉沁凉心脾。他合着眼喘息着,神智随着脑海中一幕幕快速闪过逐渐恢复清明。
他再次轻轻睁开眼,扫视四周,黑魆魆的深洞,青苔森冷,脚边燃着一堆火,带来微弱的光线和温度。自己竟然——还活着?!胸口一股激越的情绪翻涌而上,他捂住口强咽下喉咙里的咸腥。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双手臂用力扶着,熟悉的气息——他转过头,恰对上少年人的眸子,那双曾经黑白分明的眼眸已是布满红丝。昏暗的光线下,小山也是形容憔悴,满面尘埃。小山全没料到此刻与他这么四目骤然相遇,恍若隔世之感油然而生,大悲大喜如同决堤之浪汹涌而来,那一时便忘记低头掩饰,两行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他从没见过他流泪,也从没有那样的想象。因此,此时此景更显得那么不真实。元小渔深深望着他那张清瘦的面孔,泪光肆虐下悲喜交集的神情竟呈现出一种致命的魅惑,不知怎么的涌起一股冲动,他用自己的手抓住了他的——冰冷的手心里满是滑腻的汗,肌肤紧贴处能清晰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
“你还活着,你……真好……我以为你死了……你不能那么死了……”元小渔嘶哑着嗓音,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着。他辨不清自己被一种怎样的深刻恐惧笼罩着,悬崖上那最后一刻独望山谷时凄然萧索的悲凉情绪一浪强似一浪地冲击着自制的堤坝。他没有勇气再次尝试那种孤独失落的可怕感受,就仿佛再宽广的世界也是窒人呼吸的围墙,他扭身过去拼尽全力抱住少年消瘦的躯体,生怕他跑了似的用手臂紧紧锁住。
拥抱中的少年一刹那屏住呼吸挺直了脊背,僵硬着不自然的表情,本能地想逃离出去。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他的颈窝,滞留了一秒钟顺着他的皮肤缓缓滑下。是泪么?他怔怔地望着那个男人颤抖起伏的背心,惶然乱神,冰封已久的心竟在瞬间融化成一汪春水,收拾不起。
藏身的山洞恰是一处背阴的山坳,外头长着参天的古木,层层阴翳,遮天蔽日,不辨晨昏。据小山后来所言,他们都极是幸运,先后落在茂密如云盖的树冠上,这才降低了下坠的速度,侥幸逃过了性命。不过,这林子幽深一时找不到出路,而且两个都是受了伤的,怕还得在这林子里熬几天。所以,小山便把他背到这山洞里,守了一天一夜他才醒了来。小山提起此事时轻描淡写,只比划了几句而已,可元小渔回想起来却还是深感万分凶险可怕。
元小渔伤得极重,要不是被藏在胸口的怀表挡了一挡,子弹偏了方向从右胁下穿过,他此刻哪里还有性命?他虚弱无力地躺着,刚刚从一场昏沉沉的睡梦中惊醒,满头满脸的虚汗。
瞧着洞口透过的光线,大约是日落时候了。山洞里阒无人声,一旁堆的火也恹恹无力的噼啪溅起火星和飞灰。元小渔不知道小山出去了多久,只恍惚记得自己昏睡过去之前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他的腿也有枪伤,但偏还要强去找草药和吃食。外头森森古木,难辨方向,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呢。元小渔不免为他担心起来。
他用左臂撑着搁在一旁一根粗壮的树枝挣扎着起来。拢了拢篝火,微弱的火便又缓缓燃起,他凑近了去,让跳跃的火焰驱走身上的阵阵寒意。胸口的伤是由小山处理过了的,扯了衣服上的布条包扎着。此时,伤口并不如初时那般尖利的疼痛,痛感沉而深重,一阵阵地不时袭卷而来令到半身都感到发麻。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烫,大概是发烧了。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深深叹了口气,火光跳跃在他的深眸里,恍惚之间,这几天世事的转瞬变化让他如坠梦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竟也有些分辨不清了。
他从胸口摸出那个有些变形的怀表,母亲的小相片依旧温柔笑着。他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病体羸弱的老人——他死了?!“他是杀了父亲的凶手!”记忆中元书永那句冷酷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击得脑壳嗡嗡生疼。父亲死了,而他竟是杀了父亲的凶手么?少年的面容又浮现上来,笑着的或者悲伤的,生动得都无法与“凶手”二字联系起来,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洞口传来脚步声音,一声轻一声重的匆匆而来。他转过头,果然是那个消瘦的人影。小山一眼瞧见火堆边团身坐着的元小渔,嘴里嘟囔着一声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
“不碍事!”元小渔笑着躲开他试探自己额头的手掌,“烤火热的……”他见小山还不相信似的瞪着他,便又笑道:“真的,已经好多了——”
他语气一转:“倒是你……来,我帮你重新弄……”
小山顺着他指的方向低头看,自己伤腿绑着的布带不知什么时候被刮松了下来,缠绕着挂在腿上,崩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在那已经干的血迹上又染上一层淋淋的鲜红。不等他退开躲避,元小渔已伸过手来。小山心脏骤然漏跳一拍,站直了低头看着元小渔头顶乌黑的发,只怕自己稍微一动,便连累了他扯动伤口。
“好了!”元小渔抬头,发觉了他有些窘迫的表情,摇曳的火光下少年微微发红的脸上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将皮肤更浸润出一种迷离的水光。他心里蓦的砰然一动,面颊又为油然而生的羞愧感烧红了几分,于是掩饰地干咳了一声:“你都带什么回来了?”
小山似乎也从这带着几分诡异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咧嘴笑了,转身提了东西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那是几条处理净了叉在树枝上的鲜鱼,小山熟练地在火上架起鱼来烤,一边冲着元小渔笑。“好厉害,竟然让你叉到这么多鱼。”小渔也笑了,接过两条帮着烤。
噼噼啪啪声中,鱼肉焦黄渐渐散发出香气来,勾的两人都觉得腹中饥饿起来。
“大概好了吧!”元小渔咽了口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偷瞥了眼小山,趁着他没注意就假装着尝味道地举起一条鱼便咬了一口下去。“哟……”滋滋的油直冒出来,烫得唇舌都缩了回去,一口鱼肉咽又咽不下,吐又不舍得吐,抻直了脖子好一阵抽气。好不容易将那鱼肉囫囵吞了下去,却丝毫没有品出什么味道来。
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才发现小山隔着火光看着自己呵呵笑着,一时里竟觉得自己面颊上火烧火燎地发热起来。
17.月儿明
元小渔曾有那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若只与小山在这里生活许是比回去毫无亲情的元家要好些。想到这个的时候,小山真在给他换药。除了那几条鱼,他还带回来了止血消炎的草药。元小渔认得那个草药,一般都长在崖壁的岩石之间,南方潮湿沿海的地方并不多见。小山能找到这些回来也确是不易。
小山侧着脸一副认真的模样,凌乱的黑发容易挂下来挡住视线,便被捋到耳后。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把他本就阗黑难测的双眸隐藏得更深。他的嘴角因为过于专注而抿得紧紧的,呈现出曲线分明的弧度。他原来他也是个面容俊秀,极好看的。元小渔想着,瞥见他刚才吃鱼沾在唇角的油渍,便未加思索顺手拿指头在他嘴角拈去了,一边取笑着:“瞧你吃的,像只小花猫似的……”话一出口,他也觉出自己这话说得有些怪异,便讪讪干笑了几声。
小山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低着头停了手愣了一秒钟,听他笑了才又继续包扎起来。
“我昏迷时候,是你吹的那首曲子么?”元小渔突然问,生怕自己语焉不详,便又哼起那调子来:“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棱。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弦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睡在梦中,微微的露出笑容……”
小山抬头凝神着听着,仿佛是听得入神。直到元小渔停了歌声再次催问他,才回过神来,轻轻点点头。那时看着元小渔重伤昏迷的样子,他是那么害怕,只想着也许这曲子能把他的魂儿带回来,于是就凭着记忆试着也吹起叶片。他果然听到了……他睫毛一闪,偷将元小渔的表情纳入眼底:可其它的,只怕他永远不会知道。
“谢谢你!”元小渔也正看着他,“救了我……”
小山愣了,苦涩地咧嘴笑,又拼命摇着头。不,是我害了你!要不是自己挟持他,他又怎么会中枪落入山谷?
“你落崖时候,还想着救我,不是么?”元小渔深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仿佛都浓缩在那双深眸里,毫无掩饰地直递过来,让小山几欲闪躲。“我不信你会杀了我父亲……”元小渔突然没头没脑地一声自语。元舜先之死——这事于他二人都是禁忌的话题。小山想起当时在白鹿崖的光景,摇摇头苦笑:可我恨他!他眼内一闪而过经年累积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仇恨,若真杀他那又如何?
“是不是?你告诉我?”不知怎的,一股冲动袭上脑际,元小渔一把抓住他的臂膀追问,他第一次感到恼恨,恼恨他不能说话,不能清晰明白地回答自己?!
“唔……”小山突然捂住了肩膀,面色惨白地痛呼出声。
“你的手……怎么了?”元小渔手触电般蓦然收了回去。
小山摇着头,佯装无事地想走开。但捂住肩膀的指缝里隐约显出的鲜红却一下刺痛了元小渔的眼睛。元小渔挡在他的面前,恼恨地大声道:“让我看!”不由分说,拉开小山遮掩的手掌——那掌心已是血色一片——自己竟没注意他臂上那一处已与暗灰色布料粘连结成的血痂。
“什么时候的伤?怎么成了这样?”元小渔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他。小山犹豫地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加倍用力地拉住。“否则你这条胳膊就要废了!你知不知道!”元小渔恼怒地大声喊。
揭开伤处是最疼不过的了,那结成的血痂几乎要将他连皮都撕开来。小山咬着牙,将那痛呼咽了下去,已经是大汗淋漓。元小渔一瞧着伤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那是枪伤。就是那一枪,子弹恰是穿过了自己的右胁,击中了他的手臂。子弹势弱,无力穿透,便嵌在他手臂的肌肉里。显而易见,小山也是处理过这个伤口的,取出子弹简单包扎了。不过,割开伤口的必是石刀瓦片这样的粗糙锐器,创面被磨得皮肉翻卷,狰狞可怖,整条手臂也因此肿胀发黑,薄如油纸。血层层渗透了包扎的布带,与衣袖结成一块。刚才那么用力一抻,哪有不崩裂流血的道理。
他竟然自己取了子弹?那种痛连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亏得小山他竟然还用这手去采药捕鱼?!元小渔心头一阵绞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了,他给自己采药换药,自己竟却何曾留意关心过他的。
“你得上药!”元小渔稳住自己的呼吸,强自镇定着说,“你把药都留给我,自己为什么不用?”他强制地拽住小山,用刚才剩的一些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抹在伤处。又接着去检查他腿上的伤处,“今天先将就着。明儿个好好清理下。明天……”他又补充一句,“我出去,你在洞里休息!”
小山怔怔地由着他,听到他最后一句方才惊醒过来,嘴里含糊不清地拼命摇头。
“什么?”元小渔看不懂他的手势。
小山愣了愣,转身在取了跟树枝在地上写道:“林深难走”。
“你走得我就走不得么?”元小渔板起面孔,“别忘了我还比你大呢,我照顾你!”他见小山依旧摇头摆手不允,便又笑说道:“你不晓得,我自幼虽母亲住在渔村,捕鱼可是一把好手。再说了,我是念的医科,也认得几味草药的。至于路,我自己小心留着记号不就好了么?这下还有什么问题么?”
小山还固执地指指自己的手臂,摇摇手,表示伤势无碍。这倒又把元小渔惹恼了,不再与他多说,伸手搓了搓他凌乱的发,把他强按坐在铺在地上的干草之上,用手环住他挣扎的手臂随之卧下:“你给我睡!不许动!我可折腾不动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小山背对着他面朝里躺着,身后元小渔的呼吸轻轻拂过他裸露在外的颈窝,每一记都无比清晰,他甚至敏感地能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地竖立了起来。背后那人的手牢牢环住了自己,每一下轻微的挣扎都换来他报复般更大的力量。他睁大了眼睛,瞪着岩壁上被火光映射出来的人影轮廓,那曲线随着呼吸有节奏地缓缓起伏。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能够这样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棱。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弦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睡在梦中,微微的露出笑容……”
轻柔的歌声悠悠而起,在幽深的洞内发出嗡嗡鸣响,像是随着呼吸自然而来的温暖的大手,舒缓着节奏拍打着人的心胸,又仿佛是有安慰人心的巨大功效,将两人间起初有些尴尬而不安的气氛渐渐平和。
元小渔细细听着少年的心跳,从咚咚如擂鼓到缓慢沉稳,他的身体也从抗拒紧张缓缓松弛。停了哼唱,又等了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撑起自己的头探过头去看他,嘴角不由溢出浓浓笑意来——一曲未了,那人竟已是累得酣然入梦,真像个孩子。此时的倔强少年睡颜安详恬静,黑色的发被面上的汗濡湿了贴在颊上,勾勒出格外乖巧精致的面庞。浓密细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微微还有些颤动,挺秀的鼻下嘴唇微笑似的扬起一条优美的弧线。那模样儿犹如一朵开在夜幕里的神秘花朵拥有超出想象的魔力,坚强与脆弱在同一个花蕊中绽放,是一种说不出的诱人风情,元小渔呼吸一窒,心莫名地慌乱起来,他一时辨不清自己此刻是怜惜还其它什么的情绪在胸腔里蠢蠢欲动,只吸引着自己想去触碰。他又凑近了些,近得能嗅到少年身上生机勃勃的熟悉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汗水,好闻极了。山洞里暧昧的火光和无名洞穴里传出的呜呜哀鸣,无由地让他在此刻恍惚失神,那一刻仿佛魂灵也抽离出去,他由着那魔力的吸引,向少年面颊上吻去。
突然,小山浓黑的睫毛像是发觉了什么,忽闪一颤。元小渔顿时清醒过来,他像一个差点失手就擒的小贼,以最快速度闪过一旁。他尽量保持原样地躺下,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少年的反应,见他仿佛又入睡了,才缓缓舒了口气。一摸脸,不知何时已经是滚烫的火红一片。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对他……脸更烧得厉害起来。他想着,却并不知道,在他正对自己没来由的龌龊念头羞愧万分的时候,背对着他躺着的那人却正缓缓睁开双目,毫无睡意的眸子里无比清明地倒映着岩壁上重叠着的两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