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往事————鱼掌门

“唔……唔……”元小渔在凌晨被小山的呻吟声惊醒。少年紧闭双目表情痛苦地扭曲着身子，一边用手向着虚空胡乱挥舞着，一边发出含糊不清地嘶哑叫喊。密密层层的冷汗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下来，显是做了什么噩梦。

“小山，你醒醒，你醒醒！”元小渔摇晃着他的肩头，连连柔声唤他。

“啊！”小山身子一顿，突然腾地睁圆了双目，呆呆地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无比的搏斗，筋疲力尽地长吁了口气，转过头看向元小渔，挤出一丝苍白的疲惫笑容。

“你做噩梦了？”元小渔瞧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知他是一夜没有睡好，心蓦然一揪隐隐生疼。小山点点头，转而又无所谓地摇头，似乎怀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心事。目光轻轻地从元小渔的脸上扫过，嘴角上扬，又恢复了浅淡如常的笑容。

噩梦也不过是梦而已，总到不了有阳光的地方！

小山捕鱼的地方是距离山洞一里地远的一处深潭，水浅处恰漫过膝盖。小山第一次带元小渔到这里来，便见识了他高超的叉鱼本事。元小渔高高挽起裤脚、袖口，手执磨利了的硬枝弯腰站在水里，倒像是一只巨大的水鸟。要不是伤处还未全好，多少牵制了他的动作，这一个上午只怕能捕起十几二十条的鱼来。

小山坐在潭边，编起草绳，将那些入叉之鱼一条条穿口而过。

“嘿，又一条！接着！”远处一阵水声之后，元小渔又高声欢呼。小山一听便就乐了，仰面朝他看去，露出一口雪白的细牙。又一条鱼在他手里挣扎着把尾巴甩得水花四溅，连这条已经是八条了，他这是捕鱼吃呢还是玩儿呢？

元小渔手一扬，那鱼在空中便滑过一条闪亮的银线，啪的落在岸边草地上。

小山飞快地跑过去捡起来，挥着手里串成一串的鱼，招手让他上岸。元小渔抹了把湿漉漉的脸，一眼便瞧见岸边像个孩子似的雀跃欢叫的模样，笑容便这么轻易地变得格外温暖起来。“这回你可瞧见我的本事了么？哈哈！”元小渔朗声笑了起来，扬了扬粗陋的鱼叉，踩水而来。心里高兴，却没留神脚底下卵石滑腻，快到岸边时，竟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往前冲倒。眼见着这一跤在劫难逃，身子却在落地一瞬间被小山抢先一步搀扶住了。小山的神情较之元小渔的还要紧张几分，似是责怪他的不小心，又拉他坐下仔细检查了下伤口，见并无大恙才算作罢。

不过，这一下却让小山坚定了自己一个人去寻找出山之路的想法。他固执地坚持，而元小渔忙活显摆了半天确也感到体力不济，便也不再勉强。商量妥当，两人在水边随意架了柴火烤起鱼，吃了大饱。这一日午后林风日光水色间的两人独处与那次惊马溪边有几分相似，却更多了些许融洽自然。

于是，连续几日他们便如此朝出夕归，倒有几分归隐农家的田园之乐。小山每次出去都会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常常还带回些野味。夜里，两人篝火边抵足而眠，小山的噩梦也渐次少了，偶或也能一夜好眠。时间就在那样的平淡中缓慢了脚步，似乎已让人习惯了这样简单的生活，要不是身上那时好时坏的伤处提醒，元小渔偶尔想起那一夜经历的生死一线的凶险，竟却有虚幻如梦的错觉。

18.出路

然而，元小渔还是渐渐觉出什么不对来了，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不知不觉中隐隐而来。尤其是那天林间气温骤降，山洞里更加冷得。即便是洞口做了遮蔽，也挡不住寒风呼呼直钻进来。夜色比平时更早地暗沉下来，整个世界像是蒙上了一层层黑色的薄纱。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元小渔想着，可小山却还没回来。他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胡思乱想，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地侵袭而来。岩壁上划刻着他记录的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已经是整整六天了……

元小渔正对着岩壁发呆，听见洞口有窸窣脚步声便转头看，果然小山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衣裤上、鞋上都沾满了泥泞，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

“你总算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元小渔跟在他身后急问。

“唔？”小山饿得紧了，也不答他，直就冲着架在火上的那几条焦黄的烤鱼跑去。取下一只，生怕它烫似的吹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百忙之中，才抬眼瞥了瞥眼睛眨也不眨瞪着自己仿佛有什么话要说的元小渔，于是恍然大悟惭愧一笑，伸手从火架之上拿过一只递给他。元小渔苦笑：“我吃了，不饿。这东西吃了几天，都腻了……现在倒想念南方的煎饼了……”他若有所指地放缓了语，一边观察小山的反应。果然，小山听到南方的名字就怔住了，笑容凝结在脸上，鼓着腮帮子心不在焉地咀嚼着。

“今天都第六天了，还没有找到出路么？”元小渔问。

小山睫毛一颤避过他的目光，摇摇头。又想起了什么，腾出一只手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只青红的野果子，递给他吃。手掌心里那几个圆滚滚熟透了的果子显然是被洗净了的，亮而饱满。

“要是找不到出路，就一直呆在这里也不错吧？”元小渔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未加思虑的冰冷的语调。但小山却还只关心着那几颗自己好不容易摘来的果子，满眼笑意，以为他这不过随便一说，因此不疑有他反而应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在此刻就犹如点燃了元小渔心头那堆隐秘不宣的暗火，元小渔只觉得自己心内那个快速膨胀开来的念头充斥了整个大脑，“啪”的一记抬手正打在他的手腕上。摊开的手掌没有来得及反应，果子便飞了出去，咕噜噜滚在地上脏兮兮沾满了土。

元小渔不以为意继续追问：“你就想一直待在这里是不是？”

他陡然增高的语调惊得小山浑身一颤，刚才还勉强维持的笑容变成了几分惊惧失落。他强咽下口里的食物，那表情仿佛是珍馐美味转瞬变成了难以下咽的野菜粗粮。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离开这里？”小山变化的态度让元小渔郁积已久的烦躁突然沸腾，“他们找不到这里，他们以为我们死了，你就打算在这里待下去，是不是？”

他张大了嘴巴想要辩解什么，可直到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却才想起自己原是说不出话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似乎陌生的元小渔，像一个孩子般感到无比的惭愧和委屈。他说的也许是对的，这么六天来的生活，让他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他喜欢这样简单而艰苦的生活，远离那群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不是不知道这种快乐是短暂的，他甚至想这种快乐从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源自他的臆想而因此格外珍惜。他原以为，元小渔也如他想的一样，然而……

元小渔质责的话，让他感到深重的伤害，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样的人做了他说的那样的事情。他涨红了脸，浑身都在颤抖不止。

“可我不可能困在这里一辈子！！”元小渔也是满脸通红，胸口郁结之气堵得发闷。小山的沉默于他来说变成了一种默认，于是他那仅存的理智也被狂乱的情绪荡涤干净，他狠狠将滚落在地上的果子踢飞出去，“是，这里是有山洞可以避风遮雨，这里是有野果鲜鱼可以果腹，野果子，野兔子……就算天天吃山珍海味憋屈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你要是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不勉强你，可我不能。你不能自私地以为我可以陪你在这里永远过这样的日子。明天我自己走，我不信就走不出去。如果你担心我出去会带人来抓你，你大可不必，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人。”他说着情绪越发失控激动起来，一直埋在心底的话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真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可你为什么就那样惧怕元家？你宁可抛开你的母亲逃走，难道你真的杀了人……全世界都说你杀了人，只有我不信？难道，我信错了你么？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两大颗晶莹的泪珠从小山眼里滚落出来，滑过脸庞留下两道清晰的印痕。小山拼命咬着直哆嗦的嘴唇，目光只茫茫然盯着前方，浑然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

元小渔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蓦然惊醒过来：小山……

两人之间弥漫起一种沉闷的气氛。

“小山……”元小渔开口喊他的名字，格外柔和的语气像是刻意讨好似的。小山不待他再说什么，便故作无碍轻描淡写的笑，随意抹干自己的脸，转身坐在火边拨弄着炭火，一时火星飞舞。元小渔的目光注视着小山瘦削的身影，这些天来他又是瘦了许多，身上那件破不留丢的衣裳东一处西一处的沾着泥点子，印着血迹，鞋子也豁开了口子……元小渔有几分心虚愧疚，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小气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这么说他。但这时光景，再也不好意思凑上去说话，只好僵立在一边。

不同于往常的默契，这几天来山洞里头一次出现了这般诡谲的沉默。

沉默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时间的流淌也因为两人敏感而脆弱的关系而小心翼翼。最后还是小山打破了这个局面。“唔……”他突然转过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

元小渔如蒙大赦地走过去，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小山嘘声止住。

不知是因为刚才的落泪还是被烟火熏的缘故，他的眼睛红彤彤的，但却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淡然得有些冷酷。这个发现让元小渔感到莫名的惶恐和失落，越是如此，愧疚便越是深了，他喏喏然地说：“小山……”

少年依旧平静，举起一直拿在手里做拨火杖的枯枝，在地上比划写字给他看。

我没杀人！小山一笔一划写得端正，抬头眼神肯定地看了一眼小渔的表情。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又极快地将字迹擦去。

“有路！危险！”

他又写了一句，写完后指指元小渔胸口。元小渔明白他是顾虑自己的伤处，想起自己刚才那些尖利伤人的话，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小山似乎宽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继续写道：“今天有发现，天黑看不清楚，等明天！”

元小渔不等他写完最后一笔眼圈便红了，心情激荡一把握住他的右手不让他写下去，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小山，对不起。我不该胡思乱想说那些混话伤你的心……”

千种思绪万般情肠澎湃而来，心却已筑起了隔离的围墙。小山缓缓拂开他的手，自嘲地笑着，蹭去刚才的字迹继续写。他写得飞快，仿佛是与自己说话，并不打算给元小渔看得仔细。写完之后，将手里的枯枝往火堆里随意一掷，便站起身向洞外走去。

元小渔看着地面上留下的那些文字，顿时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行字写的是：你没错，我想你和我一起留下。

那一夜，下了大雨，本就湿冷的山洞更像是要拧得出水来。

听着洞外噼噼啪啪不知停歇的雨声，元小渔的心情格外烦乱。小山在洞口呆了很久直待自己躺下才进了洞来。自己没有喊他，他也就没有过来同睡，靠着火堆抱膝坐在地上，脑袋歪靠在膝盖上，身体佝偻着缩成一团。元小渔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抱着他入眠，此时怀里空落落的像是填不满的空洞，心惴惴然悬在半空，倒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元小渔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喊他。刚才小山留在地上的那行字就像是针扎在自己的心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直觉感到心底蔓延出一种隐约的惶恐不安。

恍恍惚惚，抵不过疲累，直到了凌晨时分他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时间仿佛从未走动过一般，洞外依旧是狂风暴雨，洞内依旧是火光摇晃，但小山不在洞中——这么大的风雨，他能去哪里？！瞅着天色，大约是接近中午了。元小渔一想起昨夜他的种种反常，不由担心起来。

风雨肆虐无休无止继续下着，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好在山洞地势较高，才暂时没有水倒灌进来。元小渔想出去找他，但一则不知他去了哪里无从找起，另则又生怕自己出去他回来寻不着自己。犹豫之间，他顶着雨站在洞外四下张望，只盼着早些能瞧见他的身影。他定然是去昨夜说的那个地方探路！元小渔想着，更是悔恨自己昨天说的那番话。若然不是这样，小山也不会赌气不声不响地冒着这么大的风雨出去。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不知哪里泥石塌方，一棵大树哗得倒了下来，挡住了半边洞口。亏得元小渔反应迅捷闪身避过，只被树枝刮伤了些皮肉。可他已顾不得这些疼痛，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在这一刻全被迸发出来：他的腿伤和手臂上的上还没好，他昨夜甚至没有好好睡一觉！如果遇上什么危险……元小渔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我不能这么傻等着，得找到他！他一咬牙，冲进了雨幕。

很久之后，他也没有回忆起当时他跌跌撞撞走了多少的路，嘶哑地喊了多少遍他的名字，他像一直迷途的兽在林间四处狂奔着，呼喊着，声嘶力竭……直到见到风雨中那个熟悉的瘦削背影。他所有的记忆仿佛都凝聚在那一个时空的交点，凝聚在那个被雨幕划隔得模糊摇移的背影上，凝聚那一刻仿佛刻骨铭心要祭奠一生的狂喜。

那是在一处陡峭的坡上，不知什么时候塌了半边山石，几棵大树交叠着横倒在地。小山冒着雨，一手握着根粗枝，着了魔似的拼命扒着那些泥石。大约是那粗枝用得久了，一个使劲便折秃了，小山匆匆看了看四下，找不见合适的，便干脆用手扒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元小渔瞬间的狂喜顿时变成了锥心的刺痛：“你在干什么？干什么？你疯了么？”元小渔冲上去，嘶哑的声音已被轰鸣的雨声掩盖。

小山全然没有想到此时他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早已筋疲力尽的身子被元小渔几乎失控的一扯几乎跌倒。小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清楚眼前人也不疑他如何找到这里，顿时面露喜色，拽住了元小渔的手，指着那堆山石，张大了嘴巴发出唔唔啊啊的喊声。见元小渔还是一脸不解，小山着急起来，干脆便甩了他自顾自继续扒起土来。沙石粗粝，几下子已磨得他的手血肉模糊，可他似乎浑然不觉。

“你疯了么？”元小渔大声叫喊着拽开他，几次三番，又被他拼尽全力地挣脱开来。两人拉扯着，湿透了的衣裳便又裹上了重重的泥浆。

轰隆隆，头顶上传来一声危险的信号。元小渔抬眼一瞧，暴雨冲刷得坡上泥沙疏松，一块危石底下已经掏空了一般，经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颤颤巍巍眼见着顷刻将倒——然而小山还像是疯了似的不顾一切地清理障碍。

“快走！”元小渔大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他抱住了小山的腰，强行拖了几步往后退逃。仅仅只是一秒钟的时间，那山石轰然倒下砸在小山刚才呆着的位置，然后紧挨着他的背脊滚落下去。元小渔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是山石带下的断木滚石铺天盖地而来。两人站立不稳，便被巨大的冲力推倒在地，元小渔不假思索将小山护在身下。待好一阵的轰鸣声过后，他身上已经埋了重重一层沙石。

两人从泥浆里爬起身回头再看，刚才那一处已变成了险坡，时不时还有滚石落下。

“唔……”小山发出一声哀鸣，挣扎着又要扑过去。他所有的努力，都在那一刻都化做了泡影，如何能甘心？元小渔无法理解他的固执和疯狂，只能死死扣住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不能去，你不能去。不管丢了什么，都找不到的了！”

小山转头狂乱地摇着头，颤抖着指着面前已经是不可征服的险坡，张大了嘴巴却像哽住了呼吸般发不出一点声音。蓦的，他颓然瘫倒在地上，绝望地直直注视着前方，发白的嘴唇开阖着无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