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一抬头,问:“谢你什么?”
元书恒得意地一撇嘴:“当然是谢我救了那小子一命啊。这回我要是拿这伤口去找苏小姐,这事儿少不得让我爸妈知道了。敢打主人家少爷,也就是他了,看邹管家怎么收拾他。”
南方急了:“那不行!”
元书恒有些懊恼:“那小子哪一点比得上我?你对我不理不睬,却处处为他说话,巴巴地跑去帮他洗衣打扫照顾他老娘……哎哟!”
南方狠狠把绷带恶意地扎得格外用劲,甩手站起转了身取水净手:“他妈不也是你的奶妈来着,不准你这么说她!”灯光照在她清秀的面孔上,勾勒出柔美的线条。水勺子刚举起来,后面的元书恒却一把夺过来摔回桶里。
“你……”南方又急又恼说不出话,才扭头却撞在后面人的怀里,唇上一热竟是被他强吻了一口。
这一场景非但南方没有料到,措手不及连挣扎也一时忘了,其实连一边偷瞧的菲儿和小渔也是吓得张大了嘴巴。菲儿已经忘了自己偷窥的身份,一声惊呼几乎就要喊了出来。声音钻出嗓子眼,却有一个人影从外头卷着股冷风冲了出来,直把元书恒大力撞开。他受伤的腿直立不稳,急退几步恰好摔进刚才坐的椅子里。几秒钟清醒了下有些发懵的脑袋,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坏了他好事的人,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眼里几乎就要烧了起来:“臭小子,又是你……”
那不速之客挡在南方面前,依旧是那身又脏又破的衣裳,急促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在颤抖。元书恒瞪着他,他也瞪着元书恒,剑拔弩张,似乎立时就要打起来。
南方瞧这架势,早吓得忘了刚才受的欺侮,眼泪也来不及抹,拉着他的手就要往外头拽:“小山,怎么来了?你别管我,你不能在这里的,你走……你先走……”
元书恒却立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说:“瞧见了么?这个臭小子刚才就是这么打我的!刚才打不够,现在还想来行凶!这回子,我便是要先告诉邹管家去!”
一听邹管家这三个字,南方便急了,也顾不得什么扑过去拉住元书恒的衣裳:“二少爷,你就饶了他吧。上回邹管家罚得差点送了他的命……你要是那么一说,叫他可怎么办?……”
少年见不得她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便闷声不吭地去拉她。南方却狠狠摔开手去,扭头红肿着一双眼睛骂:“还不快跟二少爷认错?”少年一愣,抬头对上了元书恒得意的表情,适才的屈辱心疼愤怒又齐齐涌了上来,垂下的双手已经在袖里紧紧捏成了拳头。
南方又拉他的手臂,替他求饶:“二少爷……”却没曾想这一求更是把元书恒心头的三分恨意加到了五分,五分得意加到了十二分,戏做得越加逼真坚决起来,气鼓鼓地说:“南方,你也别怪我,你倒是看看这小子还哪里有半点作奴才的样子?当年要不是我爸收留了他们母子,他只怕早是要饿死在外头了。本来我们一处玩着也都还好,偏这次我念书回来他便变成了这样,处处跟我过不去!逗他玩玩,一不留神就要找我拼命。我若不给他些教训尝尝,他怎么知道分寸?”
南方急得眼泪涌了出来,扑通一声便跪到地上,凄声哀求:“二少爷,你便是看在我们几个一块长大的份儿上饶了他吧。”
元书恒看着她哭得凄凉,突然想到若是这回自己告了状,少不得也要追究到她的身上。回味下刚才那个半途而废的吻,竟然有些舍不得。可现在偏生那两瓣诱人的粉红嘴唇却是在为那个小子求情!那小子还不知好歹依旧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嘴唇咬得发青却丝毫没有半丝的害怕或者退让,竟然也不给自己留个台阶下。元书恒不由地心中越发忌恨起来:“你倒是对他情深意重?哼,我倒要让邹管家也拿你一起审问,看看暗地下你们俩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厨房外头走。南方被他这么一说,早就惊吓地手足发软,收住哭声瘫坐在地上。
眼睁睁见着元书恒要伸手去开房门,却听身后少年突然喉间一声闷响,双膝一松竟然直直跪倒在地。身子绷得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头垂得低低的,露出的一段颈已是根根青筋浮现。
元书恒转过身,两眼死死盯着那个硬挺着的脊梁,一步步缓缓走回过来,声音暗沉:“你这算是认错了么?”
少年低着头,不作声,放在前面的两只手死死攥着裤腿,骨节突兀泛白。
“你抬头看我!”元书恒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命令。少年没有抗拒地仰起头,苍白的面孔上那双眸子里燃烧着的黑色火焰依旧凌厉地直刺向他的心窝。心口上猛地抽搐,勾起了无名业火,咬牙切齿……啪……毫无预兆地一抬脚,冲着那人胸口狠狠踹了下去。
少年低哼了一声,身子砰地歪倒在地上。少年脸色煞白,嘴角撕裂出一条血迹,手捂住胸口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啊……”叫出的却是两个尖利的女声。一个是南方,另一个则是外头偷看了好一阵的菲儿。她咕咚一声跌下了板凳,顾不得自己微微作痛的脚踝,嘴里叫着“小山哥哥”就直冲了进去,老远站着,睁大了乌溜溜圆圆的大眼睛,指着少年额头蜿蜒流下的鲜血,惊慌地喊起来:“呀,你流血了……”少年用手背一抹,果然是一片狰狞的红,惨然一笑,勉力挣扎着起来,依旧咬牙直挺挺跪在地上。
元书恒现在却没有再折腾他的心思,那一脚的分量他自己知道。一脚下去,几乎能听到那人骨头断裂的声音。什么样的怒气也消了大半,更何况他也不并想让他死。
元书恒的目光投向了突然出现的小侄女和跟在她身后的陌生男人:“菲儿,你怎么在这里?你,又是谁?”
菲儿眼泪已经忍不住哗哗落下来了,抽抽噎噎地指责:“我带小渔叔叔想来找些点心吃的。小恒哥哥,你欺负南方姐姐,还打小山哥哥,我,我,我和小渔叔叔都看见啦……”
4.小哑巴
菲儿的哭声终于还是把邹管家给吸引过来。推门就见着这一屋子的人,两个少爷一个小姐全齐齐在这里聚着也有些诧异,再将目光落到地下跪着的南方,还有……小山,老管家的眼神骤然转冷。元书恒拧着眉头不愿再说,甩手往客厅去了。菲儿又惊又吓抹着眼泪也说不清楚什么,邹管家柔声劝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把她哭声劝住了。
老管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南方吩咐:“南方,你先送菲儿小姐回房间去。”
南方“嗯”了一声,胡乱把自己脸上泪水擦了擦站起身,悄悄打量他的表情,又瞥了一眼小山,鼓足勇气说:“小山他……”话没说完全,被邹管家一个眼神又吓得簌簌发抖。
菲儿指着依然跪在地上的小山说:“可小山哥哥还流了好多血……”
邹管家说:“不过是皮肉伤,止血上药自然就好了。小姐尽管放心。”
菲儿点点头说:“小山哥哥,我得先走了。要是被爸爸知道我看见我出来偷吃,会罚我的。小恒哥哥已经走啦,你不用跪了。”
少年抬头看她,勉强露出个苍白的笑容,身子却是不动。
“小渔少爷……”邹管家看了看一直默默站在边上旁观的小渔,却似乎并不期待他说出什么真相来,“是我没有好好管教这些下人,让少爷小姐们受了惊吓。请少爷也先回去休息吧。”
小渔却摇摇头说:“这本不关我的事情,可多嘴问一句,邹管家打算怎么罚他?”
邹管家没想到他这么问,扫了眼跪着的背影,恭敬地回答:“元家有元家的规矩,该受什么样的罚,他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
那背影似乎一震,却被努力克制着稳住。
小渔想他刚受了那一腿实在伤得不轻,心里不忍:“刚才我也都瞧见了,不能全怪他……”
邹管家一副了然的表情说:“小渔少爷不必为他求情,您刚来不知道,他坏的是另一个规矩,却不能不罚的。”
小渔一愣。
邹管家也不再往下解释,冲着那背影冷声低斥:“每次南方这个丫头开门儿偷偷放你进来,你打量我都不知道么?我想你是一片孝心,也就当做没看见,没想到你今儿个竟然还敢冲撞主子?!二少爷这一脚教训得你也算是轻的了。你跪在这里干什么?还要我再赏你几脚么?还不快滚回去!”
少年依旧无声,顺从地艰难挣扎而起,向邹管家和小渔浅鞠一躬,手攥成拳头紧紧抵在胸口,低头往后门出去。凌乱的黑发依旧如常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死死抿合的薄唇,苍白而倔强。走过小渔身边时,或许是额上的血珠滴落挡住了视线,他随手一抹,手背上又添一层惊心的血红。无意间被掀起的发丝之下,浓黑的睫毛微微发颤闪过一丝幽光,倏忽便又收进了深邃的眼底。
小渔望着他那沉默而有些摇晃的背影缓缓走出门外,才突然意识到,自始至终他从未听那少年说过一个字。说不出为什么,两次看他离去的背影,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漫上心头。那个单薄的倔强的瘦弱背影,就仿佛是他自己在悼念自己的影子,孤立寂寞地相望在这个冷酷陌生的世界。
“他这是去哪里?”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小渔禁不住一个冷战。
邹管家面无表情:“马场!他一个人住那里!”
不知怎的,小渔想起了夜色中的那点灯光。本不该问,可心魔却把话诱出了口:“他坏的是哪个规矩?”
“门禁之规”邹管家吐出冰冷的四个字,见小渔一脸狐疑,复又解释说,“也就是他不能进这屋子,厨房、花园也不行。”
小渔问:“为什么?”
邹管家说:“有一次砸坏了老爷的护心珠,我想他妈妈有病,才没有把他赶出去,让他老实在这边的别墅马场喂马。南方有时候也趁着晚上开后门儿放他进来看娘,我只当不知道罢了……”
元小渔的目光紧紧随着那个瘦小身影,看着他倔强地挺起了腰杆,摇晃着艰难的每一步走到后院门口,想是元书恒那一脚踹得是极重的,少年倚在门上歇了好久,突然禁不住那山谷里穿来的夜风似的,身影蓦然一沉,摔倒了下去。
那一刻,元小渔感到心也随之骤然坠落,耳边只听见邹管家叫了声“小渔少爷……”自己却已是不顾一切地直冲出去。
小山模糊记得最后是那个被称作小渔少爷的男人把自己背起来,送回了马房。从厨房到院门的十几步路程,每一步都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胸口疼的不行,冷汗浸透了衣裳,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幸亏是他扶着,否则他将会以一种很狼狈的方式倒下去。
邹管家挡在小渔面前,摇头,眼光还是那么冰冷刺骨:“小渔少爷,你不要同情他!他不值得你同情,他是个危险的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危险?他现在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危险?”元小渔冷笑,“马房在哪里?我送他过去!”
几秒钟的僵持,最终还是邹管家无可奈何地放弃,他指着远得几乎看不见的那个地方:“我找人来送他回去……唉,小渔少爷……阿水,阿水,快打个灯陪小渔少爷去!”
不待他话说完,小渔冷着面只将小山扶在自己身上,闷声不吭地自顾自朝着马房方向走去。
嗯,他也就是那个新来的少爷么,那他也姓元……小山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视线随着上下起伏的肩头无力摇动,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之前在房间窗口见到的微光,原来是马房檐下的气死风灯。吱呀推开柴门,一股草料气味混合着轻微的马粪气味扑面而来。点着了灯,元小渔才在马房的草料间找到了他的小床。说是床,不过是几快木头搭起的木板,上面铺着层干草,和一条御寒的旧棉褥子。元小渔把背上那个浑身冷汗,疼得发抖的人一放下,那人昏沉之中便将身子蜷成一团。黑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牙关紧咬着,手捧在胸口处,面孔上一条蜿蜒的血迹更衬着脸色煞白。
元小渔说:“怎么疼成这样?得看看究竟伤了哪儿了……”
打灯的阿水应声着,却在那不大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并不上前来搭手。
那厢边,元小渔正打算解了他的衣裳查验伤处,一着急使劲儿一拉,老布受不住力那扣子竟然被连根儿给扯了下来。攥着那颗可怜巴巴的扣子,元小渔有那么一刹那的傻了眼,下意识抱歉地拿眼睛看他。不曾想,这一看却差点把他吓得心口扑通一声跳出嗓子眼——眼前分明是一双满含恐惧愤怒的眸子像一柄利剑带着凛冽地寒光直刺过来。
“呃……”叫着跳起来的不是元小渔,而是突然惊醒的小山。他含糊不清地喊叫着,蓦然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胡乱地挥舞着。小渔慌忙躲避的当口,他已翻起身急速退到角落,抱住身边的被子护在自己胸口,举着匕首大口喘息着,仿佛是受伤的小狼警惕地瞪着他。
小渔一愣,扯掉个扣子好大的反应,转念想他大概平日受多了欺负,神志糊涂见着陌生人紧张,便结结巴巴没头没脑地解释:“我不是坏人……”
小狼仿佛什么听见,保持着防守的姿态,依旧一声不响瞪着他。
边上站着的阿水听那一句“不是坏人”多少有些诧异,望了望不知所措的新少爷挺身而出:“小山,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小渔少爷背你回来,就怕你今天要死在那里也没人管你!”小狼眼神凌厉瞪得他也心里发虚,讪讪地住了嘴,继而又拉了拉他衣裳,报复似的挖苦:“他最是有怪癖,不让人近身。跟大姑娘似的,扭捏的很。咱们出去,让他自己弄去。”
小渔恍然:“好,好,那我们出去给打盆子水来洗洗伤口,再生个火取暖……”
“打水?生火?让我来伺候他……”阿水挂下一张苦脸嘟囔着被小渔推了出去。
别说阿水不乐意,就算乐意了,马房这地方生火打水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屋子阴冷极了,墙上挂着的马灯摇晃着微弱的光。阿水掀开了角落里头放的一只水桶,哼了声:“瞧着小子,连瓢冷水都舀不出来呢。”新少爷还在屋子里转着圈,不像是要回去的样子,居然找了个旧火盆生起火来。这元家的人真是各有各的奇怪,有的对那小子恨得牙痒痒,有的却献殷勤。好冷啊,屋子到处都钻着风,哪里有那边屋子里头暖和舒?他缩了缩脖子不耐烦地笼起袖子:“小渔少爷,我去外头解个手。”拎起手里的灯借口开溜。
元小渔本也不打算他能帮上什么手,刚才背小山回来时候,阿水一直就是摆着副不情不愿地跟着。不知道是他觉着这个没有背景靠山落难投奔的新少爷没什么巴结的必要,还是小山出身贫贱就得任人欺负?
“这么说起来,我和你还算得上是同病相怜呢!”想着那个小子狼一样凶狠的样子,禁不住一丝苦笑。从见到元书永一直到现在,他那颗时时小心句句谨慎的心才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
生起的火光映得他的脸红红的,身子上也暖和了些,小渔添了些干柴把火盆送进屋去。屋子里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那少年已经裹着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睡着了。小渔把火盆往他床边靠了靠,火虽有限,总还是温暖了许多。渐渐的。果然,那人蜷缩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浅浅的红晕。小渔这才是头一次那么近距离地仔细瞧他,那常常藏在乱发后面看不清楚的面容原来也还只是个孩子。乌黑的头发散乱着结成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上,胸口的疼痛让他即便在昏睡中也皱紧了眉头。额角上的伤口被他胡乱擦过了,好在伤口不大,止了血结了层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