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像水晶一般澄澈的双眸还是泄露了一丝慌张恐惧,四蹄竟下意识地往后退。元书恒威吓地瞪了瞪白马,伸手接过小山递来的马绳,漫不经心地抚摸过它阳光下如锦缎一般灿烂夺目的皮毛,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欣赏着它,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赞叹:“多漂亮的一匹马啊。乖乖的,有什么不好?”
偶然的,他赞美的眼光缓缓越过了马脊落在另一侧的。那边,小山正忙着比划着手势教导元小渔上马。元小渔初次尝试自然动作有些笨拙可笑,而那个高明的骑手却咿咿呀呀只能用肢体来教导。于是,那人有些凌乱的发丝被分捋到了两侧,露出他一直刻意掩藏在后的表情,一丝已太久没有见过的自然笑容像春风一样轻柔地停留在他的眉尖唇角,那原本苍白瘦削的脸颊一霎那便似乎凝聚起所有温柔的光晕。他裸露在外的纤细手指有节奏地飞快跳跃舞动着,表达着旁人无法领悟的含义。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语言,元书恒看不懂,但分明见那无声的交流竟足以让两人逐步建立起了一种让人恼火的默契和配合……纤细的手指与两人的笑脸变幻画面着充满了元书恒的视野,神智在朝阳逆光中产生了某种幻觉。
突然,雪鬃不耐烦地开始转动脑袋向别的方向踏起步子,起伏的马背顿时击碎了他眼前可怕的幻象。元书恒怔了怔,似乎有什么细若纤尘的东西落在心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望着雪鬃眸子里自己的影子,瞳仁突然急剧收缩,凝成一道凌厉的光,嘴唇无意识地轻轻翕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里吐出了什么样的话句:“我元书恒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元小渔骑跨在马背上,感受着与平常不同的高度和视角。马下那个少年先是拉着巧克力配合着缓步绕着马场外延走着,让他感受和熟悉马背有节奏的起伏感。那马儿本来就是骄傲的动物,瞧着你的架势生疏,未免有些欺负新手的念头,便故意想做出些颠荡腾跃剧烈夸张的动作,好在是被小山呼喝牵制住,才不得撒起脾气。而元小渔也是极聪明的,听了小山的指导,只用脚踩着马镫,手紧紧攥紧了缰绳,放松着随着马步而上下略微起伏。
转了一圈,渐渐小山松开手,元小渔独自骑在马背上倒也已颇为自得。小山站在不远处仰头冲他微微鼓励地一笑,又比划了个手势。骑手点头应了,深吸一口气,轻轻用脚后跟顶了顶马腹,那巧克力便受了指令,放开了步伐,缓跑起来。那奔驰起来的速度瞬间让他有一种即将被甩脱出去的错觉。他下意识矮下腰脊,伏低了身子,攥紧了缰绳稳住自己的重心。说起来,小渔穿这身衣裳骑马并不十分适合,多少有些拘束身体的动作,但此时初尝马背驰骋感觉的他完全被那种新鲜刺激的兴奋劲儿给征服了。血液在血管里奔驰着,细密的汗珠已经爬上了额头鬓角,深秋初冬微凉的晨风吹过面颊,像是清凉甜酿恰到好处地沁入心脾。绕场转了几圈,巧克力似乎也适应了这个骑手,乖乖驯服起来。
得闲拿眼去看元书恒,那人似乎没有料到自己头一回便骑得煞有介事,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呢。小渔总算暗地里轻舒了口气,收了收马绳,口中吁喝着让马儿放缓步子停下来。掉转马头,迎着小山走过去,大声说:“瞧,我这可算得上出师了么?”
话音还未落地,眼前的那养马少年浅淡的笑容突然凝固了,眼睛里倏忽亮起一丝惊惧的光芒,嘴角漂亮的弧线也忍不住发出僵硬的颤抖,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呼喝从里面爆发。本能的诧异和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在脑海有丝毫的停留,小渔眼的余光便晃过左后侧一个白色的影子。那是元书恒?是他!
名贵的银色马鞭划着一道闪电,带着元小渔熟悉的尖啸不容躲避地袭来,这次却不是击打在人身上,而是巧克力的马臀上。随着啪的一声,巧克力被意外的袭击惊扰而且,它吃痛地仰脖长嘶,突然向前疾冲,悬起前蹄,朝着前方几步远的小山用力踩踏下去。
元小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晕了方向,要不是他夹紧了马肚收紧了马绳,刚才巧克力那一记直立便足以把他直甩出去。他不晓得怎么制服一匹受惊的马匹,只是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万万不可被它甩落下来,在慌乱之中伏下身子,拼尽全力抱紧了马脖子,任凭它怎么狂怒腾跃不让自己掉落下来。视线错乱地晃动,撕裂了刚才所有的悠闲和舒适,浑身已经被暴躁的马儿颠覆地酸痛不已,五脏六腑也翻江倒海起来。那巧克力的前蹄强劲有力朝着小山踩踏上去的时候,小渔散乱的眼光恰对上养马少年的脸上。他沉着坚定地往后几退,在马蹄落点的几公分远处突然侧身避过,眼神凌厉闪电一般伸手想去拉住马绳。但惊马猛然一动,那纤细的手指却是触及了元小渔的手背。错神失手,身子便被巨大的冲撞力带了个趔趄。待他堪堪站稳身子,巧克力已经狂暴发泄着惊恐的情绪,带着背上颠簸如布偶的骑手飞驰越过马场的白色栅栏,钻进后头丛生的杂草往后山深林里跑去。
马是群居动物,有群跑的天性。巧克力惊跑而出,连同其它几匹散步的马儿也跟着它情不自禁地在围栏内狂躁地快跑起来。
此时的元书恒端坐在马背上,强硬地控制住焦虑不安不太听话的雪鬃,瞧着元小渔狼狈不堪的样子,冷酷地笑了起来。那个他极为讨厌的人现在正胆战心惊无比狼狈地伏在马背上,即使是他神勇无敌神仙保佑没有落下马背被马蹄踏断几个肋骨,那在惊马上那一场穿越密林山谷的颠簸也够他受的了。
他冷笑着,佯装吃惊地大声对朝他疾步走过来的马倌说:“啊呀呀,我这马鞭子可越来越是不听话了呢。”
小马倌快步走近来,在他马下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被汗水渍湿了的面颊晶莹闪亮,而最最灼人的却是那一双炯炯的眸子。
元书恒一副尽在掌握的得意神态,那人越是恼怒,他竟越是轻松快乐呢。他居高临下地说:“看来,小渔少爷遇上麻烦了,不过头一回骑马总要吃点教训才好,否则以后摔断了腰腿残疾了也不一定。呵呵。”跨下的雪鬃开始更加不耐烦起来,原地不断地来回踏步激起飞扬的尘土,看来元书恒强势的控制反而加剧了它的情绪。
而小山也似乎并不比雪鬃更冷静一点,刚才好不容易才把余下的几匹马安抚平静下来,满脸已是红扑扑的冒着汗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元书恒蓦然心弦颤动,萌发了一丝恻隐,干脆舍了不安分的座骑翻身而下:“好啦,好啦,巧克力是我的马,它跑了,只要我不怪你不就行了么。或者,一会儿它跑倦了,自然会回来的。喂……你……”
不待肇事的二少爷把话说完,小山脸色突变,咬着一口细碎白牙猛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大力往外一扯。元书恒惊讶摇晃之机,他已经飞身上马,纵缰而去。“你个混蛋!小畜生!竟然敢……”身后隐约送来元书恒气急败坏的咒骂,昂贵的鞭子在空气中辟打出啪啪的几声怒啸。
8.朋友
元小渔混混沌沌地抱紧着缰绳,把身子贴近了马脖子,只记得努力把自己的重心压低压低,忍受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和浑身上下似乎被乱棍击打般喧嚣的疼痛。恍惚间,眼前景物模糊,带着风声飞驰而过,来不及思索什么,便已顺着山道入了后山的密林。树叶枝丫毫不留情地冲撞过来,刮破了衣裳刮伤了皮肤麻花花的痛,可巧克力还丝毫没有要停顿下来的意思。突然,在从林的某个地方岔道,惊马突然长声嘶鸣失了前蹄,前半身一沉,身子往前直冲,早精疲力尽的元小渔哪料到这个,巨大的惯性一撞,缰绳便脱了手。元小渔心里凉了半截,暗叫“不好”,重心落空身子便被高高抛起脱离了马背。若此时人就顺势掉落下马倒也罢了,可偏巧脚上被马镫卡得紧,束缚着脱不了身。身子回落之时,那马已经挣扎而起,继续往前腾跃飞驰,小渔来不及去抓缰绳,整个身子就失去了所有依傍,以一种可怕的姿势直仰而下。末日将临一般的恐惧顿时麻痹了所有的疼痛袭卷全身。
似乎这个时候世界反而沉寂下来,脑海也清明异常,嘈杂纷乱的一切如潮水一般快速退去,耳边只激扬起一阵有力的鼓点,是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就在自己身边。然后,在那个绝望的黑暗到达的瞬间,一道金属的寒光如劈开夜色的闪电般划过眼前,脚上束缚的巨大扭力突然消散,身子像羽毛一般飞了起来。腰间一紧,身子便被那股外来的力量接住,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柔软的包围。在意识关闸前,鼻尖似乎触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啊,是他。
元小渔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么信赖那个未满双十的养马少年,以至于连晕倒前的刹那也仿佛是那么平静而自然,就好像是获得解脱沉沉坠入了一个梦境,连疼痛恐惧全都被隔离在那重重的黑暗之外。恍惚之中,只记得小山把他抱下马来,放在一个平坦的草地。阳光亮晃晃地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少年带着柔光的轮廓,焦虑地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一阵疲倦如大浪般侵袭而来,他记得自己反复念叨着:“我没事,我没事……就是眼晕,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便昏沉沉睡过去。
所以,当他再次在清醒过来的时候,几乎要怀疑刚才所发生的险象环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噩梦而已。眼皮里透出日光明橙的颜色,阳光暖洋洋均匀地撒布在身上,倒像是错乱了季节,到了山中的芳菲时节。他没有着急着立刻把眼睛睁开,只仔细辩别若有若无的水声,鸟声,还有青草野花的独特清香,还有经过脸颊发间的柔软的风……他几乎可以想象此刻时候,他正躺在一片水边的草地之上,山里的秋色来得晚一些,那些碧草芳华还没有谢幕。中天红日攀上峰顶的岩石,穿过密林的枝丫,给这一片明净的地方镀上一层亮色。
哗啦啦,水声异样响动,里头夹杂着熟悉的嘶哑低沉的呼喝声。他激灵灵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身上像经过了一股电流,啪地翻坐起来。啊,身上的疼痛被残酷地唤醒,眼前的景物还留着重影地旋转摇晃。那晃动不定的视野的中心,焦点清晰地落在那人的身影。
小山恰站在不远处的一条溪流中央和那匹受惊过度的巧克力对峙。他手里握着的绳索,恰好准确无误地套住了巧克力的脖子。已经是经历了一番搏斗较量,人和马都是精疲力尽大汗淋漓。小山大约是在水里失足滑倒了,身上衣裳全湿透了,头发上脸上也都沾上了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下幻化出一层朦胧的光晕。迎着日光,他漂亮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坚定的温柔直视着马儿,“唔哦哦……”他的喉咙里发出具有古怪的声调,像是魔法师的咒语在空谷林间回荡起蛊惑人心的尾音。神奇的是,这种仿佛能与马儿对话的语言在高亢绵长地吟唱之后,巧克力果然平和下来。呼哧呼哧打着响鼻,浑身的肌肉不再如一开始那么紧绷着抗拒。小马倌感觉这手中缰绳那端的力量,忖度着拽拉或者放松的时机和力度。巧克力略一放松顽抗的神态显露,便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微微笑露出细白的牙齿,将手上的缰绳往旁里岸上方向一拽,那马儿便乖乖调转了马头离开了湍流的溪水。
岸上,雪鬃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吃草,瞧见受了委屈发脾气离家出走伙伴过来,便也走过去,互交颈脖摩挲着表示安慰。跟在一边的马倌安抚却不失警诫地抚摸了下巧克力,亲亲凑上去吻了吻它,然后尝试着松了手里的缰辔。巧克力也不再狂躁执拗,缓步与雪鬃走到一处,共享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小渔仿佛着了迷似的专注地把目光定在那个瘦小的身形,仿佛这天地之间林畔水侧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像是这里的王者主宰,坚定、勇敢、自信、洒脱自如,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个沉默的马倌拥有比普通人更有非凡的能力。他虽然无法发出充满微妙变化和组合可能的字眼语句,可那里发出的声调所表达的一切却比一般的话语似乎更加直接而忠诚。就好比他的眼神,像那马儿的一样充满的纯澈透明灵动的光芒,但幽然转眸似乎那湖深潭波澜不惊却又蕴藏着无数的神秘。他就像一个神秘而独特的存在,引发着元小渔浓厚的兴趣。
此刻那双阗黑的眸子向着溪边的这片草地望过来,不知为什么,元小渔突然像是做贼心虚似的闭上眼睛假装未醒,心里却咚咚咚打起鼓来。
目标明确的搜索让小山很快寻着了元小渔的所在。那人还兀自平静睡着,小山暗暗庆幸,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用匕首解开了要命的马镫把他救下,现在他哪里还能这样睡。记得把他放下在草坪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得簌簌发抖,煞白的脸上,布着些细小的擦伤,而手掌因为持续用力太猛而红肿着磨出殷红的血。虽然没有受什么要紧的伤,可一路过来的惊吓和颠簸着实让这个斯文的读书人禁受不得。
看着这个元家小渔少爷平静的睡颜,少年的心弦也莫名跟着一颤,从未有过的感觉瞬间在胸腔里溢散。而那人的温柔的笑颜,恍若是冥冥之中在梦里见过的,即便模糊不清了样貌但那刻的感动却是铭存的印记,仿佛拥有了魔法一般,轻而易举便摧毁了心底多年执着防守的坚冰,直化作林间的一溪暗流默默地淌在最深的地方。
于是,少年的眼睛也笑了,揉碎了秋日粼粼的波光一般闪动起难得的愉悦。
四周里静悄悄的,依旧是水声、鸟鸣,甚至花开叶落的声音……小渔支着耳朵探寻着四周的一切细微的异动。难道自己是在等他踏步而来么?小渔突然觉得自己假寐的行径实在幼稚可笑极了,甚至是有些傻。忍了半天,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那小子究竟在干什么?难道他就这样把自己撂在了这里?他终于忍不住把眼睛悄悄掀开一条细缝,山涧的清新光线便倏忽透了进来。除了那个莫名其妙敌意的元书恒和身上隐隐的疼痛外,这真是个不错的上午,他一边愉快地想着,一边轻轻转动自己的头,搜寻那个瘦削的身影。
不远处仿佛有什么一抹温暖的明亮摇晃跳跃着耀进了眼底。除了他,还能是谁?
那件湿透了的棉袄平铺在高处一块大青石上晾晒着。而他却只披了件里身的单衣,挽着裤腿,打着赤脚正跳进了山涧溪水中,孩子般地玩起水来。他一会儿故意蹬蹬蹬踩得水花四溅,一会儿又打起呼哨唤起了吃草的马儿,与它们搂在一处。晕红的笑靥在秋日下如同花儿般瞬间神奇地绽放,在摇曳的水光中晶莹闪亮。他那么轻松自在无拘无束地笑着,玩闹着,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天堂乐园。
元小渔从未见到他这么笑过,那个忧郁孤独的养马少年,似乎也只在这一刻放下身上那些无形的枷锁重负。
一阵风儿吹过,林间落叶随风而起,飘飘洒洒灿若飞蝶。有一片儿恰从小山顶越过,那少年便像个天真的孩子似的莞尔一笑,纵身跳起,展了手臂想去拈住,可不曾想脚底下溪石滑腻,落下时候摇摇晃晃差点站不住了。宽落落的衣衫本是松垮垮披在身上,被他这一跳,却敞开了往下滑落下来。
小渔正觉得他这样子天真得可爱,可突然却被少年意外袒露出来的后背惊得发不出声音来。那衣裳底下本该是少年人光滑紧致的皮肤,可此刻却赫然呈现出一大片凹凸纵横的老疤,像是一只狰狞的怪兽瞬间撕裂了眼前的画面。
那边的小山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拉扯住身上的衣裳遮蔽住自己的身体,本能地往小渔这边张望。小渔再想躲避这却也来不及了,四目毫无预期地在空中相触。小山触了电似的,揪紧了身上的衣衫,几步飞奔到溪边抓起了晾晒着的棉袄,也不管湿不湿干不干地裹到了身上。他惊慌闪烁的目光依旧钉在了小渔的脸上,那上面是震惊、同情、不解……变幻着神情,让他感到更加地忐忑不安。内心藏匿的秘密是否也会被他窥看到?他一步步地慢慢后退,有一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