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儿许是能听懂他的说话,猛一仰头喷了记鼻息,甩起了长尾巴,踢踏踢踏地往前走。那小家伙头随着脚下的韵律上下晃动,那副颇有些个自得的样子让小渔刚才还沉甸甸的心情顿时舒爽起来。
那小云雀去的方向正是马厩的所在,小渔跟着小云雀走了一段,认出了紧靠在厩舍旁边的草料间,也就是小山安身之地。昨儿个他也是来过的,只是夜里头黑,又起了夜雾,看不清周边的环境,不过门口那个水缸和撂在外头的火盆却是认得的。正想着,厩门一开,从里头站出一个人来,依旧是破布留丢的一身行头,依旧是藏在乱发下面看不清表情的一张灰白的脸,依旧是那瘦小沉默的单薄身板……
正收拾马厩的小山没料到此刻那人会出现在这里来,没来由地心脏扑通一震胸口发闷,手里提着的木桶便落在地上,水面摇晃着溢出了些,正洒在脚面上,一时心慌意乱。小云雀讨好似的颠着蹄儿跑过来,把脸直往身上蹭。他顺势抱住马脖子,奖赏地抚摸过它的背脊,然后在臀后轻轻一拍。那小家伙得了命令似的,欢快地往草场那头马群里去了。马儿总是那么乖巧听话,总是比人好打交道。他收起心思,暗地里转过几百个念头,开始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那人是姓元的,是元家的少爷,可那神色表情与那两个少爷有着什么不一样。对,他的眼里是澄澈的,不像大少爷那么阴沉灰暗,不像二少爷那么骄纵跋扈,他静静的眉眼里总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投来的眼神也就带着几分的暖意和柔和。眼睛扫过那人还缠着绷带的手,想起昨夜弄伤他的事情,便又多了些愧疚。
小渔在少年的脸上捕捉到了那一闪即逝的浅淡笑容,只那一瞬略带着羞涩和拘谨,却是纯净透明没有城府的。不由得自己也笑了起来,这是不是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呢。他迈着步子向他慢慢走过去,举了举手里的篮子:“嗯,我来还你昨天借给我的衣裳。另外,南方让我帮她带些东西给你。还让我带话说你娘一切都好,让你别担心。对了,你的伤好多了吧?”
那少年愣了愣,随即恍然。他点点头,垂下浓密的眼帘,默默上前接过那篮子往自己的屋子去。
这是元小渔第二次踏进这间屋子,屋子里充斥着干草和马粪的味道,即便是白天也依旧是阴冷而潮湿的感觉。床铺、柜子和一高一矮的两张凳子,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家什零落的摆放在屋子的角落,比起昨夜马灯摇曳光下的萧索,这自然天光下显现出的真实更加重了屋内境遇的惨淡。
少年似乎对此已经完全免疫,也并不能理解元小渔对自己的同情。他自顾自把篮子搁上了那个高凳子,把手往衣服下摆蹭了蹭,便熟练地从蓝印花布下抽出一张煎饼。
“你慢着点……”小渔还来不及警告他,那小子已撕下一块塞进嘴里,两腮顿时鼓鼓的像含着两只小球。一着急便噎着了,抻着脖子,脸色窘迫起来。
小渔瞧着情势不好,左右四顾在屋里找给水杯什么的,却是连只像样的碗也没找见一个。一扭头,那家伙早已跑去外头,舀起缸里一瓢冷水,就往嘴里灌。
“你还好吧?”小渔跟过去用手掌拍着他的背心,“慢慢吃,不着急。”
小山咳嗽了几声,弓着腰,好半天才慢慢缓过精神。他抬起头来,脏乎乎的脸蛋上已经是涨红一片,顺着自己噎痛的喉咙,满脸的不好意思。
小渔递过剩下的那半个煎饼,在他眼前晃了晃:“喏,给你,慢慢点吃会更香呢。我瞧见里头放了好几些个的,怎么都够吃的了。”
小山眼睛闪了闪,迟疑了下,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便伸手一把接过来,小心掰下一块。
小渔看着他把剩下的部分又递还了过来,奇怪地问:“怎么了?”
小山便冲他咧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认真的点点头,对着那半个煎饼竖起了大拇指。小渔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孩子般地真诚,就像是清冽的山泉流淌出盈盈的波光,看不出半点的杂质。
小渔试探地问:“你是,请我吃么?”
那个有着纯净眼神的少年,更加用力地微笑点头。
南方做的煎饼真是好吃呢。小渔并不饿,但还是盛情难却地吃了一小口。那饼子外焦内软葱香浓郁,竟然感觉比刚才吃的西式的面包还要好吃许多。“真香啊!”小渔真心赞叹着,食欲大开继续吃起来。与他分享美味,看着他喜欢的样子,小山似乎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从心里盛放出来的笑容就是满脸污糟也是掩盖不住。那一刻,恰好一轮初升红日跳出海平面,那灿烂眩目的霞光正洒满了他的笑颜,闪闪动人。
他们俩个像两个熟识的朋友,各捧着个煎饼挨着肩膀背靠在栅栏围桩上,望着闲散在马场的马匹。草场上吹来的风,扫过面颊,还带着秋的凉意。小山捧着那半个煎饼专心致志地吃着,连沾在手上的细屑也不放过,尽数都用舌头添了干净。这样子可真像足了个贪吃的孩子,全心全意享受眼前的食物便是此刻所有一切。小渔脑海浮现起了昨夜那个倔强凶悍的小狼,与此时此地的他相比竟模糊而不真实起来。
“这些马都是你养的么?真了不起。”元小渔心里默数着马场上马匹的数字,十二匹,大都是年轻的小马驹。他虽然不懂马,却能看得出这些马不乏有名贵的品种,个头、毛色、四肢肌肉都是纯血的上等好马。尤其是里头一匹白马,浑身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晶莹闪亮,身形健美,气宇轩昂,像是个骄傲高贵的王子,在马群里尤为出众。报纸八卦消息有刊登过元舜先和这匹马的合影,似乎是哪一次的马会的酒会上某位高官赠送与他的。他便问:“那就是菲儿说的雪鬃么?”
小山点头“嗯”了一声。
小渔感觉到他声调里快乐的情绪,兴奋地又指着一边和小云雀一处玩闹的暗红色小马驹问:“我认得刚才带我来找你的那匹是叫小云雀,是菲儿昨天骑的,那么那一匹呢?……嗯?”
小山仔细辨认了下,脸上露出笑来,仰起脖子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匹马儿便闻声笃笃从马群中跑了过来。
“就是它!”小渔没料到他还有这等的绝技,一时里怔得合不拢嘴来。
小山呵呵笑了出声,又蹲下身,低头用手指在地面上比划起来——一横一竖一提……“巧”、“克”、“力”……
“你说,它叫巧克力?!”小渔想不到这样一个小马倌儿竟然还会写字,而且还知道巧克力这洋玩意儿。
“嗯!”小山点点头,元小渔吃惊犯傻的表情让他笑意更盛,干脆一声声把那这里的马儿一匹一匹哨音喊出列来,写字比划给他瞧,“老先生”、“云儿”、“落霞”……那模样便如同是一个桃李天下的小老师介绍着自己门下得意门生,此时,孩子般的笑容仿佛抛却了所有一切的屈辱不平,所有的伤痛,纯净透明得不染一丝尘埃。
“你识字?嗯,那你就可以写字答我……”元小渔被他感染出浓浓的笑,干脆挨着他坐在地上。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像是一种自然亲切的吸引,让他都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而小山识字的发现让他更觉得兴奋,至少他们之间唯一的障碍似乎也不存在了。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小山不易察觉地缩了缩身子,突然冰冻了表情。
察觉到身边的小马倌儿并不作回应,小渔这才疑惑地扭头,却见那少年的喜悦轻松戛然而止,眼底流转的神光黯然,瞬间褪尽了平和的笑意,起身往马房里走去。这个时而忧郁阴沉,时而天真孩子气的养马少年的背影,突然让小渔心头隐隐涌起一阵无措和慌张。
“你怎么在这里?”突然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像燥热午后的一记闷雷重重地没有预兆地击下。不知什么时候,二少爷元书恒竟然出现在马场,站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距离,一身干净利落帅气的骑马装,英俊的眉宇间丝毫不加掩饰他的怒气冲冲。这个嚣张跋扈的二少爷,脸色青黑,面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透出一股杀气来,仿佛身体里蕴藏着一座危险的活火山,灼烫的岩浆随时就可能喷薄而出。
“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元小渔毫不客气地反击,“那么二少爷您呢?您又怎么有兴趣大清早到这里来?”
昨夜的事件已经让他对这个骄横暴躁无情凶蛮的二少爷充满了恶感,这个元书恒哪里有报章上所说的大家名流的半点风度,分明就是个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而如今这个不懂得礼貌与尊重的家伙又要拿昨天对付小山的一套来对付自己么?
元小渔的反应明显地让颐指气使惯了的二少爷感到深重的挫败感。他挺括的鼻子里发出一声鄙夷的冷哼,眼睛眯成一条缝,一道寒芒一闪而过:“原来是新来的小渔少爷啊。你初来乍到的,大概不晓得这里的规矩。这里是元家,我爱怎么就怎么。至于你?你也要摆清楚自己身份。老爷子还没说你是他的正牌儿子呢。我不过客气点当你是个客人,你还别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少爷了。你现在,还,不,配!”
最后那三个字是咬着牙,从齿缝里头挤出来的,元书恒对他莫名的恨意,让整个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火药味。小渔感到自己胸口的怒气在不断奔突膨胀,在四肢凝聚成一股暴动的力量,一步步开始摧毁着自己的理智。是的,在元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无耻的、贪婪的、怀揣着飞黄腾达阴谋的小人,假借着来历不明的身世,企图到元家这亿万豪门里分得一杯羹。元书永的戒备和冷漠,丁易柔的鄙夷和尖锐,其实与元书恒此时毫不加修饰地撕破体面的坦白就是同样的意思!本想着在见到父亲之前,务必要谦恭忍让,可现在那种锥心刺骨悲凉和愤怒却难以遏止地就要爆发。
元小渔默默强按着怒火,坚守自己忍耐的底线:“配不配也由不得你说!我倒是觉得作一个像你这样的元家少爷,也并不是一件什么荣耀的事情。”
“你!”元书恒骄傲的脸庞被他不卑不亢的回话打击得肌肉僵硬,嘴角微搐,倒背在后头的手掌里已捏紧了马鞭的鹿角手柄。而元小渔灼灼的目光像两柄带着凛冽寒光的利剑,毫不畏惧地直刺向他的双瞳,并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从小到大,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敢跟他二少爷这么说话!恍惚间,有些不愉快的场景又在此刻乘虚而入,瞬间便扰乱了他的心神。于是,怒意便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无可阻拦地爆发而出:“那,你就让本少爷瞧瞧到底是有什么能耐……”
一道银灰色的闪电,带着一声凌厉的尖啸,在上空劈裂!元书恒手中那柄名贵的马鞭,带着十二分的杀气当头而下。元小渔还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头皮一麻,身子便被一股外力重重撞向了另一边。
“唔……”伴随着鞭下一声沉闷的痛呼,小渔猛然记起把自己推开的那人身上所带着的特殊而熟悉的味道。
“小山,你……”施暴者也已辨认出了倒在鞭下的那个人,心脏似乎就要从胸口跳脱出来,攥着的马鞭的手也禁不住气得有些发抖。又是你,又是你!昨儿个是为了南方,今儿个又是为了这个元小渔!你就非得要和我对着干?!你当真以为我就拿你没辙?
7.冲突
小山缓缓站直了身子,侧脸看了看落鞭子的地方——左臂衣袖上豁然撕破了一个大口子。好在他穿得厚实,又是小心避让的了,那么凶险的一鞭子没伤到皮肉真算是万幸。瞅着身上破损的衣裳,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这一件还是昨儿个刚换上的,这不,二少爷这个混世魔王一来便又遭了难。这二少爷自小脾气就不太好,好的时候也挺心软,坏的时候下刀杀人也是可能的。这几年留洋念了书,个头长了,脾气性子还是照旧,尤其是折磨他的兴趣却是一点没变,见天没事儿就跑着马场来寻事捣乱。昨儿个见着他轻薄南方,总算是明了些个其中的奥妙,他是恼她对自己的照顾呢。可他这少爷脾气真能对南方好么?真好,又能好得了多久?抬眼冷冷看着那个越来越残暴的家伙,说不出对他是厌恶还是可怜。
元小渔站稳步子回头瞧时,一颗心已经是悬在了嗓子眼。如果没有小山这一推一挡,只怕自己现在早已经是头破血流的了。这二少爷的脾气也未免太过霸道!说不得几句,便不分青红皂白行凶打人!
“元书恒!”他怒喝一声,扶住了小山的身子,已经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这算是什么能耐?”
元书恒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他,依旧把眼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身后的小山脸上。那个低眉顺从不着半点喜怒痕迹的神态,竟比昨儿个怒火中烧要吃人的样子更为可恨。是昨儿个那一脚踹去了他的野性,还是一夜之间他悔悟了自个儿的身份……邪恶的念头突然发了芽,他抻着手中的马鞭子:“我刚才是鞭子失手,不过打中了个奴才,只是开了个玩笑,小渔少爷何必这么着急心痛的?”顺手举起鞭子往小山一指,漫不经心地冷冷问:“小山,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那个,自觉地默默点头。这二少爷一向无理取闹惯了,何必闹起来陪他一起疯。顿时,小渔的正义凌然变成了个哑炮,发不出声,闷在胸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炸碎了开来。
元书恒暗自冷笑他的窘迫模样,满脸的得意:“好啦。说起来,你昨儿晚上来,我们兄弟两个还没聊过几句。不如,一起骑马走走怎么样?”他故意把那“兄弟”两字咬得异常清晰,更是脸上露出了嘲讽的意思。在他心目中,能称得上兄弟的,不过是他那个温文儒雅驰骋商场的大哥而已。元小渔?哼,只怕连匹好马都没有摸过!元小渔的脸色微微一变,他便知道自己猜了正着,于是得意地说:“要是你不会骑马,那我这个做弟弟的自当义不容辞地为哥哥效劳了。”
小渔的确不会骑马,而且刚才怨气还没消,压根本不愿与他这个丝毫不讲什么兄友弟恭的陌生弟弟做什么骑马说话,但被那种傲慢的语气一说,他便年青气盛应了挑战:“那要请二少爷多多赐教了。”
小山全然没有理会两个少爷之间似乎就要爆发决斗的危险,听从了元书恒的吩咐,手脚利落地分别把两匹高大神气的马装好辔头鞍缰。那匹名叫“巧克力”的马浑身暗红色皮毛油亮,肌肉健硕精神奕奕,看起来心情大好;另一匹则是那匹最为高贵优雅的白马雪鬃。虽然巧克力是元书恒最常骑乘的,可小渔看得出,那匹雪鬃才是他最感兴趣的一匹。可能只有难以征服难以驾驭的事物才能真正引起元家二少爷的热情。
不过,这种热情对于雪鬃来说,并不是一件令它愉快的事情。它似乎一瞧见元书恒便烦躁起来,附耳掀唇,很是警惕戒备。元书恒抱臂站得远远的,瞧着小山为它最好系好肚带,昨儿个撞伤的部位似乎又感应似的隐隐作痛起来。不知道是内伤了筋骨,还是心理作用,那种持续鼓动若有若无的痛感在他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有点燃了一簇火苗。他无声地诅咒,鼻子里哼了一记,然后大声骂:“你这个畜牲,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少爷陪你玩玩也算得上是瞧得起你。你要是再给摆脸色尥蹶子,哼哼,本少爷绝不饶你!”
那不客气的话语,丝毫不像是一个有教养留洋念书的富家少爷说的话。小渔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旁这个满是冷酷表情的年轻人,更加深了对他的恶感。
而那雪鬃许是听得懂的,仰脖长嘶一声,悬起前蹄,表示抗议。小山慌忙从一时的走神中清醒过来,腕力使劲儿,收了收缰绳,随着它焦虑的步子不断地小跑,嘴里不断发出咻咻的奇怪声响。那雪鬃好不容易在他的极力安抚之下平复着焦躁不安的心情,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于是,它便被极为不情愿地带到了元书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