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森然的鬼气,尚未接触,已经彻骨冰寒。
流水亭下,红衣人影满头的发和周身衣服都被围着的旋风扬起来,从纷飞的衣袂空隙可见一双几近墨色的暗绿瞳仁,死死盯着两人。
流焰心里一凛,伸手拽过叶锦挡在身后。
这鬼来历不清,身上带的怨气此时释放出来,居然相当惊人。
“翎羽,”站在旋风中心,他扯了个笑,明明是温润如水的容貌,这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牙齿,却颇有几分诡秘的味道,“你认错人了。”
“我说过,你不是他。”流焰一只手背在后面握着叶锦的胳膊,以便随时闪躲失去理智的鬼魅偷袭,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掌心暗暗积聚热力。
那鬼笑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扯着同样惨白的面颊,冷冷道:“怎么不是,你看这脸……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三年,你就连我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流焰眉头拧成一团,并未答话,暗暗埋怨路遥等一干侍卫只会吃饭不干活,这么强烈的鬼气冲天而起,他们是迟钝还是偷懒,人都跑哪去了?
融合前凤的能力本来就与完全体差得远,加上他这几世受损过重,独自应对这怨念深沉又吸了无数活人精血的恶鬼恐怕是有些吃力。
最好能再拖延一番,等到有人循着异样赶来……
“容貌这种东西,随意谁都能幻化出来,更何况你本身就是自行重塑的肉身,”打定主意,流焰朗声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悠然,可有别的证据?”
那鬼果然上钩,气焰略略低了些:“你想看什么样的证据。”
“回忆。”流焰眼里滑过一丝暖意,“如果你能忆起我们在一起的过往,就一定是他。”
那些记忆,几经磨损,是沉浮间绵延了几百年的羁绊,于两人早已成为一种印记,也是别人绝对夺不走的宝物。
“我……”那鬼神情恍惚了一下,墨绿的眼睛有一瞬失神,喃喃道,“我记得天虞山下的小镇,花朝节那天正午……”
流焰脸上略带的轻松笑意立时僵住。
“那天正午怎样。”
“那天……我想不起来了,怎么突然就想不起来了……”
红衣鬼面现苦色,忽然用手抓着头蹲下去,周身原本已渐渐弱化的气流猛地暴涨。
几乎可以用眼睛分辨的森森鬼气由狂风卷着在他周围烦躁地徘徊,越发壮大。
流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距离身后的叶锦更近些。
旋风的气势扩展到极致时,蓦地顿住。
“不需要证据那种东西,我就是悠然,不会有错。”
他又慢慢站起身,浅浅笑道。
流焰眉尖微挑:“但我不信……”
话音未落,一道风刃毫无预警地迎面劈来!
流焰全神贯注在他身上,这时拉着叶锦往侧边略一闪身就避了开去。
“我是。”他咬牙切齿,这两字说得极用力。
流焰一笑:“不会的,悠然绝对不会伤我,所以你不是他。”
来势更猛的风刃狠狠抛过来。
“叮”的一声轻响。
“太慢了。”
身前挡着的高个男子恭声道:“是,稍后请王责罚。”
暗处也有几道身影现出身形,把那鬼围在中央。
“尽量别伤他,制住以后先押起来,我还有话要问。”
虽然只一句话,但他显然知道些什么。
流焰握着叶锦的手稍稍用力了些,却没想到那微凉的指尖也用力回握,虽没回头,嘴角重又溢出笑来,渐渐有暖意从掌中蔓延,直达胸口。
13.执意两相容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
凤凰身边的侍卫,挑的时候哪个不是层层筛选?自然个个都是族中好手。这时六人成合围之势,手中剑刃反着莹白月光,只待一声令下就全力攻上。
“翎羽,你就这样对我?”那鬼惨笑,“即便不认,只对着这样一副容貌,你竟不顾丝毫旧情,真能下得去手吗?”
“容貌只是皮囊,长得再像假的也成不了真,”流焰担心叶锦多想,更恐往事提得多了倒让他忆起来,徒增伤怀,只摇头道,“我不想要个空有其表的布偶娃娃。”
那鬼怔然而立,痴了一样。
路遥眼中精光一闪,做个手势,对面即有两人举步上前,明晃晃的长剑一劈一刺,分攻头颈和腰背!
红衣鬼似是恍然未觉,但背后旋着的狂风却像有自我意识一样,夹带着地上些许灰尘草叶,骤然暴起丈余。
风壁坚实,剑刃劈刺,竟发出铮然金鸣之声!
二侍卫猝不及防,反被那大力弹得退了半步,虎口也震得生疼。
那鬼面色乍变,愣愣发呆的模样换了森然冷意,缓缓扭过身去看两个最先发难的侍卫。
两人被他一双漾着水光的墨绿眸子看得心头一寒。
“上。”路遥沉声吩咐道。对方虽然在途中为王解过围,但在梧桐树顶意图伤害流焰,说什么也不能放任不管,自然是先一齐上了止住他再说。
余下侍卫领命,也各自仗剑持刀,与先前那两人将红衣鬼围在当中,齐齐出手。
这一次,却是在兵刃上加了术法的。
风壁虽坚,但禁不住六人攻击中同时夹带着或冰或火的五行之力,无法再将力道弹回去,立时被撕开几道口子。
红衣鬼依然冷笑,眼看着几处兵器将将砍到他身上,修长的身形忽然一扭,全身骨骼关节像是可以随意弯折扭曲,硬生生弯出了几个绝不可能做出的弧度。
只听刺啦几声轻响,剑尖划破了衣服,刃上却仍是光亮的,没能伤到他分毫。
六人几乎是同时出手,招式用老,尚不及收回,那鬼脚下用力一蹬,异常扭曲的骨头咔咔响着归了原位,轻飘飘地就要跃出他们的包围。
路遥冷哼一声,腕上弹出一对匕首,也合身扑上。
那鬼身在半空无从借力,路遥去势又急,只好倾身后仰避开这一击,也就又坠回六个侍卫合围的圈子。
侍卫们却并未再有所动作,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摆明了是见路遥下场便不再出手,只盯着阻断他的退路防止逃跑。
他脚尖刚触到地面,路遥已借着落下的势子由头顶刺下,急急往侧里移出一步,先前所在位置的空气立刻遭匕首划破,也将躲闪不及的宽袖划了道不小的口子。
路遥嘴角噙着丝笑,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脚下用力,一对匕首如附骨之蛆,又扑上去。
两道人影动作愈快,渐渐的已分辨不清,在朦胧月下战成了红灰两色混杂的影子。
叶锦于武艺算不上精通,这时看得眼花,却仍记挂着方才那鬼所说的话。
流焰以前……心里大概有个人吧,与红衣鬼是一样的相貌。
不对,看他样子那人到现在依然重要,
心下微苦,接着自觉讶异,他心思尚单纯,倒不知那苦实是从何而来的。
流焰看了会,见那鬼渐渐已露疲态,动作亦有左支右绌迹象,便略放了心,想起叶锦臂上伤及筋骨,便回身道:“回去吧。”
“嗯?”叶锦那时正想着自己的心思,略茫然抬头,“什么?”
“这边有路遥在没问题,你手臂上还有伤,该回去休息。”流焰说着牵起他未伤的那只手就往听雪阁的方向走,“而且给你准备的房间也有一阵子没人住,还得看看缺些什么东西,尽快补上的好。”
“我……”
叶锦被他拉着走,温热从相握的手上传来,奇异的心安,忽然有片刻恍惚,想说什么,声音卡在喉咙里,又原封不动地吞回去。
流焰把叶锦送回房间,四下里看看,又让人换了床被子——春夜不比夏日,山里终归还是有些凉的。
刚安顿好,就有个侍卫来报,说他们已经制住那鬼,现押在牢里。
“你先休息,我去看看。”
流焰还惦记着鬼的来历,连刚送上的晚饭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就放下碗道。
叶锦点头:“自己小心。”
出了小楼,流焰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那楼上挂着的横匾。
听雪阁。
上一世,他在海边放悠然去投生,回到山上之后便把离他自己寝处最近的书房改成了这名字,每当胸口思潮翻涌时便立于这楼二层的雕栏之侧,远眺时也刚好能望见树顶边缘的那一片焦黑遗处。
那时候想着,若悠然能再回树顶小住,该有多好。
时至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他轻叹一声,心头隐隐的泛起些暖意,却刻意忽略了将来之事。
便是忧心也总在日后,至少眼下先维持了哪怕只是表象的厮守吧。
鸟类多向往天际翱翔,而怕阴暗处所,是以鸟族的牢房为表惩戒,全部都是与住处截然不同的阴暗地牢。
流焰贵为凤凰,几乎从未亲自到过牢里,所以当他由侍卫引着通过长长的通道时牢里零星关着的几个犯了错事的族人无一例外睁大了眼,目送他从眼前走过——他换了件殷红的衣服,衣角绣着繁杂的花纹,远看则是一只仰首鸣叫的凤,尾上五彩翎羽。
那样的色彩样式全族上下恐怕也只有凤凰穿得。
与地上的楼阁相比,牢里的通道蜿蜒狭窄,
“还要走很久?”
“回王的话,他太危险,我们把他放在最里侧,独立出来的房间。”侍卫毕恭毕敬答道,“不远,过了前面那个转角就到了。”
流焰想了想,问:“刚才你们可有人受伤?”
“只两人在阻他逃跑时被风刃带到,受了点皮肉伤,谢王关心。”那侍卫显然没想到流焰会记起这事,略愣了下才语带感激地道。
“记得去领伤药好好修养,我认得路,你先回去吧。”
流焰说着,自己已转过地牢里最后一道拐角。
两侧没有牢房,只在相距约莫几十步的通道尽头有一间囚室。
与寻常牢房大小相差无几,由密密的木质栅栏隔着,不同之处却在那木头表面隐隐浮着淡黄色的光芒。
这囚室,是经过术法加固的。
流焰站在牢笼前,那鬼则倚一侧墙坐着,头发散着盖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衣服给刺得破烂不堪,也有几处伤到了皮肉,衣服晕出一圈色彩较深的印子。
肩上那处刀伤早先已经让医者处理过,刚刚活动过剧,又挣裂开,周围布料上湿痕的范围看在眼中也有些心惊。
“你……”流焰张嘴,忽然发现自己都没办法扯呼他,只好含糊忽略过去,“我有事想问你。”
那鬼隔了好一会才收回胡乱游弋的视线,抬头看他,墨绿色的瞳里失了生气,空荡荡的,映不出任何东西的影子来。
“花朝节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就知道的。”他看着他,木木地答道,“你那时候还在街上买过簪子送我的,虽然两个都已经碎了……”
大概是被问了太多次,记忆反倒有些模糊。
流焰抿唇不语,心下已经一片清明。
两相沉默了一会,倒是那鬼先伸手拨了下散下来的乱发,轻声道:“翎羽,你还是不信我对不对?”
他抬起头来,片刻前还温润如初的容颜忽然崩塌,先时被散发掩着的那半肌肤急速萎缩消融,露出皮下的红肉,仍未停止,很快便只剩下森森白骨。
流焰略怔,明白他是生气消耗过大,又没处补充,这堆砌起来的肉身支持不住,已经开始崩坏。
“我不曾骗你,自有记忆开始我就满心想着那时的事,想尽了办法逃出幽冥,四处寻找,才找了具合适的骸骨。”他站起身,残破的衣服勉强挂在身上,其下所遮掩的身体也如脸上皮肉一般层层溶解消散,由上至下渐渐蔓延,“然后附在上面,又吸了数不清的男子生气。很难吃,可为了能再凑成个肉身回来找你……”
流焰依然静静站着不说话。
很快上半身只剩白骨。衣服挂不住,飘落在地,露出白生生的肋骨,就在左侧第四根肋骨之后,原本应是心脏的位置,有个泛着暗红光泽的物件。
两人都低头去看,却是枚斜斜插在骨里的玉簪。
那簪子大部分是暗红色的,只顶端一块墨绿,通体裂纹,显然是碎裂之后由两种玉石拼凑而出。
手上的肌肤已经褪尽,惨白的指骨失去了柔软的皮肉,看起来更长。
那鬼伸手摸了摸面前无形的墙壁,还完好的半张脸忽然绽出个笑:“对不起,原来是我错怪你。”
流焰摇摇头:“错的是我,两次碎裂,都是因我而起。”
“这样也好,本就不是我的情,何苦拴着自己受这苦楚。”腿上皮肉已失,他站立不住,跌在地上,骨骼连接处松脱,白森森的骨头碎了一地。
“祝你们这一世能有个结果。”
他躺在地上低声说,最后那半张脸庞终也化为虚无。
流焰一直看着,这时在牢门上拍拍解了术法,伸手燃起一团火焰。
“就当送你一程吧。”他把那火焰丢在白骨上,连着地上的衣服一起烧了。
摔得交错的肋骨间暗红与墨绿隐隐映着火焰的光华,很快也被凤凰丢出的烈焰吞没,只片刻功夫,地上已是连一丝灰烬都不剩。
流焰又对着那空空的囚室站了一会,才转身慢慢走了。
14.谁言不自禁
待流焰从弯弯曲曲的地牢通道出来时,夜已经深了。
听雪阁原本也是一间作为书房使用的小楼,上一世他只命人将二层的书架挪开了,改成客房,白天时常坐在窗口对着远处落花阁的断壁残垣发呆,也偶尔坐得累了留在那里过夜。
也许总还忍不住幻想他会再到丹穴山上来吧——一定要让他住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而今,终于算是得偿所愿。
小楼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清屋檐窗棱的细处纹理,玲珑精致的雕栏由浅淡的月华晕成朦胧的柔和。
流焰踩着楼梯一步步踏上,轻轻推开房门。
屋里更暗,门开的一瞬间,黯淡的月光随之撒了半室,合上时则重被阻在门外。
房间不大,又是由书房改成的,没有普通卧房的里外间之分,站在门口一眼就能将整个房间看个通透。
床上的被子是隆起的,枕边床沿搭着些与夜同色的长发。
流焰脚下很轻,走到他眼前时床上的人呼吸依然是平稳和缓的,睫羽随着那节奏轻颤,丝毫未乱。
一天的忙碌和层出不穷的变故,再加上臂上的箭伤,叶锦睡得很沉。
流焰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几缕散在脸颊上的碎发拨开,露出一片在朦胧的夜色里白得几乎会反出荧光的肌肤。
容貌虽变化了,但灵魂依旧是他寻了许久、等了许久,也寻了他更久、等了他更久的那一个。
指尖触及温热细腻,滑到唇角,如记忆里一样柔软。
略俯下身,手撑在枕边两侧,蜻蜓点水似的一个轻触。
在来时路上,流焰走得慢,也已经想了很多。两人间的记忆有太多无奈处,全部忆起不亚于再忍受一次对灵魂的鞭笞。
有一个人记得就足够了。
记忆是珍贵的东西,却也重千钧,足以压得背负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想着,手指极轻柔地在沉睡中的人额上抚过,唇角溢出个笑。
你记得,我忘了,当我记起时,你的记忆又在长长的等待中被消磨殆尽。
这一次呢?虽然不知道这一世的时间还有多长,但我还是愿自己背负所有过往,无论浴火涅槃抑或不能重生,也想把自由留给你,盼着你再记不起轮回前的爱断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