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密尔这回不害怕了,他一下就听出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奥妮娅。
“奥妮娅,你在这里吗?”堤密尔忍不住高声呼唤,同时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ⅩⅣ
哭泣的人的确是奥妮娅,她身上的衣裙虽然有些零乱,却还完整,只是满脸惊惶,似乎受了过度惊吓。
卢修斯轻描淡写的掰断了几根铁杆,便把奥妮娅放了出来。
奥妮娅看到堤密尔之后哭得更凶了,直接扑在他怀里害怕的发抖。这下堤密尔倒是慌了神,连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起来。
卢修斯冷冷哼了一声,奥妮娅立刻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存在,顿时抹着眼泪离堤密尔远了些。
“奥妮娅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堤密尔心中早已怀疑多多,如今见奥妮娅安全,终于忍不住问了出了来。
奥妮娅一说到被关在这里的原因,竟有些支支吾吾,似乎很为难。
“先离开这里。”卢修斯那双眼睛似看透了奥妮娅一般,只消一个眼神,就吓得奥妮娅直往堤密尔身后躲。
有了奥妮娅在场,堤密尔自然不会再紧紧抓着卢修斯。奥妮娅信赖的眼神就像强心剂,使堤密尔胆大起来。奥妮娅比堤密尔大十岁左右,但毕竟是个纤弱的女人,堤密尔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保护者的角色。一会儿告诉奥妮娅小心脚下,一会儿又安慰她说不用怕……
卢修斯虽然在前头领路,但后面堤密尔做了什么,他却是了然于心。对于堤密尔的男子汉虚荣心,他虽然觉得好笑,不过却觉得这样的堤密尔也很可爱。
奥妮娅还挺冷静,待哭泣止住后便开始询问卢修斯的身份,但卢修斯只淡淡一句朋友就打发了奥妮娅的疑问。当他反问起奥妮娅会在这里的原因时,奥妮娅犹豫再三后,终于放下心防,断断续续的说起当时的情况。
莱茵城城主早年丧妻,只生过一个女儿,由于疼爱女儿,城主一直没有再婚。当日前来迎接暗月马戏团的使者发现奥妮娅长得极像死去的城主夫人,便把这个情况上报给了城主。城主也不知是为了讨女儿欢心,又或许是孤单已久,动了春情,居然真的派人去请奥妮娅。
也怪奥妮娅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在使者的游说下动了心,于是自愿进了内城。不料,城主还没见着,却被城主女儿逮了个正着,使者当场被狠削一顿,就连随后而来的城主也是脸色灰败。城主十分惧怕自己的女儿,二话不说,直接就训斥了一番使者自作主张,顺便将奥妮娅关进地牢。
若不是城主的部下觉得城主可能回心转意,恐怕早把奥妮娅关在外头那群半疯的犯人中间。
堤密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奥妮娅姐姐,城主的女儿都有我这么大了吧?你居然会喜欢那种老头子?”其实奥妮娅是什么人,堤密尔心里很清楚。她爱沾些小便宜,但是本性不坏,想必是城主的使者许下了许多利益,这才使奥妮娅一念之差落到如此境地。
奥妮娅满脸通红,显得有些尴尬:“我……”
“嘘!”卢修斯突然停下脚步,紧跟在他身后的堤密尔一个没留神就直直撞了上去。
“好疼!”堤密尔鼻子撞在卢修斯结实的背上,顿时两眼一热,泪液自然而然的积蓄。一时间,勇敢的男子汉不见了,剩下的又是可怜兮兮的小白兔。
奥妮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并没有缓解突然沉默的气氛,反而显得声音突兀,有些怪异。
堤密尔揉了几下鼻子,才突然发觉,他们已经走到快接近出口的地方,但原本那些听到动静就扑向牢门的犯人们此时却是无比安静。就像,他们之前经过的不是这里一般。
并不是死一般的寂静,堤密尔还能听到自己和奥妮娅的呼吸,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就好像一张网不知不觉间将堤密尔和奥妮娅笼在其中,莫名的惧意袭来,堤密尔的皮肤上颗颗汗毛竖立,无意识的就吞了吞口水。
卢修斯突然回头,两眼开始闪烁红光。奥妮娅见了尖叫一声,完全变调的声音几乎把堤密尔的耳朵震聋。
“一会跟在我身后,记得千万不要乱动。”卢修斯的语气很冷漠,奥妮娅躲在堤密尔身后抖得更加厉害。
堤密尔知道,卢修斯其实只是在和他说话,真正遇到危险,卢修斯恐怕只会保住他的性命,而不会顾及奥妮娅。
但这种时候,除了点头,还能怎样。堤密尔感觉到危险已经来临,却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危险。
卢修斯慢慢走着,每一下脚步声都像踏在堤密尔心里。奥妮娅的害怕并没有感染到堤密尔,他体内有一股好战的情绪随着卢修斯每一步前行在慢慢飚升,甚至于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奥妮娅的手腕当成了无数次在梦中相伴作战的长剑。
奥妮娅没有支持到离开出口,她在爬楼梯时就被无形的压力吓晕了过去,直接瘫在堤密尔怀中。
堤密尔满腔的战意顿时烟消云散,只能将奥妮娅横身抱起,紧跟在卢修斯身后。
随着出口越发接近,堤密尔就算跟在卢修斯身后也能看到前方大片空地。明明什么也没有,但堤密尔的心跳却不受控制的加快,就像明知前方有陷阱,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等终于踩上地面时,堤密尔陡然觉得浑身压力一松,正想说话,却突然见到一个硕大的火球迎面罩来。虽然前方有卢修斯挡着,可堤密尔依然清晰的看到那比卢修斯的头颅还要大上几倍的大火球迅速接近。他连喊都来不及,甚至下意识想丢开奥妮娅,用双手护住头脸……但最终,他只是闭上眼睛侧开了头。
果然,没有感受到任何伤痛,甚至连一丝灼热都没有。堤密尔慢慢张开眼睛,卢修斯依然纹丝不动的挡在他身前。
“咦?”有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堤密尔小心翼翼的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法袍的男人立在离卢修斯不远处的空地上。他手中的法杖仅半臂来长,顶端还滋滋的冒着微弱的火星。很显然,刚才那个大火球,正是这个人所发。
“你是什么人?”那个男人还很年轻,但长相却极为普通。他的法袍上绣满了金线的纹饰,金碧辉煌到有些刺眼。“难道不知道地牢禁止所有外人进出?”
卢修斯冷笑一声:“你对自然元素的运用很巧妙,最擅长的不是火的力量,而是水……不过无论什么,对我都没有用,如果你让开路,我可以不找你的麻烦。”
“哼……”魔法师显然对卢修斯的态度极为恼火,二话不说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法杖划了个弧型就劈向卢修斯。
一道银光从法杖顶端激发而出,铺天盖地的水幕如同倾盆暴雨一般将卢修斯与堤密尔全笼罩在内。
那水幕还没接近,堤密尔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显然这并不是一般的水,里面或许还夹杂着冰块。光是凭眼睛所看到的,堤密尔就觉得似乎有数把寒光交烁的尖刀已对准了他和卢修斯的咽喉。
“卢修斯!”堤密尔短促的叫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尽管他同样担忧着卢修斯的安危,却选择把信任交给卢修斯。
放出水幕的魔法师得意的笑着,这一手他从未失败过。那水幕中含着大量冰刃,只不过却被掩藏在耀眼的水元素下。对面的黑衣男子虽然体内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让他无法看透,但显然并不擅长元素控制。哪怕肉体再强横,在刚柔并济的水魔法攻击下,也只能落败。
卢修斯的眼睛在黑夜中变得血红,那光芒愈来愈强烈,似乎浓郁得能滴出血来。他的口中开始低声呢喃堤密尔听不懂的语言,双手则分在两侧,掌心向上,如在祈求。垂顺披在身后的黑色长发瞬间如蛇般猎猎起舞,逼得堤密尔往后退了两步。
那银色的水幕眼看就要落下,却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屏障阻隔,居然向四周划开,发出数声炸响。水元素带来的攻击并没有击中卢修斯和堤密尔,却在他们周围形着一个银白的冰圈,连带影响着附近的地面瞬间结冰,裂开,发出噗噗的声音。
“怎么可能?”魔法师吃惊的大喊着,但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而是划动了几下法杖,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然而,卢修斯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突然消失了。
“……”堤密尔眨了眨眼,却突然看到魔法师震惊的面孔,随后是四分五裂的身体。
卢修斯的双手不知何时已变出与手指长短相同的利爪,爪尖正不停的滴落鲜血,血红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满足,犹如刚享用完大餐的魔兽。
“卢修斯!”堤密尔觉得脚步移动不开,他骇然发现卢修斯居然舔着爪子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黑色的长发已经垂顺的披下,看不出丝毫紊乱,邪魅的眼睛紧盯着堤密尔不放,明明白白的将贪婪展露……堤密尔突然有一种自己变成食物的感觉。
******
“父神……如您所愿!”远离因特卡纳岛的守望神殿中,有低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
中央岛上的奉神者与神恩战士跪在殿外,等待着传承者传下神谕。
“新的传承者已经降临……慕沙,新的传承者还不明白自己的使命,需要有人引导……你是守望神殿最虔诚的奉者神,就由你去帮助他找回信仰!”阿瑞恩的声音从神殿中传出,依旧宛若歌曲一般美妙。但那名被选中的奉神者却毫无笑意,甚至是带着些忿忿不平低下头接受了传承者赐下的命令。
阿瑞恩下达完命令之后,突然觉得浑身的疼痛竟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失无踪。看来,是神罚已已经收回。
“父神,您会怎么对待那个孩子?”阿瑞恩闭上眼睛,却只能在心底默默的问。
“大人,慕沙心里,永远只有您一个传承者!”大殿外,慕沙的声音响亮的足以令阿瑞恩听得清清楚楚:“只有您,才是唯一的传承者!”
“呵呵……传承者……”感觉到慕沙离去,阿瑞恩的嘴唇突然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太久没有笑过,都不太明白,这样是不是笑了。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神子,受所有人仰慕爱戴。有谁在意,他是快乐或是悲伤?在别人眼里,他们是相当于神的存在。而对于神来说,他们只不过是可以随时替换的工具!
ⅩⅤ
阿瑞恩的记忆似乎永远留在童年时代,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的时候,父亲的脸就会出现梦中,而他自己,永远只是一个满身罪孽的孩子。
父亲的表情有的时候是悲伤,有的时候是慈爱,更多时候是刚毅坚忍,让人放心。但每一次梦到最后,父亲的脸上总是会布满汗水,英挺的眉紧绞着,眼中仅剩下绝望。
阿瑞恩的母亲在生下阿瑞恩之后就失去了生命。这几乎不是秘密——每个神子的诞生必然伴随着死亡,享受神恩的同时也带有原罪。诞下神子是每一个被选中女子的荣幸,筛选的范围基本来自神殿唱诗班的成员,当然也有少数的女性奉神者和神恩战士得到神的青睐。被神选中的女子怀上神子之后,即正式成为守望神殿的圣女,享有如传承者一般的尊敬。
神子的血脉来源于神,是神留在斯普莱斯的种子,他们生来就与众不同。
正常说来,奉神者或神恩战士虽然拥有神赐的力量,但获得力量后极少有人能活过二十年。而埃尔维斯家族的成员几乎都可以存活五十年以上,甚至于阿瑞恩的父亲至少活了一百多岁,却仍保持着接受传承时的模样。他们当之无愧是守望神殿的领导者,没人怀疑他们拥有神的血液。
每一代埃尔维斯的成员只会在神指定的时间、地点与指定的女子孕育后代。每代圣女生下的都是男孩,在神子诞生后母体会因承受不住神力而立即死去。当新一代神子成长到二十岁时,守望神殿将举办传承仪式,除了获得父亲的全部力量,同时还将得到神赐下的祝福,成为真正的传承者。
只要新的传承者出现,上一代埃尔维斯就会因失去神赐的力量而衰老死去。
阿瑞恩对母亲没有什么印像,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很短暂,更多时候,父亲是在侍奉神。他的父亲显然比任何一位埃尔维斯的先祖更加得神的宠爱,阿瑞恩在父亲一百岁的时候,才有机会在母亲的子宫里成形。
阿瑞恩明白生命交替的残酷,但每一位奉神者和神恩战士都告诉他,这是荣耀。他对此深信不疑!他为自己的姓氏骄傲,为自己的父亲自豪!
直到,阿瑞恩亲眼见到父亲的脸上充满痛苦与隐忍,明明是完美战斗者的身体却如同舞者一般弯折时……也许这就是信仰幻灭的时刻吧!
“很快就会结束。”阿瑞恩默默的想。他与父亲不同,他并不是神宠爱的后代,而只是神汲取力量的必要工具。他甚至觉得,神十分憎恶他。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像父亲一样。
至于堤密尔……虽然还不明白神究竟有什么安排,但绝不可能再出现一个父亲。
阿瑞恩仰头闭上眼睛,双手轻托,高声祷告:“愿神恩永远笼罩斯普莱斯!”
他的声音瞬间传遍中央岛,所有奉神者与神恩战士,就连正在吟颂赞美神的唱诗班成员都在第一时间朝着大殿的方向单膝跪下:“愿神恩永远笼罩斯普莱斯!”
然而,却有一个离神殿越来越远的男子低声呢喃:“愿大人您永远受神宠爱!”
******
堤密尔既不知道,有一个来自守望神殿的奉神者正慢慢朝着他的方向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离自己的心愿越来越近。
他此刻正抱着奥妮娅,眼睁睁看着陌生的卢修斯向他走来。
卢修斯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声音,有点像野兽饥饿时的骚动声。他慢慢舔着尖利的长爪,唇上沾染了爪上的鲜血,甚至还有些顺着唇角流淌。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得堤密尔直发毛。
这样陌生的一个人,一点也不像是卢修斯。堤密尔试图呼唤卢修斯的名字让他清醒,却只看到他越离越近,眨眼间,那撕裂魔法师身体的爪子已经在他的脖子上轻划。
堤密尔浑身僵硬,卢修斯却很快找准了动脉的位置,似乎下一秒,就会用力刺破堤密尔的血管,咀嚼他的血肉。
“堤密尔……”卢修斯凑近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丝痛苦的表情,血红的眼睛变得黯淡,他猛的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阻止我!”
卢修斯觉得似乎有两个自己正在拼命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刚才不过一瞬间的恍惚,他睁眼居然看到自己的利爪对准了堤密尔的脖子。尽管暂时恢复了神智,卢修斯却感觉到体内有另一个自己正充满不甘与愤怒,并且意图再一次夺取主导权。
堤密尔咬了咬牙,闪开卢修斯的爪子,双手轻放,奥妮娅已经掉在了地下。奥妮娅痛的呻吟了一声,但还没有醒来。堤密尔顾不得关照她,捏拳就往卢修斯头上猛的揍过去。
卢修斯的眼睛又一次变得血红,比起之前更甚,他低吼了一声,就将利爪反向铲来。
堤密尔感觉到风声呼的一下往眼睛这边刮,但收拳抵挡根本来不及,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索性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拳头上。
怦的一声,堤密尔觉得自己似乎打在一块硬石上,就连指骨都发出破裂的声音。卢修斯的爪子到底没有落到堤密尔脸上,他不知何时收回了手,抱着脑袋痛苦的嚎叫着。
“卢修斯!”堤密尔的四个指节都碰得皮开肉绽,但此刻他已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卢修斯是他的伙伴,他最在意的人……这个人现在正在他面前痛苦,而这痛苦,是他造成的。
卢修斯觉得脑子里就像要裂开一样,嗡嗡直响。他想看清楚堤密尔,却发现眼睛里的影子不停摇晃。片刻后,那躁动不安的另一个自己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完全找不到踪影。脑子里的疼痛也烟消云散,眼睛逐渐恢复了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