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皇后压低了声音,只给另一人听,“我就说玩不出三五日,定得被拉着回来。怎样?我赢了吧,今晚上切记要听我的话啊。”
“梁曜寒,你不是早得到什么消息吧?”
“冤枉啊皇上,”梁皇后冲着门外摊一摊手,“臣只是以为,倘若小刘大人三五日不曾面见圣颜,定然有些想念。天泽啊,”皇后同情地握了握了皇上的手,“只怕这桃花债你要背上一生一世喽。”
***
挂在枝头的灯笼亮了。
杨日昭埋头坐在池边,伸脚去踢池里的水花。
水花踢出一蓬又一蓬,直踢到第十五蓬,杨日朗才转出回廊。
昭小爷仰起头,星光撒了双眼一层亮莹莹的光,杨日朗怔了怔,坐在了他的身边。
日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跟着他起伏,日朗咳了一声,忍不住拂过杨日昭的头,“又去思然居了?”
杨日昭咬着牙,勉强一笑。
日朗又咳了一咳,“那种地方终究有些……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名正言顺地收几个喜欢的吧。”
话言未落,昭小爷差点儿落水。
他哥这话吓着他了。
他可以对天起誓,他对那些旦呀、生啊什么的绝对心思纯洁,没半点儿二心。
至于为什么去嘛……
昭小爷叹了一口气。
所谓这个悔当初啊,就是不该叫卓然去争什么劳什么子的魁首,昭小爷话放出来了,可姓卓的就是不卖帐,不但一年两年地装单纯烈夫状,还鬼扯什么要大反之前汲汲营取的模样而行之,显一派诤诤傲骨,方才不被怀疑。
昭小爷知道自己被耍了。
当他“惊喜万分”地发现一个酷似前男宠的男伶,并放豪言要收进府时,这家伙竟然声称已有鸿鹄志,柔声柔气地请王爷成全。
昭小爷登时就被柔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昭小爷强忍着抽搐的嘴角,用抽搐的声音抽搐地请教那个传说中的鸿鹄大志。
卓然淡然一笑,一脸激昂,嗲里嗲气,“人家要当花街第一魁首。”
昭小爷登时又一脸翠绿,差点儿扶着桌子出门。
话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何况还是堂堂王爷于大廷广众面前豪言壮语?
昭小爷是可忍,只是姓卓的偏偏不忘再踏他一脚。文绉绉酸溜溜地称赞了一番昭小爷的“痴情”,毅然决然地将自己所开的戏馆更名为“思然居”,并排了一出郎情郎意的折子戏——《思然》
《思然》词藻华丽、曲调多变,很受欢迎。
一年两年的过去了。
昭小爷长到十五了,真正地像个成年人了。
《思然》也已经风靡京城,远传四邦,连皇后都忍不住拉着江皇表哥一起偷着跑出来看看。
昭小爷相当无奈。
皇后和江皇表哥看过戏又光临了福王府,江皇舅舅兴高彩烈地拉住了昭小甥的手,语重心长,“孩子,好多年了,咱们皇家终于又出荡气回肠的新八卦了,大祁子民及四海臣民终于不用再就着小舅舅我倒追雷越的故事吃茶了。”
昭小爷冷静地抽出手,冷静地抽了抽脸皮,冷静地去思然居威胁了一番,卓然这才收手不演了。
卓然回敬昭小爷的是欺君之罪。
杨日昭明知他活着却知情不报,两人只能当同一条沉船的上老鼠,共同进退。
老鼠就老鼠,他爹养的小白鼠还挺好看来着。
共进退就共进退,昭小爷早晚有一天要把姓卓的踢进水去,看一出落汤鼠!
***
日朗不知日昭转着许多心思,只是爱怜地摸了摸日昭的头。
日昭站起来躺上榻子,“咱们看看星星吧。”
榻子不算宽大,躺两个人有些拥挤,日昭顺势枕在日朗的身上,抓住日朗的手。
日朗不以为意,抬头看天。
天空繁星点点,一轮新月半悬在天边。
日朗笑了笑,“日进今日定是睡不着了。”
“你不是要当闲散王爷么,又管这个做什么?”
日朗默了一默。
日昭不想说,他便再换一个,“今日我在宫前遇见了小凌大人。”
日昭闭了闭眼,“我困了,明天再聊吧。”
日朗执意开口,“小凌大人说日前刑科中确有几个补缺,你不是一直想让莫尘公子做官走出梨园么?小凌大人愿意帮忙。”
杨日昭翻一白眼。
小凌大人自从缺省回京便一路高升,如今坐了吏部给事中,廷上常见。
小凌大人本就白净,站一群参差老臣之间清淡文雅,越发衬得上日朗。
还有那个莫尘,莫尘就是卓然现在的艺名。卓然说这名字时,总会无限苍凉地加上一句,“莫道前尘事,心酸已自知。”
杨日昭只听这两字就能凭空颤上一个。
日朗将手紧了紧,“你冷了?”
“不是。”杨日昭望了望天,“不过……好像是有一点儿冷。”
昭小爷说着就掀开日朗的外衫,钻进日朗的怀里。
“挤一挤暖和。”杨日昭匆匆忙忙地闭上眼,把脸埋在日朗的胸前,“下露水时别忘了叫我啊。”
杨日朗无奈地笑了。
自从那次林中叫过他的名字,日昭就鲜少再叫他一声哥。
自从卓然死后,日昭就再也没叫过他一声哥。
杨日昭埋在他的胸前含糊了两声,似乎就这么睡了。
日朗抬头望天。
现在甚至还不到上更的时辰。
杨日昭一句话就把所有事都推去明天清晨,好几个时辰。
摸了摸日昭的头,日朗笑了出来。
“杨日昭,倘若你睡不老实,哥可要把你踹湖里去。”
“我老实着呢。”杨日昭又向他的怀里拱了一拱,“你若担心,就搂住我好了,搂紧了我不就乱动乱踢了么?”
日昭的声音透过布料,微带着些许沉闷。
日朗默一默,缓缓答道,“也好,有些道理。”
手抱住身体,脚压住脚。
完完全全将杨日昭压在自己的怀里。
杨日昭漆黑的顶发就落在眼前,还散着清新的皂角的味道。
日朗深深一嗅,也闭上了眼。
2.莫尘
清晨的太和殿月台,煦日柔光。
杨日昭掩着袖子咳嗽了几声,然后哑起嗓子询问日朗,“我好像烧了。”
日朗匆匆抬手按在日昭额上,“似乎不怎么热。”
“爹说用手不准的。”杨日昭将日朗的手拉开,握在一侧,又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日朗的额头,“这样再试一试?”
日朗哭笑不得地看看左右。
还好王爷们有专用的朝房,日进昨夜被宣去汤泉宫训话,如今尚未入宫,屋子里只有兄弟俩个。
额头抵着额头,杨日昭的皮肤似乎确实有一点儿发烫。
杨日昭的手还攥着他的手,手心却微微发凉,似乎出了一层细汗。
日朗退后一些,端详起日昭的双颊,“热倒不觉得。不过么,潮红、手冷,应该是着了凉了。”
日昭干笑了两声,“是呀,一定是昨夜睡在花园里着了凉了,我去找太医看看。”
“嗯,”日朗坐下,埋头端起一杯茶,“昨夜哥把你抱紧一些就好了。”
“下次,下次吧。”杨日昭赶紧溜出了朝房。
清风一吹,燥热似乎也散去了不少。
日昭回头偷看,日朗依旧端着茶,若有所思。
被日光晒得黝黑的皮肤,一字眉微微蹙着,嘴唇紧抿,铮铮气概自然而然地流露在脸上。
杨日昭偷偷一笑,绕去太和殿的耳房。
皇上回来上朝,皇后一定陪着,杨日昭去截人,顺便看一看老二的矬样。
朝臣们已经列班。
凌栈今日候补,低头站在一侧与几人耳话。
杨日昭远远地望着,小凌大人的单薄中有了些别的味道,不复当年的剔透。
雅致依旧,恭和有加,十分官样。
日朗说过,以前的凌栈清澈如水,一望至底。如今的凌栈更像茶,一道酽,二道甘,三滤过后尚留余香。
杨日昭听得直跳眉毛,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品了不成?”
杨日朗怔了怔,脸上一红,叭地甩了昭小爷的脑袋一个巴掌。
日朗没有真的生气。
可昭小爷知道也不敢说,只能揉着脑袋学他爹装傻,嘿嘿笑笑认了。
昭小爷不敢和日朗揭发卓然与凌栈在林中的那些事,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杨日朗对凌栈日愈欣赏,以至每次看到凌栈都有眼红的感觉。
凌栈突然抬起头。
两个人的目光措不及防地撞了个正着。
凌栈不动声色地颔了颔,杨日昭稳住声色不声不响地回了道目光,沿着宫道截人去了。
***
京城,花街,思然居。
卓老板坚持着自己慢悠悠的步调巡过场子,三请四催之后,回了后园。
杨日昭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卓然端着茶,从容地坐在昭小爷的对面。
杨日昭的目光冷冷扫过卓然。
可惜扫也没用,姓卓的也不知吃什么定心丸,整日一副老僧入定的表情。
昭小爷不浪费力气,自顾自地坐了。
卓然品完茶,抬头一笑,“太子今日吃了不少苦头吧?”
杨日昭嗤之以鼻,“你倒是越发关心他了啊?”
“莫尘只是关心自己的仇人。”
杨日昭立刻抖了一个。
杨日昭认为,姓卓的戏园子呆久了,连说话都戏腔曲调的,很作人。
姓卓的就是故意作他。
杨日昭忍住。
姓卓的请他来自然另有话说。
日进年前被封了太子,辅政半年,皇上就病了。于是太子又转做监国,皇上则由皇后陪着去汤泉宫修养,遥控朝政,至今不足一月。
杨日昭对此十分怀疑。
杨日昭还深刻地记得一个月前,他在他爹的宫中无意间看见的布搭和民服。
布搭里装的东西林林总总,看种类很像准备去游山玩水。
衣裳通通一式两件,看身量很像为他爹和他父皇各装备一套。
杨日昭很想怀疑别的人,可衣裳不是白的就是蓝的,不是银白就是玄青。他父皇喜白,他爹则偏爱青色,杨日昭默不作声地把此情此景埋在了心里。
而且——
前两日几位大臣无视太子将折子直接递出了汤泉宫,结果没有回复。
昨日几十位大臣又跪了一整日,他父皇直至傍晚才接见从大臣。
还有今日,尽管父皇的面色确实甚为虚弱,但他爹却毫不担忧,还悠哉游哉地替他请了“病”假,带着他去春休园抓鱼。
杨日昭想到此处忍不住蹙了蹙眉。
卓然察言观色,慢慢说道,“王爷,在下以为,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安排在下进刑科,做给事中。”
杨日昭一怔,很快又稳住颜色,“为什么?”
卓然斟一杯茶,“在下以为朝中权势已然成形,可以动作了。”
卓然沾水在桌上画过一道,“宁王沉稳随和,却多年无意朝政,朝中大臣心知肚明。二皇子立为太子,又辅监国,看似尘埃落定,实则泾渭分明。跪在汤泉宫前的臣工们虽然未必支持王爷,但,”卓然伸指又划一道,“只要王爷略表姿态,这些臣工必然归附王爷羽下。”
“归了本王做什么?”
“自然大有可为。”卓然微微一笑,“王爷十三岁便封王,封得又是一个福字,足见皇上对王爷的宠爱。如今王爷几近成年,只要做出一件深得皇上心思的事情,定然夺人注目,朝中局势……”
“你错了。”杨日昭打断卓然,“本王的福字是皇后所选,意思是愿本王做个享福的清闲王爷。本王断不会忤逆爹爹的心意。”
“那王爷自己的心意呢?”
杨日昭挑了挑眉毛。
董家与皇后宿怨积多,天晓得老二上位之后又会做些什么。
“报你的仇吧。”杨日昭站了起来,“不要想着挑拨皇子萧墙内祸,否则本王第一个宰了你。”
“王爷说的是。”卓然朗然一笑,“不知王爷何时安排在下补缺。”
杨日昭笑了笑,慢慢说道,“这要问过小凌大人。小凌大人很热心莫尘公子补缺一事。”
卓然淡然一笑。
杨日昭环顾一番左右,面带几份惋惜,“本王以为,小凌大人一定很期待莫尘公子的风采,只可惜这梨园深院,又地处花街柳巷,小凌大人心向往之而不得入,想必有些心急了吧。”
“王爷何必猜测,亲自问问小凌大人就是了。”
杨日昭轻声一笑。
幸好喜欢姓卓的那个可怜人,不是他。
3.再相见
出了花街,连空气都清新几分。
穿过朱雀大街,再折过一道街坊,就是凌府。
杨日昭偏头看看,卓然遮着黑纱锥帽,朦朦胧胧的,确实挺讨人喜欢。
卓然轻轻挑动眉毛,“王爷看莫尘好情深哦。莫尘好喜欢的。”
杨日昭抖了一个,“本王只是思量小凌大人见了你会是什么表情!”
“王爷何必费这个力气,稍后便可知了。”卓然掀开锥帽,望向前方眯了眯眼,“那是宁王的马车?”
杨日昭闻言望去,凌府门前确实停着日朗的便车。
“你开心了吧。”杨日昭瞥过卓然,跳下马车,“福六,还不快去报本王名号?”
福六颠颠地去了。
卓然慢悠悠地笑道,“王爷不是说要化名拜见么?怎么的忘了?”
杨日昭冷眼扫过卓然,一个跃身又把福六提回来了。
***
隐下王爷的名号,进门颇费了一点儿周折。
杨日昭身后跟着卓然,一路闯进花厅,日朗正在和凌栈品茶。
遣走了无关人等,日昭拉住卓然的手,径直走到日朗身边坐下,
锥帽被取下了,卓然风情万种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昭小爷的腿上。
杨日昭一笑,捏着卓然的下巴,望向凌栈,“小凌大人想必也听说莫尘了吧,你看和他长得像是不像?”
“日昭,”日朗重重墩下手中的茶,极其不悦地训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坐在什么地方?”
杨日昭怔了怔。
这里自然是凌家。
凌家中有大人两位。老大人身为御史,专纠诸王百官之过失——譬如现在,昭小爷和卓然公然轻佻。
凌栈却笑了,“无妨,家父今日当值,并不在家中。”
三人都朝凌栈看去,小凌大人居然这会说出这样包庇的话来?
凌栈不自然地垂下脸,喝了一口茶。
凌栈又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卓然的脸。
卓然向他一笑,柔柔弱弱。
凌栈淡然地点了点头,“若论样貌,九分有的。”
卓然妩媚地笑了,追问道,“若论风骨如何?”
凌栈一言不发。
厅中突然尴尬沉默。
日朗轻咳了一声,“昭儿,你推荐莫尘公子补缺一事,我已向小凌大人讲了。”
凌栈徐徐接道,“举贤选能乃下官份内职责,但莫公子能否担当补缺,还要经过吏部考核。”
杨日昭闻言嘿嘿一笑,“自然。”他将卓然推到凌栈面前,“小凌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不妨此时考吧。”
杨日昭说着拉起日朗的手,“依我看,咱们先告辞回避一下吧,免得让小凌大人还要顾及咱们王爷的情面渎职失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