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流 下————水勿

"我打算明天就走......"扶着莲月心走到桌旁，韩庄才发现瑾瑜依旧呆呆地伫立在门边，不由好奇道："瑾瑜，你呆在那里做什么？"
"啊！"瑾瑜似是微微一震，失神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瑾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神情如此恍惚......"注视着失态的瑾瑜，韩庄的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我打算明天就带莲月心去无名海求医，瑾瑜你也去吗？"
"我......"瑾瑜低下眼睫，沉思片刻后才抬起头，他的声音隐隐有些波动，似乎若有所思，"我在德州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今天就是为这事而来的。"
"你要留在德州？"平静地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没有丝毫的诧异，"也是......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看着莲那双透着理解的黑眸，瑾瑜不由向前走上一步，想要说什么却又最终没有说出口，随后轻轻一笑回答："莲，你不要担心我......你要注意身体知道吗？"
"瑾瑜，你放心好了，虽然你不在莲的身边，不过有我呢！"韩庄嘴唇一抿，双手轻轻搭在莲月心的肩膀上，"我会好好照顾莲的。"
"嗯，有你在莲身边我也放心了......"瑾瑜幽幽地看了他们一会，才转过身去，原本淡淡的笑容瞬间褪了下来，眼底迅速划过一抹精光，"那我就先走了......"
"瑾瑜！"见瑾瑜转身要走，莲月心立刻站起身来想要在说什么，却又被韩庄轻轻一扶，望着那消失的人影不在说话--因果循环，命中注定，谁也逃不了，谁也避不了......
面 对
手指间的湿帕细细地抹去一脸的红尘，端坐四纹铜镜前的瑾瑜静静凝视着眼前那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颊和双唇良久，才缓缓地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火红衣裳朝楼下走去。行走在举袖如云的东街边，瑾瑜那深邃似海的黑眸中流动着浅浅的波澜--时光斗转星移，流年百转千回，记忆被深藏在内心最温柔，最隐密的地方，慢慢生长萌芽，枝繁叶茂，他却从不曾修剪，也不曾碰触过......
经过德州东街酒馆，翻过一座平板石桥，便来到了宋府门前。瑾瑜双手扶背，神情凝重地望着漆红的大门，似在追寻着前世那纷乱，破碎的片片回忆，顷刻后他明眸一清，嘴边勾出淡淡的笑意走上了台阶，敲响了黄色的铜环。
"公子请问找谁？"铜门推开了一线缝隙，探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在下泽生，是来拜访贵府的宋夫人的。"
"找夫人！？"略有些诧异后，那人打开大门，躬身领着瑾瑜走了进去，"泽公子请在大厅等候，在下马上去禀明夫人。"
"有劳了"看了看前院，真是个幽静的地方，青瓦白墙，柳木扶疏，瑾瑜挥了挥右手，淡淡回答："在下就在这里等吧。"
"这......"虽然不合规矩，但那人也不在坚持，回笑后朝后院走去。
"夫人......"
"有什么事情吗？"正指使着下人的沉梦，回头漠然地看了一眼。
"前院有位姓泽的公子想见夫人。"
"姓泽......"心头一震，她的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绸缎，重重地摔了下来，"他具体叫什么？"
"泽生，夫人。"
怔了一下，沉梦的眼底瞬间激起火焰般的恨意，她背对着下人依旧语调平静地吩咐着，"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她又唤住那人，冰冷地说道："不要让老爷知道......后果你可很清楚......"
"是，夫人！小人明白！"那人颤抖地不断点头应道，见夫人示意的眼神，才谨慎地弯腰离开。
沉梦将纤指缩回袖口，紧紧地掐住手心，试图以疼痛来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与恨意，沉思片刻后，她迅速走回卧房，从紫檀木的长方盒子里取出一只月白的簪子，上面镶嵌着一朵流动着玛瑙般红色的无名花。
"泽生公子......"凝视着柳树下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也身着一袭火红长裙的沉梦，一步一步朝瑾瑜走来，"找奴家有什么事情吗？"
回头注视着那一袭红得似要湮于寂灭的沉梦，瑾瑜久久地看着她，忧伤而且怜惜，"梦......我们今世又见面了......"
"你......你怎么会有苏醒的......"沉梦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幽幽地盯着瑾瑜一会，忽地唇边绽放出一丝笑意，轻轻笑道，"天意......天意！我真的很好奇，是谁竟然能消去仙界的护符，还让你的灵力全失？"
"这不关你的事"明亮的黑眸瞬间暗泽下来，"万物有缘，随机缘起......既有缘起，必有缘尽，难道梦你还不明白？"
"昔曜，你不用每次都跟我说这些禅语！"冰冷的声音在空气中浮动，沉梦扫了瑾瑜一眼，朝后庭走去，"此处不是你我谈话之地，跟我到后山来。"
跟随着她的身影，青石路一转，顿时一阵冰寒迎面袭来，杀气在周围弥漫。
"昔曜，你如今不在是我的对手，我不会让你在挡在我面前......"青丝间的那支簪子，不断流动着血丝的光芒。
瑾瑜轻轻地摇了摇头，轻叹道，"你与他不过是一滴甘露的机缘让你们有一世情，为什么你还不满足？"
"上天让我们在一起，让我再一次寻到了他，甘露正是上天赐给我的启示。"沉梦柔声地回答，似乎在回忆着那相逢的瞬间，含情脉脉中竟有别样一番风情。
"你与他缘尽于那世，可你却不甘心......"瑾瑜细眉轻皱，怜惜地说："自己受尽三味真火的炙烤，换来的不过是一次次破碎的情缘......梦，你放弃吧，破镜难圆......"
"不，那是因为有你在！"沉梦睁大眼睛，流露出无尽的苦楚，不甘，恨意，"为什么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你！即使前世你亲手把他从楼阁推了下去，他虽恨你，却也没有磨灭他对你丝毫的痴恋......他的灵魂依然紧紧跟随着你！我不甘心！"
"梦......我和他之间，我现在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抹复杂的情愫从瑾瑜的眼底迅速滑过，不留一丝痕迹，"那是看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你不会明白的......"
"我不需要明白，只要杀了你......一切都结束了！"她的话如同玄冰般寒冷，沉梦的眼里坚定中透着深深的恨意，"只要你不存在了，他就永永远远属于我了。"
"你已经杀了我很多次了......"瑾瑜淡唇上扯，扯出淡淡的无奈，"今世你得不到他的爱，来世你还会走上相同的路......这是注定的，梦。"
"这次会不一样的......"冷冷一笑，沉梦取下发髻间的簪子，霎那间天地染上一层暗红，"我会让你彻彻底底消失，来世，就在也没有人和我争了！"
话音未落，瑾瑜顿时觉得周身被凌厉的杀气怔得根本无法动弹，只见一丝丝血色的光影向自己袭来，瞬间有着灵魂被活生生抽出来似的剧痛，他那双黑眸不再平和淡定，流露出一丝诧异，一抹解脱的轻快......
"不要！"撕心裂肺的哭喊从他们后面响起......
一路的奔波劳累使莲月心的生命慢慢透支耗尽，原本灰白的发丝已经彻底变成了没有光泽的白色，更严重的是他开始不时处于混乱的状态，即使睁开眼睛，那双黑眸却没有任何神采，空洞，迷茫......他的肌肤也衰老得出现了斑斑黑点，显露出死亡的阴影。
摇晃颠簸的马车里，韩庄紧紧搂着昏睡的莲，那从来一脸淡定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和痛楚。"唔......"体内的剧痛让昏迷的莲月心本能地紧紧咬着下唇，韩庄立刻温柔地轻轻扳开莲的嘴唇，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的牙间，顿时一丝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最后滴落在灰白的肩胛上，那血仿佛带着灵性，继续顺着皮肤流到了衣裳里面......诡异而妖艳！
瘦弱苍白的身子朝外轻轻侧了侧，眼皮微动，恢复一丝神智的莲月心艰难地睁开眼睛，蠕动着双唇，可那干涩的咽喉说不出一个字。
"莲！你醒了吗？"察觉出怀里之人的微微挪动，韩庄小心地俯下身拂去莲额头间的白发，轻柔问道："莲......你真的醒了吗？"
静静地依偎在韩庄的怀里，温暖而柔情，莲月心低下眼睫，嘴边泛起一丝甜蜜的微笑--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染满苍黄流云的暮色，只是两人的角色相互交换，莲此时终于体会出了若水临死时那一滴幸福的眼泪......
"莲，你闻到了空气里潮湿的咸味吗？"不在理会莲是否真的醒了过来，韩庄回头凝视着竹帘外闪烁的点点光芒，眼里漾出温柔宠溺，"我们马上就要到无名海了，你可以看见那里的海天一色，月落星沉......"
再次睁开眼睛的莲月心，望着水色朦胧的黑眸，他艰难地张开口，断断续续说道，"韩庄......我们，我们可以......"
听见耳边的低语，韩庄哽咽地抱住莲的脖子，有些失控地追问，"莲，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
暗斑点点，布满皱纹的右手颤抖地抹去韩庄眼角晶莹的泪珠，莲那苍白无色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虽淡无痕迹，却是那么的甜蜜，宁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一幕或许我还能看得到......"
"你一定可以看得到！在过一天，我们就到无名海了！"手指触摸着那少了颜色，干涩的唇上，韩庄阻止了莲月心继续说下去，"莲，我会生生世世跟随着你的......再给你吹《雪河月》......"
眼眶开始变得湿润，然后，泪水慢慢地一滴一滴流过莲月心的脸颊，曾经，前世的若水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和韩庄还有来世吗？还能通过寒雪牵魂萧再次相逢吗？
"莲，你不要哭......"擦拭去莲的泪水，韩庄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坚定地说，"我们就要到无名海了，只要找到无极宫，你的病就有了希望！"
含笑地点了点头，莲月心疲倦地垂下眼帘，再次昏昏睡去......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只是不愿意抹去韩庄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海水满盈，苍茫一片，在天地一线之间，一抹身影卓然而立。
那人静静地凝视着怀里正抱着一头三千白发之人的青衣，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陌 尘
"请问是韩庄，韩公子吗？"一袭灰衣，简单系着发髻的侍者，衣裾浮动地迎了上来。
"在下正是......"小心地替怀里之人挡住拂面的海风，韩庄黑眸微睁，流露出一丝惊诧，"公子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
"是我家主人让我在此等候韩公子的。"食指点了点平坦柔软沙滩，侍者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的主人是？"
"公子一直想要见的人......"侍者淡淡一笑，踏着浅浅的细浪，朝西方漫步而去。
双手将怀里昏迷的莲月心紧紧一搂，韩庄盯着眼前青丝灰裳之人，眼底掺杂着一抹猜不透的情愫，片刻之后，他若有似无地眺望了一眼苍茫的大海，跟随着灰影走去。
两人缓缓而行，直到海天一线之间，遥遥相望的两角分别低挂着即将西下，绯红的圆盘，东边缓升，银色的月钩。
"请随我来"灰衣侍者伫立在一叶木舟边，有礼地躬身道，"过了这海，就到无极宫了。"
"你家主人叫什么名字？"一直跟随其后，沉默不语的韩庄终于抬首问道。
"韩公子与我家主人曾有一面之缘......"扶着韩庄跳上木舟，侍者长袖一挥，顿时海面波澜涟漪，船缓缓向海心行去，"见了，公子自然明白......"
冰冷的海风拂过脸颊，略带的咸味唤醒了沉睡的莲月心，他扯了扯青色的衣角，低低问道，"我们要到了吗？"
"嗯......你的病马上就可以治好了！"韩庄抚摸着莲的白发，转眼望着明月下那宁静无边的蓝色大海，银色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心田，"你不要想任何事情，一切有我......只需要躺在我的怀里，我会守护着你的。"
"嗯"莲月心轻轻地回应着，顺着韩庄的目光，凝视着那水波中的影像--不停晃动着的水中月，似是自己心中的那一丝期盼。
船缓缓地划破夜色，苍穹逐渐变蓝，变地深邃，俯视着苍茫世界。远远的海边也开始变白，变得明亮，闪烁出一片银光，似是一条卧睡大地的白龙。
一跳下木舟，韩庄便细眉紧皱追问说，"麻烦立刻带我去见你家宫主！"
侍者点了点头，然后领着韩庄走过玉白的石路，进入了一扇烟云缭绕的白色石门。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淡淡的，平静的声音从轻纱幔帐里传出，透着一丝温柔。
"你是......"韩庄扫了扫四处垂落而下的白纱，正在月华中轻轻摇曳着，其中四根洁白如玉的石柱若隐若现，"陌尘！？"
"那日与你一别之后，我曾卜了一卦，卦象预示你我还会在逢......"清冷月色下，柳絮般柔美的身影斜依坐着，脚下浮动着烟雾般的银光，"你所求的事情，我不能回答......"
"咳！咳！"伴随着那剧烈的咳嗽声，莲月心的唇边溢出一丝丝鲜血，映着那惨白的脸颊，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莲！你在坚持一会！"韩庄脸上大变，全身摇摇欲坠，抱着莲朝那轻纱又走了几步，"陌尘......你是不是可以救他！？世间流传只要你要愿意，就可以医治好任何疑难杂症！"
"你很关心他？"
"是！"韩庄坚定地回答，但听见那越发幽远的声音，察觉到轻纱后那双眸子，他忽地后退一步，眼底迅速滑过一道浅浅的痕迹。片刻后，韩庄把神智混乱的莲月心轻轻倚靠在石柱旁，随后他挺胸笔直地站立起来，高高地抬起下颚，凝视着那抹朦胧的身影一字一句回答，"不是关心他......我是爱他！我爱莲月心！"
"你爱他？"一直斜坐的陌尘缓缓地站了起来，深邃的眼里淡出洞悉世事的光芒，"爱如朝露，或许今生你和他生死相许，但来世他可能已经彻底不在记得你......韩庄，只有日月经天，江河大地，万古不变。"
"你忘了以前对我所说的一切吗？"唇角轻轻一扯，韩庄的视线一直盯着那柔美的身影，没有移动分毫，"你现在和我说这些且不是自相矛盾？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爱莲月心！爱他生生世世！"
陌尘慢慢走到轻纱边，银色的光芒倒影在他的眸子里，似是清水流动。
见眼前之人沉默不语，韩庄放低了音调，诚恳地说，"我来这里只是求你，求你救救他......"
"之前我已经说过，你所求的事情，我不能回答。"
"只要你能救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韩庄依旧不肯放弃这唯一的希望，他执着地向前走了一步，"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你真的爱他？"陌尘眸子微动，紧紧扣住韩庄的每一丝举动，"为了他，放下心中的一切吗？"
"是的！"一口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
银光在屋内流动起来，沉寂片刻后，轻纱内才再次传来淡然的声音，"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当着我的面跪下来......"
"我当然愿意！"韩庄立刻掀起青衣正欲跪下，却被陌尘打断。
"我不是要你以韩庄的身份下跪......我要你抛开一切，以真实的你诚心下跪......"
对上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眸子，韩庄眼睫微低，正欲回答，耳边又响起了陌尘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