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听沙疑惑地看着,直到第一道绚丽的烟火腾上半空。
“烟花……”暮听沙不由得呢喃出声。
“嗯。刚前些天做的。你不是说没见过很想见见么?”洛清城已经小跑回了他身边,又跳上近处的树状,垫高了身形望天空上瞧,很有些得意。
“呵,这样,他们也好交代了。春节放放烟花真应景,可惜时间有些太晚了。”暮听沙将自己手中扶着的年轻人也往旁边一放,回头看了眼停下了脚步指着天上正唏嘘着“原来是烟花啊”“第一次见”“是县太爷府上那位小亲戚做的吧”“真漂亮啊”的县民,微笑,“不过你的烟花筒就这么几个,很快就会结束了吧。”
他却没看见,此时的洛清城远眺着的,不是那烟花。而是透过了烟花,看着天边那两颗紧贴一般的星星。
洛清城的眉目,就有些落寂了起来。
浅浅的,淡淡的。
暮听沙犹未发觉,感到手里一紧,才回过头看向握了他的手的洛清城。
“怎么了?”暮听沙的目光比此时垫在树状上而高了许多的洛清城还低一些,不得不微微仰头。
手中感受到来自洛清城的体温,湿湿黏黏的,原来是出了一层汗。
也不知是谁的汗。
他看着洛清城的侧脸。
很有些凝邃的侧脸。
敛着眉眼,却没有皱着眉头,嘴角清浅的一个弧度,如同最最慈悲的嘲讽。
感受到视线,洛清城的目光才从天边收回来,就这么直直对着暮听沙。
仍然坦率的目光,看在暮听沙眼里却似隔了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薄暮。
暮听沙一时失去语言,就听着洛清城说了一句:“会结束的。”
说着,洛清城静静地往下俯了半身,凑近了暮听沙的鼻尖。
有那么一瞬间,暮听沙觉得两人的唇鼻就要撞上,燥热的呼吸缠在一起,叫人很有那么几分晕眩。
洛清城却是在最后时分侧过头,一手仍握着暮听沙的手,另一手扒在暮听沙的肩头,整张脸埋在暮听沙的颈窝笑得闷声。
暮听沙怔了怔,也不知该做什么,只得拿手抚上洛清城的背,很轻很轻地搭着。
砰嗵声里,映着两个人略微怪异的拥抱,一闪一灭间模糊不清。
洛清城凑着暮听沙的脖子深吸一口气。
三分初来时奔跑的微微汗味,七分暮听沙本自有的那一种极淡的体味。
洛清城无声松开怀抱,直过身,看回天边。
“洛清……”暮听沙还未说完,就被洛清城打断。
“会结束的。”洛清城重复道,缓缓地,深深地,挺直脊梁,面向天空的微笑加深一分,“良辰美景悲欢离合,都会结束的。可是,是不是结束之后,人们才会想起来去珍惜一些东西,回忆一些人。”
“嗯。”暮听沙点头,并排看向天空。
“我只是有点担心。”洛清城握着暮听沙手的力道加重了好些,“那个时侯……”
“怎么?”暮听沙道。
洛清城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笑意,也带上了些许苦涩,和一种似有还无的伤:“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砰地一声,最后一道烟火骤然闪现在空中,灿烂的光华瞬间散去,只留下些无能为力的余辉,缓缓地消逝而去。
紧靠着,并肩交握了手的两道背影就这么笼罩在黑暗里,再也看不清了。
——惊艳相遇波折开场,便总有曲终人散的一时。
曲终而人不散的,也有。
那是卸下油彩褪尽激情的戏子,或是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的乐工、杂役、戏院老板。
你,又愿选择哪一个。
第六章
暮听沙和洛清城将那两个年轻人背回县里,商量着小院太小,不好再安置两个人,何况县衙重地突然多出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传出去也不太好,就直奔炼色楼而去。
当时炼色正是一天中最新鲜的时候,一边着人为那两个年轻人收拾床铺一边扯着满脸睡意的暮听沙和洛清城问这问那,一不小心漏出一句:“呀,难不成是龚杰那老兔崽子找上门啦?”
洛清城眸中一震,道:“谁?”
炼色恍觉,闭嘴看了眼暮听沙。
暮听沙顿了一顿,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道:“洛清城的话不要紧。”
洛清城便又追问了一句:“说啊。”
炼色唔嗯一会儿,道:“就是当今国舅龚杰呗。小沙的家族就是前任废后暮氏的母家,龚杰为了让女儿龚香当皇后就在背后使了手脚啦!暮氏全家被安了谋逆的大罪满门抄斩,暮后一条白绫归了西,只剩下旁支血脉的小沙被好心的大臣救出来安置在这破烂的青溪县保住一命。不然你以为小沙弱冠的年纪就能当他好几年的县太爷?幸亏小沙懂得处人缘,生活俭朴,县民心知他有后台也都信服他。要让他们知道其实现在的小沙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还不笑死!”
炼色已经想尽量简略地交代,可惜嘴巴管不住,越说越是唾沫横飞得来劲。
“那,今天先来的那八个人,就是龚杰来斩草除根的人了……”洛清城低头说着,忽向着炼色道,“你说过暮听沙欠你很多钱?”
炼色眼睛一瞟洛清城的脸色就看出来他心中所想,道:“对了,欠我很多钱,但不是花酒钱。而是他想为当年惨死的族人一人立一个衣冠冢,又不愿再向那提着脑袋好心救他的大臣提这个请求,就向我借了钱。算算,有差不多十年了,这利息……”
炼色挑了眉梢贼溜溜地看向暮听沙,暮听沙轻咳一声看向一边。
洛清城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你都没跟我说过。”
暮听沙看过去,洛清城却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似想用目光将它们灼出个洞来。
暮听沙刚想说什么,就见洛清城猛地抬头说了一句:“不过你说,是我的话不要紧,我很开心的。”
说着,洛清城扯一个小小的勉强的微笑,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炼色指着床上瘫着的两个年轻人还想说什么,就听暮听沙一句“明天我再来解释”,只得眼瞅着暮听沙拖起洛清城迈出大门头也不回。
第二天,昏迷的两个年轻人醒了过来,告诉暮听沙,他们一个叫段空游,一个叫枫。
其实暮听沙和洛清城回到炼色楼的时候枫已经先醒了,和暮听沙说着话还不时瞟向坐在一旁的炼色。暮听沙看看已经回复了一脸浓妆的炼色,炼色拨弄了一下颊边一缕散发回一个风情万种的笑,看得洛清城忽然觉得幸好没吃早饭。
当时段空游还没醒,倒也不是伤势过重,只是连日躲避追杀太过劳累,睡得死猪一样。枫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一年前秋露堡之变,晋国国主易苍利用京城统领们谋逆之机,反而围攻为救驾而从边境战火中抽身赶来的王座,逼得王座跳下青浏江,至今生死未卜,而王座手下一干衷心将领被易苍一网打尽。枫便是大将朱宇宏的义子,而段空游原名段敏,是另一位大将,也是王座最衷心部下段龙的幺子,两人也没多大交情,幼年同一个私塾念过几年书,打过几场架而已。段空游原先拜入的师门怕受连累,只得逐了段空游下山,段空游逃亡途中遇见同样境遇的枫,两人这才一路同行,成了生死之交。
众人就明白了。晋国历代王座的名讳皆被隐去,徒留“王座”这一称呼。而他俩就为了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家破人亡,被晋国国主的手下追杀至此。
这回大伙儿心里都有些忐忑。人是救下来了,也拦下了个不好收拾的摊子。他们是晋国人,跟自己的国主过不去也就是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了。
枫也不多说什么,坦白相告的意思就是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处境,早些和他俩划清关系最好。
“人总有些坎坷的,过去就好了。”暮听沙拍了拍枫的肩,如此道。
炼色面容也有些哀戚,道:“是啊,人总得摔摔跤,摔得疼了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那你们现在算是摔了个大跟头,以后,打算怎么做?”
枫想了想,眸色有些萧条,似乎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段空游忽然一声迷迷糊糊的梦呓,揉揉眼睛半坐起来:“摔倒了?谁?摔倒了,就立马爬起来呗!”
众人静了一静也惊了一惊,洛清城的大笑首先爆了出来,走到段空游睡意盎然的视线正前方手插了腰豪情道:“我中意你!当我徒弟吧!!”
众人傻眼的当口,炼色瞧了瞧暮听沙的脸色,却发现暮听沙的微笑平平坦坦的没有一丝阻止的意思,还听见暮听沙的声音道:“嗯,住下来吧。躲不了,再走。”
于是在这个多雨的春天刚开始的时候,段空游和枫,加入到了暮听沙和洛清城在青溪县的小小生活中来。
——拈花乱烽烟——
伤势养得差不多,段空游和枫就搬到了暮听沙的小院,自食其力多盖了两间房子住着。
洛清城照旧迷糊,枫的名字还算好记,对着段空游却是段段段段那个啥了好多次才喊得出段空游的全名。
枫对炼色一见钟情的事情没过多久大家就都心知肚明,迟钝如洛清城都会这样叹一句:哎,小枫枫一定是醒来第一眼就见到炼色,冲击太大,脑子吓傻了。暮听沙也私下找过炼色,劝她可以放开心防试一试。炼色笑得花枝乱颤白粉齐飞,道,县太爷您这是捉弄老娘还是糟蹋小枫啊?
与内敛机灵的枫不一样,段空游的性子就是那种大而化小小而化无,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被洛清城拖着美其名曰研究火药实则到处搞破坏,找到好玩的一起分享,被暮听沙训斥的时候也是一人挨一半,建立了深厚的阶级友谊。
洛清城想要收段空游为徒的愿望固执得可以,暮听沙温柔着脸第一百零一遍坚定否决的时候,段空游听见洛清城朝着不远处的花丛低骂了一句:“还笑!死徒弟!”
段空游从此认定洛清城和暮听沙是年龄有些奇怪的师徒关系。
他只是不知道这是一个误会,洛清城骂的是躲在花丛里看着洛清城被暮听沙吃得死死而笑到打跌的死土地爷。
炼色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开春时挖到了一个宝,名唤潇潇的雏娘,容貌不消说,还弹得一手好琴,喜得炼色整日里满口“潇潇”“潇潇”地提。
县衙里就那么些破事,洛清城挤在暮听沙的书桌椅子上陪着暮听沙写字,段空游和枫在一旁自斟自饮地聊着闲话,有时炼色也会带些个小菜过来玩闹一圈,讲一些最近有趣的事情。
炼色见的人多了,听闻的事情也是乱七八糟,当然最在行的还是花花绿绿的风月事。有一次讲起来,给听着的四个人总结道:“这客人啊,千奇百怪的,不过总可以归为两类,就看到了床上怎么扒人衣服。从上往下剥的,是纯情派。从下往上剥的,是纵情派。”
当时段空游和枫愣了愣笑着直点头,洛清城却劈头问了一句:“那从中间开始剥的呢?”
炼色呆了一呆似乎没想到这一点,不远处手不停笔的暮听沙倒是从书桌旁头也不回地轻飘飘扔过来一句:“那是赶时间的。”
夏雷阵阵地响,雨水下个没完,直教人抱怨再这么下去连衣服都没得换。
小小的书房里,暮听沙正把了洛清城的手手把手地教画画。
洛清城认真地学,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盯着暮听沙的脸猛瞧。
“怎么了?”暮听沙道。
洛清城骤然笑得星光灿烂,伸出空着的左手搭在暮听沙的喉口,细细长长的指尖摩挲着暮听沙的下巴,色色道:“我想亲你。”
闻言,坐在一旁的段空游手一抖,即将入口的茶水全倒翻了出去。
暮听沙的眉目却很有些意境地斜飞了一些,看着洛清城,嘴角的微笑说不上来是玩笑还是纵容,说了一句:“嗯,让你亲。”
于是正给段空游倒茶的枫也是手一抖,段空游的第二杯茶又全倒翻了出去。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段空游和枫脚底抹油,从书房退了出去。
第二天段空游和枫找到炼色告诉她这对话,因连日大雨影响了晒衣服影响了做生意也让她昨日没时间去暮听沙小院而咒骂了不知几遍这雨天的炼色拿手往大腿上一拍,道一句:“昨天真好雨!!”
而房内剩下的暮听沙仍自提笔悠然地画着一副春竹,洛清城则看着段空游和枫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翻在了地上,顺带着拉下书桌上本自堆积着老高的宣纸,扑啦啦全砸在了他身上。
滚在宣纸堆里也不怕地上凉衣服脏,洛清城眼泪三四把笑声五六串,老半天才停下来,红着脸喘着气赖在地上也不想起来。
暮听沙偶尔看看他,又微笑不语地回头提笔,自顾完成手中国画。
墨迹横斜着寥寥几笔,一副春竹清淡雅致地透着风骨暗劲,铮铮浮在了纸上。
“沙。”
许久以后才听见洛清城的叫唤,暮听沙停笔看向他。
洛清城的脸和上身大半埋在了乱七八糟卷作一团的宣纸里,只有一双笑得水汽氤氲的眼露在外面,安安静静地凝着暮听沙瞧。
看得出来,洛清城掩在纸下的脸微微笑起来,他轻轻说:“我喜欢你。”
暮听沙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继续描画竹叶,道:“嗯,我知道。”
彼时雨水哗啦啦地往地上横冲直撞,溅起浓浓的青草气与泥土味,新鲜又浑浊。大风呼呼地吹进小院,褪了色的窗幔悠悠荡荡没个着落。
小小书房里,却似乎只剩下这两句轻轻的话语。
未及碰触,就已消散而去。
第七章
数月之间,意料之外的平静。
洛清城的胃口还是特别好,吃下去的东西不一会儿就从身体里跑掉了似的。每日暮听沙外访民家告别出门,总能看见洛清城撑着把素色的三十二节油纸伞站在檐下被雨水打湿半边肩膀,或者懒洋洋坐在台阶上伸直着腿半仰着脸晒太阳。暮听沙慢慢地习惯成自然,看见洛清城的背影,心底里就腾起一种温暖的安定来。
当然,洛清城回过头来看见暮听沙就会两眼直冒亮闪闪的精光,暮听沙就很明白其实洛清城来接他只是因为洛清城饿了,接了他回去才好开饭。
到了秋天,洛清城的一位老朋友,也来到了青溪县。
那人三十五六上下,有些胡子拉扎,却俊朗可亲。乍一看很像道人的风骨,再一看又是随意太过,更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人。
洛清城拉着这个名叫吴寻壶的道人,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师弟,也不管旁人听着明明可以做他师父的吴寻壶还真叫洛清城师兄叫得顺溜心里是什么想法。
洛清城却竖了眉毛看着明显不相信的暮听沙段空游枫和炼色道:“小爷比小壶老了几百岁,修道也早了几百年,只是平时不喜欢炫耀,外表看不出来而已,凭什么不能做他师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噢”了一声表示相信相信非常相信。
那一日洛清城要为吴寻壶洗尘,专门去了县里最好的酒楼上了一桌酒菜。
劈头洛清城就指着吴寻壶的脑袋问:“你怎么戴了顶假发?”
“嘿嘿没办法,穿过去的世界时兴短发,我入乡随俗。”吴寻壶说着扶了扶头发,将几月前得遇“小空空”,虽然过程有些狼狈,不过托福,终于启动了转移时空之阵的事情讲了一遍,还说周末休假才能回来一趟,明日就要回去了。
洛清城点头听着,说了句:“嗯,小蝶托生在那个世界,你这样漫无边际地找是有点麻烦,总好过傻等着。”
吴寻壶拨了拨有些鸡窝的脑袋,忽然拿筷子敲了敲眼前盛着鸡腿的菜盘边缘道:“师兄,你真开荤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