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南寻回到竹园的十五天后。
那一日,我为易生操办的成人礼,举行。
被我派人引诱入内的誉齐人马闯入宴席,满场的晋国枢要人物顿时乱作一团,而我替即将遇刺的易生,挡下了那致命一剑。
第五十四章 【江山缺 易苍篇九】
这,只是一场开局。
我要利用这场变乱将矛头直指誉齐,让誉齐成为我踏上辉煌的第一份饵食。
我有了易生,又得到了誉齐此次刺杀时使用的誉齐国宝“玄天蛊圣”,可谓胜券在握。
易生对誉齐了如指掌,又对誉齐有生杀大仇,再经此变,自会为我尽力。
而玄天蛊圣,是将中毒者作为宿体,不断吸收精气内力而成长的传说之物。
宿体每次催动内力,便是唤醒玄天蛊圣一分,直到玄天蛊圣完全吸食宿体,换命而生。
宿体的身体,变成为玄天蛊圣的外壳。
而玄天蛊圣最为奇特之处,就在于他并不只是蛊虫,而更是一把绝世兵器。
一旦长成,便成为只由誉齐另一国宝“玄天蛊母”,和以精血喂养玄天蛊母的当代誉齐国主操纵的人体兵器。
如此歹毒的盅,誉齐国主白霜天也舍得用在他昔日好友易生的身上,我得到这个情报时,不由为之喟然叹息。
但这对于我的计划,只是如虎添翼。
我代替了易生受下那致命一击,本是早已做好准备工作,将顺着伤口侵入我体内的玄天蛊圣收纳在真气团中心层层包裹以待取出,借以日后相挟白霜天。
可是那一天,我从易生的眼里,明白了一个道理。
混乱的宴席角落,易生紧抱着为他受了致命一击的我。
立即冲上来的侍卫将我俩团团包围,个个紧绷着环视着,如临大敌。
而我和易生周围,却似乎只有风,只有夜,只有周围喧嚣的兵器交叠声与叫喊闷哼声,充斥至无声。
暮色。
三两落叶划过我俩视线交集的那一小块空间,再不知飘向何处。
他看着我,震颤着湿润了双目无法言语。
那眸子这样真,这样诚,这样疼。
看得我也微微心酸,微微心疼。
易生,是真的有些爱上我了吧。
我看着易生,突然有些焦急。
因为我突然想起郎青云死的那夜,沈南寻是不是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郎青云。
是不是也震颤到说不出话。
是不是即使不说话,也在心里许下了和郎青云来世之约。
于是那微微心酸微微心疼慢慢如同拧紧的捶,越来越酸越来越疼直到很酸很酸很疼很疼。
于是我突然明白了。
如同明白了一个,这人间最大最难也最重要的道理。
就在最后那一阵狂啸而起的秋风里,我勾起嘴角。
易生。
我爱的,不是你。
我爱的。
是沈南寻。
——江山缺——
自此,我的计划被全盘打乱。
因为那一刻,我决定去找沈南寻。
将他带回身边,共同执掌天下,或者带着他走,一道浪迹天涯。
亦或者干干脆脆来一个了断,从此两不相欠。
我放弃了亲自征服誉齐的打算,闭气龟吸,装作僵死。
当日混乱非常,多位朝廷枢要被刺伤甚至刺死,而易生听见那刺客口出“玄天蛊圣”,或许也以为我微弱残留的脉息是中了玄天蛊圣之故,并未深究。
易生不愧是易生,当夜就将我身上的玄天蛊圣导出,更是果断决绝地立即赶往青溪涧,杀死沈南寻焚烧竹园,就暗中派人救下竹园火场中的易逐惜带回京城易容为我。
也从此开始了他与易逐惜漫长的对峙。
多年后我还是不知道对刺杀了沈南寻的易生该爱该恨。
但易生的这一步棋,走得着实很妙。
表面上竖了一个劲敌与他自己对峙,然而易逐惜实际上并没有掌控实权,他也不会愚蠢到冒然培植自己的势力与易生相抗衡,或者在朝廷里任意妄为。
而只有杀了沈南寻,易生才能逼易逐惜恨他,也才能让易逐惜为了报仇而乖乖坐在他安排的国主之位上,静待佳机。
易逐惜是个很坚忍也很执着的孩子,明白必须一步一步来。
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该如何模仿我的一言一行。
也如此,易逐惜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易生看在眼里,不会突然脱出易生的掌控。
同时由与我本就好几分相似的皇侄易逐惜来假扮我,也不用担心太招致人怀疑。
大局稳定的条件下,易生对誉齐的报复,才能顺利拉开。
而我也因此,得以大放手脚,甚至露出真实面目,出现在暮听沙洛清城面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而就在易生从我的“尸体”里导出玄天蛊圣赶往竹园时,我苏醒过来,同样赶往青溪涧。
我看着竹园内外大火纷飞肆起,竹墙争相倾圮的轰隆声不重却钝,幢幢鬼影中飘扬蔽空的烟尘翻滚在终年潮湿的青溪涧山谷,漆黑深夜里触目惊心的红与黄。
我不信,沈南寻真的会被易生杀死。
我相信,他绝不可能就这么束手就戮。
即使还剩一口气,我也相信他定能从鬼门关里抢回一条命。
因为,他是另一个我啊。
我站在山谷溪边一处,等。
夜色就着火光,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山谷口那块大方石,想起那一日我站在大方石边,指着此处道,若有一日彼此被追杀,我就会站在此处,和沈南寻一起跳江。
想起那一日沈南寻道,做不成两尾自由的鱼,就做两具自由的尸体吧。
所以我等。
有一时我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唤,抬头追寻,却只有漫山的雾,漫天的云。
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所有的人声消失无踪,等到山腰那处的火光逐渐熄灭,等到那逐渐熄灭的火光都灼得我模糊了双眼,怔怔掉泪。
心底一阵一阵地沉,一片一片地凉。
将心底沉到心底外的心底,凉到失去心跳的凉。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风干。
所有那些疲惫执着和我本就不擅长的感情,通通只愿在那一刻化作灰烬。
再不触,再不碰。
封藏,遗忘。
我与沈南寻,真的,自此落幕了。
——江山缺——
我想,沈南寻,或许真的死了。
如果没有死,那就是真的离开我了。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更希望他真的死了一些,还是更希望他活着离开了我一些。
那一夜后,我伪造了一具尸体代替自己埋进易生为我而修的无名墓里,离开了皇宫。
有一段时间,我放纵地游历山川遍寻古迹,悠游潇洒地做了一回隐居山川的易苍。
但那个,并不是真正的我。
数月后,真正的我,还是苏醒了。
当年我放手让沈南寻全权创建“地火”,就是让他将晋国所有的暗势力全部收归掌下,以待他日我自行接掌,与朝廷的明势力一道握于手中。可是他走了。或者死了,或者离开了。所以,我提前出现在了“地火”中枢的面前。
那一年,我拍去探查宫中情况的探子回报,璞玉在我离开皇宫的同一天,不见了行踪。
他善于处人处事,多年来又都在我的庇护之下,并没有与谁结仇,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离开是他自己的意思,我也希望他能自由地生活。
也在那一年,我得知了暮听沙的存在。
又三年,易逐惜终于羽翼丰满,借晋国与后燕开战之机向易生发难,易生再度流亡天涯。
再二年,易逐惜终于找到了易生。
而我,也找到了暮听沙,和洛清城。
在我看见暮听沙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情报是正确的。
暮听沙是暮娴为我生的儿子,也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一心想要打败我的亲生儿子。
如今的我不愿追究当年事,但惯常娴静与世无争的暮娴竟然自他出生起就将他藏到了暮氏娘家,其中必然有许多太监宫女的相助,暮娴的确也是个不容小觑的女人。
而洛清城的样子换做了少年,还是多年前那个可爱迷糊而纯净透彻的小剑仙。
我也还是很喜欢摸着他的头,感受指尖柔软顺滑的触觉。
他却已不会再为我脸红。
而我,也看见了那块紫色衣料,和那用红绳串起的两颗金铃铛。
多年平静的心再起波澜,已没有了当日的无措与不安,顺着衣料的指点再游当日所至,只觉幻梦一场,转眼,十五年已过。
经营“地火”将近五载,同时在神州大陆其余诸国遍布眼线暗处落局,扯动线头引发最后一场大终局的时机也即将来到,许多当年事在芸芸忙碌中只剩下一些个模糊的影,再见再想再感叹一回,也都只剩下些微酸微苦的轻愁,如同一个个未及成熟便凋零于地的果实。
回到竹园看见那无名冢,我只能留下些个无法言明的字句,告诉他,我回来了,你走了,江山缺了。
我终于也记起来,曾经答应过他,为他实现三个愿望。
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沈南寻这个人了。
布在三处的紫色衣料,衣料上的地图,大概都是他在为地火奔波时顺便做下的机关吧。
分明胸怀大志气吞四海,却又记得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催我回忆,那些在我答应他之前许久就已经听见的愿望。
陪他在陌城城南的榕树下呆站一晚、在崖谷关东门外,为他点燃满天亲手做的烟花。
第三个,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是,他却让这竹园屋顶,洒下这一大片金灿的铃铛。
那我唯一不明意义的铃铛。
摇曳飞舞着声声呼唤,叮铃铃,叮铃铃。
似在唱着一首等待了数十年的歌谣,又似在重复一句深埋了数十年的话语。
我终于恍然想起多少年前的那一日,小小的我拉了小小的沈南寻偷溜出宫,却在夜市里差点将他丢在脑后,就是用一根用红绳串起的金铃铛算作赔礼,硬系在了他手上。
犹记得当时的沈南寻叉腰怒道,你什么意思。
而我掂了掂手中红绳,装傻道,它的意思,就是“我在这里等你”。
如今满目的金色和满耳的脆响宁静悠远,如同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唤。
化作了一道浅紫色的幻影,衣袂翻飞,在这屋顶上结下一串又一串的铃。结完一串,便是一道无声的叹息。
等你。
等你。
在这里,等你。
我在这里,等你。
一直等,一直等。
一直在这里,等你。
终于,等到了你。
刹那间,我泪如雨下。
第五十五章
易苍的语调一直平静和缓,如同讲述一个年深日久的传说。
他说完整个故事,亦同样平静和缓地看着暮听沙,道:“在看到那紫色衣料和金铃手绳之时,我真的有些怀疑,沈南寻他没死。可他留下的东西一路带领着我重温旧事,我只道他是要我想起当年种种,要让我再确信一遍,他是恨我的。可是,他留下了这些。让我终于明白,不论这个曾经是多久以前的曾经,他应该,也曾经喜欢过我吧。”
暮听沙的情绪早已在易苍漫长的叙述中平静,此时他看着易苍微笑伸手轻抚着竹舍屋顶上垂下的一颗金铃,温柔慈和如同呵护幼子的父亲,心里,不禁也有些惶然无措,出口道:“那你呢?”
话一出口,暮听沙忽然想起来易苍的叙述里早已讲明,遂改口道:“你也是爱……”
“我不知道了。”易苍却打断了暮听沙的话,语调却是悠久如同亘古的风,“太久了,我已经忘了。”
暮听沙、苏一行和单岫俱是一愣。
易苍轻轻接道,有些恍惚的感慨:“太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当年的感情,真的就是爱么……”
夜风轻拂,和那一晚同样的舒爽熏人。
那一晚却没有的满眼金黄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摆,继续唱着它们终于有人聆听的歌谣。
太久了。
太久了。
也终于,物不是,人也非了。
——拈花乱烽烟——
善若水扶着洛清城离开一片狼藉的县衙大堂,顺着洛清城的指引偷溜进炼色楼。
炼色楼本就人物混杂,藏得下再怪异陌生的人。
只是当炼色看见洛清城现下模样的第一眼,脸上那浓妆艳抹的壳差点整个掉下,一张血盆大口硬是张成了血盆大缸,呆了一呆转头就扯着潇潇往外走,连道:“白日撞鬼,老娘误闯民居了。”
洛清城身中的剑已被善若水拔出,整张脸气色不好倒也不算面无血色得吓人,只是那头不再掩饰的长长银发自榻上披垂至地面,还绕了好几个圈,着实叫人目瞪口呆。
善若水和炼色打过了照面互相自我介绍过,指着呆呆睁眼看着床头天花板的洛清城无奈道:“没办法,他不愿意变回去。”
炼色正拿了眼睛往善若水身上猛瞟,心里大奇也大赞天下真有这样漂亮得媚媚得却有丝毫不妖的男人,看得痴了口中已随口道:“不打紧,不打紧。”
“那就好。”善若水更是好看地笑起来。
炼色看得心头一晃,已经也傻笑着转身就要走。潇潇在一旁噗地轻声一笑,炼色才想起来,不由暗骂自己一声:“不打紧个头!”
此时段空游和枫叶进了门,跟炼色交代了在县衙大堂发生的事情,善若水也告诉了众人洛清城本是即将面临五百年大限的修真人,成则为剑仙,败,则又要再等五百年。
四人听得一头雾水,却也不敢不信,善若水送他们出门,让他们也回去好好休息,不用寻大夫,他自会照顾洛清城。
段空游、枫、炼色和潇潇的背影刚消失在楼道口,一道声音就在善若水背后窜出来:“你不告诉他们师兄红劫的事情?”
善若水惊诧地猛一回身,显然吓了一跳。
那回身极快极猛极震撼,把他身后的人也吓了好大一跳,两人瞪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往后一跳大叫:“别动手!我不会武功!”
此人三十五六上下,鸡窝头,有些胡子拉扎,却俊朗可亲。乍一看很像道人的风骨,再一看又是随意太过,更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人。
便是当日自称洛清城师弟,拜访过暮听沙的吴寻壶。
但在善若水眼里,他却是在元嘉国时不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又突然消失,被钟未空戏称为“大叔”的人。
善若水哭笑不得,想着要是他想动手,吴寻壶早没命去这么跳一跳吼一吼了,口中道:“怎么是你?”
而此时的吴寻壶看着眼前善若水的脸也呆了好一呆才认出来他是谁,心想着小空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小小瓷娃娃般漂亮的墨珠恢复了原本身材与面貌,真是美艳得过了头。
“早就想问了,你这是什么法术?怎么能突然出现在这里?”善若水看着吴寻壶道,突然眼前一亮,“难道你真的修成了时空转移之术?”
“说来话长。”吴寻壶点头又挠头,面色很是焦急,看向睡在房里的洛清城道,“我没料到这第二场红劫这么凶,可是我在那个世界又被些事情阻住了手脚脱身不得。”
吴寻壶恨恨说着,迈进房门。
善若水跟在他身后,道:“你是他的……”
“师弟。”吴寻壶道。
善若水便笑道:“原来世界这么小。我在二十几年前遇见了还是青年样貌的洛清城,一道周游天下。”
吴寻壶讶道:“原来那个人就是你啊!我听师兄说起过的……那二十几年前他就是陪你同游天下,你也是在那时候结识了冷落秋,引出一大堆事情来。那你也应该听师兄说起过他命中注定作为五百年飞仙大限的连环红劫吧?”
善若水思虑了一会儿,苦笑道:“他当时没有细说,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