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骂过来:“我才不跟你殉情,要也找个美女。”
车子出了大学城,开上跨江大桥。身边车水马龙,还有遥遥可见高耸的大厦——总是这时候才恍然醒悟大学城之外还有个广阔无比的世界,陡生一丝无可名状的脱离梦境回到现实一般的无奈。
闭上眼睛,那梦境般的一幕重新回放。那样的熟悉感……跟记忆中的他重叠起来,所有的感觉清晰明了。我掩住脸,暗自自嘲。我还是骗不了自己。
一度以为关于他的记忆能随着时间流逝而平淡下去,最终可以暗淡得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让我心如止水地拾起,含笑回忆。
可恨的是他总像高明的惯盗一样谨慎潜伏着,于你意想不到的瞬间猝不及防地亮身,将那些痛苦和快乐一一挑起,他便像个胜利者一样,在记忆深处狂放大笑。
如今你已身在茫茫人海,杳无音讯。既然无缘,为何还在记忆中苦苦纠缠我,可恶的家伙!
将车停在城市最前沿的地段,满街是令人目眩的商店、服装、饰品和一大堆流行男女。摇开车窗——老鼠只恨这车不是敞蓬跑车,做不出电影效果。
老鼠很快眼前一亮,进了一家名牌服装店。这么快?
可老鼠这一回碰上硬坎,正在店里挑衣服的那女孩儿瞥了他一眼便将他跟空气画上等号。好一会儿,老鼠终于向玻璃外的我投以挫败的眼神。
他垂头丧气地出来,正要走,里面的女孩忽然冲出来,在我面前站定。我吃了一惊,竟然是她,我的第二任“女友”。
有些尴尬,我勉强笑了一个。老鼠很惊喜,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叫林可。”她向着老鼠,一反常态的笑脸迎人。
老鼠大喜过往,忙自我介绍:“林可,真是可爱的名字。我叫阮浩民,朋友都叫我耗子。”被美女冲晕了头,竟连自己的外号都说出来了。
林可抿嘴一笑,可爱得紧,看似随意地看我一下,问道:“你的朋友?”
“普通朋友而已,方才碰上的,哈哈。”老鼠紧张起来,放在背后的手猛扇,让我哪边凉快哪边闪。
我看得出她并不是对老鼠感兴趣,装作不认识我,又这么平易近人,她到底想干吗?
“一起逛逛怎样?”林可向老鼠发出邀请,稍带无奈地瞥了我一眼。老鼠一下子连自己姓啥都忘了,忙转过来,脸目狰狞地低声说:“哥们拜托了,车钥匙给你,你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
“哪儿都行?”
“随你大小便!”
掂量着金属的冰冷质感,越过老鼠的肩膀看见林可冷然得近乎挑衅的目光,咧嘴一笑,潇洒地转身。
不管她想干吗,与我无关。
开上回校的跨江大桥,油门加大,江岚从敞开的车窗猛灌进来,头发凌乱飞扑几乎视野不清,浑身上下却涌动着肆无忌惮的痛快。跑得再快,也不能有这样的速度,这样的痛快。
大学城空荡荡,有恃无恐地飙上校道,直到宿舍区才放缓速度。弯过花园区,晃动的光斑让我想起方才那幻象的一幕,明知可笑,仍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耀眼而静谧的光斑一点点游移,道旁的树叶在车侧擦过,花圃中间的喷头忽然洒水,仿佛不期而遇的惊喜。缓缓前行,注视着阳光中星星点点的水珠,忽然捕捉到某个无法忽略的映像,受到吸引一样,茫然的眼睛凝起了焦距。
树枝后面静静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影以及他的面容像投映在水雾中的黑白片影像一样虚幻。
这段记忆无论过了多久去了多远的地方,总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一头阳光下闪射光泽的黑色短发,两道细而黑、浓而直的眉毛,因刺眼的阳光而微微蹙起……那双深邃而温柔的眼睛曾经让我眉飞色舞也曾痛彻心肺……
用力凝视,直至的眼睛里冒出丝丝湿气。这些年都过去了怎么一点也没有变……不可能的,我都看到什么,中邪了……
不要再骗自己了——
机械般控制着车子,脑子一片恍惚,迎面一个人从拐角处来……娘娘腔——霎那的念头闪过去,本能地猛打方向盘,“砰”的一声撞在宿舍楼的墙角上。
额头撞倒仪表板上,嗡嗡的声音把脑袋涨得发疼,额前一股温热的湿意蜿蜒下来,视线里朦胧上一片浅红……
妈的!低咒一声!看到那娘娘腔被吓得坐在地上起不来,晕晕沉沉的脑袋里最先闪过的念头就是方才怎么不从死娘娘腔身上碾过去,然后才是该怎么跟那哥们交待说我把他老婆毁容了。
无力笑了一下,干脆仰躺在座椅上喘气。楼上陆续有人跑下来,这糗是丢大可也不能躲起来。我弹开车门,视野却一片迷糊,无法撑起身来。
一连串哭天抢地的哀号“我的老婆啊——”从楼下呼啸而下冲开人群飞扑向车头,随即拍拍胸脯松了一口大气的样子。看样子有惊无险,我虚虚地笑一下,扶着神智不清的脑袋下车,那哥们抬眼一看我,倒吸一口气,“出彩了你……”
“没事儿……”摸到脑门湿湿的地方,满手鲜红。随手揩在衣服上,然后才想起这是那哥们的名牌时装,只得又弱弱地冲他笑一个,“对不起……”
“有空顾着这个,还不如想想医务室那群吃白饭还在不在?受不了!”老鼠说过这哥们脾气不好,舌头又淬过毒的,果真不假。数落完了拉过我的胳膊让我挂在他身上,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
人群外围,娘娘腔惊魂未定,一看他我就来气。那边快步走来一个人,远远就着急问道:“怎么了,”他立马转过去可怜兮兮地说:“阿辰……我差点被车撞了……”
……这声音……目光寸寸上移,迷蒙的视线中,刻骨铭心的一张俊脸映入,将那些深埋的痛苦解封,强烈的比痛苦更甚的酸楚袭上胸膛,难以呼吸。
眼中的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惊异。视野中的浅红倏然发白,一阵强烈的晕厥,最后看到……他推开娘娘腔向我飞奔过来,大喊着什么……可惜我听不见了……
第二章:我心惘然(上)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刺目的光让眼底生痛,稍一转动脑袋爆裂一般地痛,忍不住摸上脑门,却被一个声音制止:“摸了也不会好得快一点。”刺耳的口吻,无疑是老鼠那哥们。
环顾四周,是医务室。窗外的阳光已经柔和了很多,日头偏西了去。我竟然晕过去了,还晕了一下午,真是丢脸。
闭上眼睛,一切重回脑袋。记忆的最后,是他……果真还是幻觉吗?
自嘲一下,或者我应该趁机扫描一下脑袋,看看哪根神经出问题了。
“车子的修理费我没法一次性付清,分期行不?”摆在眼前的现实才不容忽视。我得多做一份兼职才行。
“不关你的事儿,车我是借给那只臭耗子,我自会找他算账!”意外风凉的语气,看见那哥们突然得意起来的表情,不像是迁怒,倒像找到了难能可贵的整人的借口。
让老鼠吃这亏,他还不跟我急?“是我坏的车子……”
他不悦地打断我:“你别管闲事!我自己会处理!要赔,那衣服的干洗费够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找机会问老鼠,怎么惹的这个腹黑的主儿?
“对了,外头那男的怎么回事?见了你跟见鬼似的!”他看看外头。
我一悸,心中陷落的巨大空洞被莫可名状的混乱和痛楚充满,嘴唇颤抖起来,仍在作着最后挣扎般问:“什么外头的男的?”
“本校新来的学长吧,看你晕了跟要了他的命一样。放才还一直跟愣子似的站你床边,看你快醒了又跑出去,都不知道他在想啥?你认识?”
发白发亮的天花板倏然水波幻动,模糊得一蹋糊涂。忍不住双手捂住脸,细细颤抖,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滑落到耳边。
开什么玩笑……
“……有那么痛吗?我找医生来。”那哥们给吓到,有点手足无措。我连忙摇头,使劲抹干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别,没事儿。现在又不痛了。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绷起脸来,咬牙切齿地说:“那死耗子没说?他就没跟你提过我吗?”
我摇头。坏话是说了很多,一口一个“那家伙”“神经病”,就没提过名字。
”艾扬!飞扬的扬。”
“那么谢了,艾扬。我没事儿了,耽误你这下午,我很抱歉。”
“谢什么,受不了!”艾扬别扭起来,“你要真没事儿的话我走了。”
“谢谢。”我只能这样说。
一室净空,寂静无声。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风带进来的阵阵清新的草木香味。直直躺着,脑子如同四壁一样空白,许久,撑起身来,血液运行起来脑袋一阵抽痛。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门口,不知不觉小心翼翼将脚步声控制在最低,有种胆颤心惊的错觉。
门外一片亮白,刺得眼睛想流泪。风声悄悄如窃窃私语,高大的背影伫立在阶梯下,却俨然与背景融为一体。长长的腿踩踏着砖缝里长出来的小草,稀薄的影子投入门内,延伸到我的脚边。那样微微仰着头,背对着我,好像悠然地看天边云卷云舒。
天空高阔,蓝得一片清明,懒散漂浮的云朵很快又被骤然而至的风刮得薄弱蝉翼。
“好久不见了。”
我说。
缓缓地回过头来,那些光影在从他的轮廓转换到侧面——终于,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挺拔的身躯,修长的体格,给人清爽利落的感觉,正规的学生装又穿出儒雅的味道。黑发不长,发质很软,仿佛在诉说主人个性谦和内敛,深灰色的眼睛潜藏了无限的忧伤般让人不忍触及。
“嗯……好久不见……”记忆中即便低沉也还带着一丝高亢的的声音如今换成了一丝暗哑,熟悉如许又陌生如许。
只是这么直直地看着,那些我们真正想说的话仿佛在这样的凝望中掉进了时间的缝隙里,经转着流年。
“你长高了。”他的唇角弯起浅浅弧度,平缓地说。
他还记得,我总是很在意身高。“你也是。”我说。一双手捏成拳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克制某种冲动喷薄而出。手臂上清晰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伤口还痛吗?”他说。看着我的额头。走前一步,离我仅有一臂之遥。
我心头一悸,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因为他的靠近而觉得毛细孔有细细发麻的感觉。
“你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叹息一般的声音,他的手臂在半空中缓缓抬起,我不知不觉屏息起来。
微凉的手指带着电流,缓慢划过我的脸颊。我微微颤抖起来,感觉到他的手停在后颈,捋着我的长发,轻轻的缓缓地安抚般的收紧。靠在那么温暖的胸膛,我终于放开了紧捏的拳头,泪水倾泻而下。
外面是灿烂活泼的阳光,庭园生机盎然,置身室内也感受到激昂的热度和生命力。那些暖意汹涌进来,一颗心却越发清凉。他看不到的情况下,我无法隐藏忧伤。拥抱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明明是这么亲密的举动,却又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如此怜惜,又如此残酷。
白云悠悠晃过,光影浮动荡漾,仿佛虚幻的光阴。凄然而笑,垂落唇角的泪混进去,有点苦涩,有点咸,仿佛在说所有味道都要一起品尝。
“康……”喉咙尽处的空气无法置换成声音,轻轻流泻出的只是气流,滑落脸颊的眼泪滴入他的衣服中,渲染成水晕。
我不想这么不争气,可是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两年多来,我想象过无数过重逢的场面,总觉得能淡然一笑,像个老朋友一样跟他打声招呼就过去了……可是,他只是一个拥抱就让我所有武装都如沙堡一样崩溃掉。
揣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随即喧闹的铃声把幻境惊破。我猛然推开他,急欲摆脱的利落动作显得有点伤人。背过身去接电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抹去眼泪,对打电话来的家伙又感激又有点怨恨。
老鼠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路遥——你过来接我,去吃饭然后唱歌去……”
“嗯……方才车子出了问题,我去不了……”压低声音说,怕惊扰了身后的那人似的。
那头一阵哇哇大叫,惊恐万状。“车坏了——我的妈呀,那神经病会把我折磨死的,路遥啊你害死兄弟我了——”
他还真有先见之明。“……那个,艾杨说要找你算账,你自个儿小心点。”死不死贫道,我已经尽到通知的义务,仁至义尽了……
老鼠抓狂叫嚷的声音把耳朵震得生疼,我狠心截断。关了手机后却仍呆立着,竟然不敢转过身去。方才的相拥完全是久别乍见的忘情,感情冲晕了脑袋,如今冷静下来理智回笼,只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徒劳地背对他,自欺欺人。
“你朋友?”他问,不愠不火的温和语气。
“嗯……啊……”
“现在可以走吗?一起回宿舍吧。”他说。
“我……”不想跟你一起走……“……好吧。”深吸一口气,将某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固定在脸上,尽量动作自然地转身。看到他温和而固执地凝视我的眼神,淡淡一笑,“走啦。”
阳光较之上午热度消减了许多,和风轻送,我的头发轻轻擦着颈项的皮肤,微微的酥麻感觉,让人很舒服。
和他并肩走在校道,隔着的一臂之遥,无法靠得更近,如同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两年的光阴,难以跨越。两人静默无声,空气中笼罩着一层奇异的气氛,等待什么将其戳破。欲说还休中沉默弥漫,我们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反而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了很长的一程后,他才像随口拈来似的淡淡说道:“怎么把头发留得这么长?”
“懒得剪而已,不知不觉这么长了……”我捻起一撮头发,硬硬的发质,只是两年没有打理便自作主张地长成清汤挂面。不收拾收拾就在大学城乱窜的时候还经常被人误以为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够可笑的。
“这两年……你还好吧?”仿佛斟酌了很久,他终于问道,隐约听见他松一口气似的叹息。
“不错。”敷衍的回答,可除此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
休学半个学期本来要重读高二,我那彪悍老母到学校闹腾了几回才让我跟着原来的班升上高三,理由是她不想多给一年的学费;整个高三无所事事,在干架和睡大觉中无惊无险地考上一中的大多数体育生都能去的体育大学……如此这般,不值一提。
……如果你是想问这些年来我有没有想你……那些可以刻骨铭心也可一笑置之的感情和感觉,嘴上轻巧说来……有何意义吗?何况当初是我主动背离,理应潇洒自如,再提别后日思夜念岂不是矫情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