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生想了想,脸瞬间黑了。
竹子多为翠绿色,而“竹不落”即脸色一直惨绿不变。也就是说这泻药能长时间地折腾人直到惨绿的脸色保持不变。
“云生,我怕是过不了今夜了。我死后你也不必麻烦,将我的遗体留在这里,然后一把火烧尽这座山就算了事。”三师傅突然说
道,语气平淡地仿佛死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相关的路人。
“三师傅,你……”楼云生语气悲惨,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
“先别忙着难过。我临终前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你可愿为了将它完成。”三师傅扭头,一脸严肃地望着楼云生。
楼云生一愣,旋即苦笑:“你不会要我摘星星吧。”
三师傅笑了:“臭小子,尽说些胡话。”
楼云生笑了,同时也点点头道:“三师傅你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无论如何都为你办到。”
三师傅却旋即露出他的招牌狐狸笑,笑得楼云生心中一阵寒栗:“我要你找一件宝贝,线索分别藏在八个人身上。找到这八个人
,你就能找到那件宝贝。”
楼云生翻白眼:“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直接去买,要我辛辛苦苦地去找多麻烦啊。”
见三师傅瞪自己,楼云生连忙改口问:“那怎么找到这八个人呢?”
三师傅神秘兮兮地说:“小楼听雨,魅夜暗行。”
楼云生顿时就傻了。
要说楼云生最喜欢做什么,那就是纵情山水间。
要问楼云生最讨厌什么,文字游戏肯定排行第一。
而谜语就是所有文字游戏里楼云生最讨厌的一种。
过了许久,楼云生面目越发扭曲仿佛正在忍受难以承受的疼痛,连头上都冒出冷汗。
楼云生有些愤怒地说:“三师傅,你……”
结果这次又被打断了。
“拿着。”
三师傅颤抖着老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玄玉雕琢而成的钥匙,上面用古文写了几个看不懂的字。
他将令牌放在楼云生掌心后就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重重地又倒回床榻上。
钥匙在楼云生的手心沉甸甸,冰凉的气息仿佛在一瞬间就几乎将楼云生冻僵。
但奇妙的是,冥冥中楼云生竟然觉得和它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仿佛这个“冰雪美人”是楼云生的一位至亲。
“这把玉美人千万不能弄丢,这可是你最后找到那件宝贝的关键。”
三师傅此刻已经到了最后的那一刻了,他深深的喘息,呼吸声里透着一条生命的脆弱。
“三师傅,你……”楼云生颤抖着两瓣薄唇,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满脸的纠结痛苦。
三师傅竟然又一次打断了楼云生的话。
三师傅脸上是难得的和蔼,他柔声道:“生儿,对于为师的死,你无须太过悲伤。师傅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脾性有些与众不
同,至于其他方面,我还是很满意的。”
他感慨万分,有些伤感:“生儿,为师真希望可以看到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哎……”
楼云生忍了忍,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忽的一下站起来,一脸的悲痛欲绝:
“三师傅,你最后听我说一句话好吗。这句话我想说已经好几回了,但您一直打断我。但我怕我现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所以请
允许我说好吗。”
三师傅诧异地看着激动莫名的楼云生,点点头。
楼云生顿时整个人软下来,趴在他身上,高声恸哭:“三师傅,你去了不要紧,但至少要先把‘七日断肠散’的解药给我啊。我
现在已经痛得受不了了。师傅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给我解药啊……”
三师傅顿时气得说不上话来,瞪着眼睛望楼云生。
楼云生想,不好,我刚刚差点把最后一个师傅也气死了……
======================
三师傅临终前,吩咐楼云生三日内离去。
他说三日后紫星煞日,不走,怕会有大灾难降临。
三师傅又嘱托楼云生将他的遗体焚化,与这红流谷一起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他说他要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人间,自由自在,什么也不带走。
但楼云生想,现在,天上的三师傅大概要生气了。因为今天已是第四日,而自己还留在谷内,并且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三师傅的遗体已经被楼云生焚化了,装在一个玄墨色的瓶子里。
他活着的时候一直都热热闹闹的,但死后却装在一个逼仄的小瓶子里,安安静静。
楼云生轻轻地抚摸着瓶子,忽然深深地明白到,他们已经死了。
再也不会看到三师傅冲自己狡猾地勾着嘴唇笑,也不会有人像大师傅那样气宇轩昂地昂首大踏步地走路,也再也看不到二师父温
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微笑。
一时间,楼云生竟然有些伤感。
风很温柔,不是那种撕声裂肺的狂哮,也不是那种冰冷的狂风暴雨,而是那种和风细雨般的柔柔的风,轻轻地吹拂在楼云生的面
上。
一刹那,楼云生觉得这是在天上的三位师傅在安慰自己。仿佛在说:死者已逝,活者仍需努力。
活着,永远是比死还要难的一件事。
楼云生放下手中的瓶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大厅正中的八角桌上,然后一拂袖,走了出去。
楼云生从来就不是一个会长时间伤感的人。
外面,三月花开,阳春季节,谷内一派阳光灿烂。
楼云生斜倚在一株桃花树下,眯着眼睛笑。
楼云生喜欢看这种生机盎然的景象,自然界永远都这么让人心情舒爽。它们每年都要经历漫长的冬天,就像楼云生们人一样要经
历人生长路中的各种挫折磨难,但春天一来它们又精神抖擞地破土而出,舒展枝叶,展现最好的一面积极的面对世间。老实说,
很多时候楼云生都觉得人远远不如这些植物,有些人一遇到挫折就要死不活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但这难道不是很可笑的吗,世
界又不是绕着他们转。
“你好,请问‘阎罗手’阎神医是住在此地吗?”耳后忽而传来一声略沙哑的男声。
楼云生先是一惊:凭自己的内力竟然没有发现此人的靠近。
但旋即又笑了。楼云生现在身中天下第三奇毒:五秋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也日渐虚弱,现在浑身功力甚至不足全盛时
期三成,不能发现别人的靠近也是必然的结果。
不过能够找到这个地方,还知道三师傅阎罗手的下落,可见这个人一点也不简单。
楼云生顿时对这个声音的主人兴趣十足。
楼云生别过脸,很有礼貌地冲他微微一笑。
那人看到楼云生的脸,微微一愣,但迅速又恢复了平静。
楼云生不由心中一赞,看到楼云生如今这张欺骗善男信女的脸,竟只是微微一愣就反应过来,可见此人自控力很强。
楼云生懒洋洋地靠着桃树,淡粉的花瓣缓慢落下。
楼云生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花瓣,嫩红的桃花衬得楼云生的手愈发白皙。
楼云生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是找阎罗,请右转直走,跳下悬崖即可;如果你是找罗手,请出门左拐,我想他应该还在忘归楼
当厨子;但如果你是找阎罗手的话……”
楼云生突然停住不语,只是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满是玩味的笑容。
此人端是一副好容貌,五官俊朗,皮肤白皙如玉,黑白界限不分的双眸,望上一眼就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过来。若再搭配上柔婉
的声音,想必又是人间祸害一只。
但偏偏来人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男子韵味,并不让人联想到小家碧玉。虽然礼仪具备,说话礼貌,但脸色却冷峻,从头至尾连
表情都欠缺,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哎,看来卖到青楼是赚不到什么好价钱了,算了算了。
那人不解,茫然地望着楼云生,不明白楼云生为什么用这种眼神望着他,感觉就像是猎人在打量已经进了陷阱的小动物。
楼云生想了想,忽而对其魅惑一笑,露出森白的贝齿:“小人最近生活上有些困难,不知这位大哥可否帮助一二。”
那人瞬间傻了,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一位谪仙一般的人物居然开口向他要钱,而出现在他那冷肃的脸上的呆楞表情可爱至极,惹得
楼云生差一点笑出声来。
只可惜他很快就恢复原状,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数也不数放在楼云生手中,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但眼中隐隐有些许鄙视。
他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却绝口不提银票的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楼云生眨了眨眼,突然觉得这个人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玩。
他拿银票的手白皙而又修长,伴随着那一大把银票在楼云生眼中显得格外漂亮。
来人身材高挑,身着一身素白的长袍,款式普通但做工精细,质地上乘,单是那暗线勾勒出的白鹤栩栩如生就可知道这件衣服不
便宜。
再加上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但他却只穿薄薄的一件衣服,可见此人内力不低。
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却带有让人心惊的压力,楼云生想,这是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说不定,权利还不小。
只不过此时听在耳里,却带着一丝疲倦,想必是跋山涉水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再睨了一眼他灰尘扑扑的脸和衣裳,证明
了楼云生的想法。
楼云生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内屋。
他却仿佛没有看到楼云生的动作,很有礼貌地又问了一遍:“请问阎神医在何处?”
“屋内。”楼云生好脾气地解释。
“在下刚刚已先入查看一番,并没有发现阎神医的身影。小兄弟,人命关天,请直接将阎神医的下落告诉在下。”来人的话语依
旧礼貌,但是声音没有一丝语调。但楼云生感觉到他身上拼命压抑的怒气,宛如一条滔天巨蟒顷刻间朝自己飞扑而至。
楼云生挑眉,这人眼神真冷。
但楼云生没有被这种幽冷的气场压垮。
楼云生依旧双手交叉,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我还是那句话,他在屋内。阎罗手已经死了,他的骨灰装在厅内八角
桌的玄黑色瓶内。你不是要找他吗,他的骨灰也一样的。”
来人双眼顿时瞪大,有如铜铃,一脸的不相信。
楼云生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又或者,你想亲自到地狱去探一探真假。”
那人却仿佛没有听到楼云生的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还是忍不住,猛地冲进屋内。
映入眼帘的就是阎罗手那冷冰冰的骨灰瓶,就像这冷冰冰的人世,仿佛正龇牙咧嘴地嘲笑者他。
他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楼云生站在他身后,歪着头,打不定主意应该说什么。
要不要告诉他,我就是阎罗手的徒弟呢?
可是告诉他之后又要帮他治病,虽然他长得的确还不错,可是这样太过麻烦,而且还会耽误我找寻那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宝贝的
时间。
但话又说回来,他的身体为什么颤抖得这么厉害。
忽而,那人仰天长啸,睚眦欲裂。
楼云生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挥掌击碎了那张八角桌,掌风呼啸,竟然连桌边的大大小小摆设一并毁去。
楼云生目瞪口呆地看着狼藉的正厅,一时间呆掉了。
心中忍不住想:三师傅真是太神了,竟然早就预想到三日后这颗紫星来煞他这颗日。
而那人拍出一掌后,渐渐平息了下来,又恢复了一张死鱼脸。
他转身,看也不看楼云生一眼,挥袖而去,仿佛楼云生没有站在这里,仿佛他毁掉的不是楼云生的家。
楼云生捂头苦笑。
所以说楼云生不喜欢和面无表情冷峻的人打交道,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而且,平时越冷的人,感情爆发的时候就越强烈。这一点,楼云生在以后有更加切身的体会。
楼云生垂目,凝视着散落在地上骨灰,摇头长叹。
楼云生亲爱的三师傅啊,这不是徒儿不孝,而是那会儿楼云生根本来不及阻止他,让您老受苦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睡冷地板,真
是造孽哦。
这里已经便无法居住,既然三师傅叫自己下山,那我还是离去吧。
楼云生用八角桌的碎片放了一把火,又抚摸了一下屋门口他最喜欢的那株桃树,接着挥了挥袖子,像是将留恋之情也一并挥走,
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
只是耳边忽然响起某日深夜与三师傅喝的醉醺醺时,他对楼云生说的话。
他那时眯起那双狐狸眼,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
他说:“楼云生,你这个人太多情,所以反而更加无情。爱上你会很痛苦,很痛苦……”他长叹一声,反反复复清唱:“不如归
去,不如归去,纵情山水也,不如归去。”
第四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何时了,了不了,不如不了……”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楼云生摇头晃脑地走了,不带行李,潇潇洒洒。
身后,映天大火宛若一条殷红的赤蛇腾云而起,染红了一大片天空。
“小楼听雨,魅夜暗行。三师傅,你到底想要我找什么东西呢?”楼云生的一双眸子盈盈冷光流转,里面反射着红流谷的滔天火
焰吞噬着苍天白云。
温泉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
水流不是很大,但清澈见底,时常看得到游鱼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摆动着尾翼,每一转身,宛若绽放的鲜花。
而此刻,楼云生就在小河畔,赤着一双脚踩在圆滑的石子上。
天色已暗,一轮银冷的残月在层云见,隐隐约约。
光线不是很亮,但偶尔月亮露出来时,水面泛着盈盈波光,宛若镀了一层银色的薄纱。
白日的尘嚣沉淀为宁静的月光,温柔地散落在楼云生裸露的肌肤上。
明日便要启程离去,而今夜楼云生想在这红流中洗濯红尘之污。
红流之水的特点之一,就是清澈,在此沐浴总使楼云生觉得,自己其实是在洗濯灵魂。
衣服褪至一半,宁静的夜晚却突地被另一个人突现的急促深呼吸打断。
声音很小,但在这般寂静的晚上显得格外突兀。
“什么人!”楼云生一扬手,放在岸上的外套就飞过来,将他赤裸的上身裹住。
没有人回答,甚至连刚多出来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但楼云生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紧紧地裹住外套,楼云生朝更加漆黑的深处走去。
水渐渐漫至楼云生的小腹,连衣服也打湿了,冰凉的河水缓慢的穿过楼云生的手,流向一处微微泛着紫光的地方。
楼云生定睛望去,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身影。
月华隐于云朵里,天地间一片黑暗,楼云生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也有一个人,大半个身子已经浸入水中。
楼云生试探着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但他的呼吸声却越来越微弱,而且仿佛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莫非这人受了重伤?
这个念头闪过楼云生的脑海。
楼云生又喊了一声:“你还好吧?你气息不顺,像是受了很重的伤。”顿了顿,又补充,“在下略懂医理。”
语毕,那人竟然冷哼一声,颇有嘲讽之意。
楼云生也不介意,缓慢的踱步过去,毕竟是在水中,行走不快的。
结果就这么一耽搁,等楼云生走近,发现他竟然连呼吸都没有了,整个身子浸入河水中,只留脑袋靠在一块突出水面的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