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生无法回答,只是茫然地朝前走去。
虽说已进入沧云宫,但这里地处偏僻,走了许久也不见别的人影。想必都围着他们的主子献媚去了。楼云生轻笑一声,忽的被一株形状怪异的古树挡住了去路。
他微扬起头,端详着透过树梢倾泻而下的斑驳树影,莹白如玉的脸上浮现出享受的表情。
就在这安详惬意的刹那,不知从哪里蹦出一个灰头灰脸的小厮,紧闭双眼,咬牙闷头朝楼云生冲来。
楼云生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人来,一时间来不及躲闪,风中残叶一般被撞开。
那小厮模样的人一惊,猛地伸手想要抓住他,但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两人都跌倒在地。
二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震在地,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小厮温暖而又有些湿润的呼吸喷在脸上,有些痒。
楼云生还没来得及推开他,身后又传来许多人朝这里跑来的脚步声,夹杂着骂骂咧咧的细声吼叫。
那小厮神色大变,一个翻身跳起来,亡命朝外逃去。
不出片刻,一个小脚穿着滑稽的白面侏儒带领着一批侍卫,声势浩荡地追着小厮离去,卷起地上的灰尘。
而摔落在地的楼云生显然被当做宫里的普通小厮,华丽丽地……被无视了。
楼云生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凝神想了想,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他不由觉得好笑,摇头就要离开。
谁知刚站起来,哐当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摹地响起。
地上掉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钥匙,显然是刚才那个小厮模样的人无意间掉到楼云生身上的。
楼云生捡起钥匙,好奇地把玩一番。
但实在看不出什么很特别的地方,正要离开,扭头却发现,那怪树后竟然有一扇不高的小门,想必此树是为了遮盖这个隐蔽的入口。如果不是楼云生眼睛尖锐,一般人还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门。
楼云生上前,好奇地端详一番,发现这门竟然是用上好玄铁锻造而成,不怕水火,坚固无比。
看了看手心的钥匙,再看了看门上的一个小孔,也不知道为什么,楼云生倏地将手中的钥匙对准了门上的钥匙孔。
庭院深深,寂无人烟。
追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仿佛被刚被投入石子的古井,不出片刻,世间便终于安静了下来。
耳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钥匙和门碰撞的声音。
一切就像是电影慢镜头,银白色冰冷的钥匙对准了钥匙孔。
咔嚓一声,门竟然真的开了!
虽说还是朝晨,但门打开的一刹那,天色却忽然变暗,寒风哗哗地怪叫,冰冷刺骨。
一股阴冷森然之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腐烂和阴湿的恶臭味顿时吞没了清醒的空气,阴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
里面一片漆黑,只能隐约听到水滴答作响的声音。
门的后面是中空的,里头仿佛是个在地底挖出来的巨大水洞。
门口有一个向下延伸的梯子,把手处已经生锈,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楼云生忍不住将领口的衣服拉拢,同时伸手丢了个石子下去。
石头呼啸着划破冷硬的空气,过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
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产生下去一探究竟的兴趣。
但楼云生从来都不被当做普通人看待。
他眼睛忽然一亮,眼神灼灼,竟然沿着简陋的楼梯向下爬去。
冰冷,黑暗,一切就如一只来自远古洪荒的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生人的闯入。
但楼云生却越爬越兴奋,冷漠的小脸此刻泛起嫣红的激动之色。
这是他的本性,他本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牢笼从来就不是他的归宿。
他是驰骋天地的魅夜者。
骄傲而又无所畏惧的魅夜者。
分不清到底过了多少时间,爬到地底的时候,楼云生的两只露出在外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无法动弹了。
周围一片死寂,让人无法呼吸的死寂。
楼云生并没有马上急着动身,他靠着楼梯边,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地底黑暗的光线,才迈开步子朝里走去。
黑暗中,清亮的眸子炽热耀眼。
潮湿,阴冷,漆黑,寂静。
地洞很大,四处凸出尖锐的石子,一不小心就会弄伤自己。
楼云生没有盲目地四下行走,而是捡了一块石子,一边在地上做记号,一边向有水声的地方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一滴冰寒入骨的水滴骤然滴落在头,顺着脸颊流进薄衫,楼云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就在这时,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做教主做到你这个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了。”声音像蛇一样滑腻阴冷,让人心中不舒服。
没有人回答,只是传来什么东西突然掉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传来一身惨呼,竟然是那个蛇男。
他急促的喘息着,一盏茶的时间后,骂骂咧咧的声音重新响起:“妈的,沧云宫里没一个好东西,真不知道当初主人是怎么挑上楼倾云这个混小子的。哼,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狠,真不愧是师徒啊。”
“你笑?你居然还笑得出口!我真不明白你的脑袋里装着什么,难怪你被楼云生那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竟然一个人闯到这里来救他。他到底有什么好?长像一般,脾气不好,现在还武功全失。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爱上你,那小子不过是拿你来忘记心上人,现在好啦,他们两个终于在一起完满了。说不定啊,此刻正和楼倾云两个人亲亲我我,哪里记得你这个拦路杀出的路人甲?”
后面的话语被蛇男痛苦的呻吟声打断,冰冷的地底,显得格外渗人。
楼云生缓慢地从两块大石中的缝隙穿过去,眼前忽的出现一大片阴黑肮脏的天然水池,看不出深浅。
水面上浮着一些形状怪异的浮游生物,样貌丑恶,牙齿锋利。
两个男人的下半身全被浸泡在水里。
上半身露出,遍布各式各样的伤痕。
从洞顶垂下数条粗壮的钢条,将他们的手吊起,手腕被勒出鲜红的血。
空气里,腐烂和尸臭的恶臭浓郁地让人无法呼吸,黑漆漆的水面上,一只巴掌大的尖牙动物嘴里,竟然叼着一块血淋淋的人肉。
即使神经粗条、胆子再大的人见到这一惨状,也难以忍受。
楼云生用手捂住嘴,几下忍耐,但终于还是忍受不住,转过头猛地呕吐起来。
腥臭味夹杂着不见天日的灰暗,让人几乎窒息。
吊在水中的一个男子闻言扭过头,头发稀疏样貌丑陋。
他怪声怪气地说:“你们把我丢在这‘好’地方,我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反而先受不了了呢?”显然此人便是先前那个聒噪的蛇男。
他刚想再说些讽刺的话,却蓦地表情大为怪异地停顿了下来,瞪着楼云生,眼珠突出:“怎么是你!”
楼云生迷茫地扭头,脸上难受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改变:“你认识我?”
话音刚落,水牢中另一个一直沉默的人,也猛地抬头看向他。
楼云生心中一窒,呆呆地望着那个人。
由于长时间呆在地底,那人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毫无血色,削瘦的身体简直就是皮包骨,露出的上身许多新旧鞭痕交错。眉心,一朵淡紫色的遗情花让人转不开眼。
明明是一张很陌生的脸,但为什么却给自己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楼云生拼命摇头,想要将突然在脑海里响起的一些乱糟糟的声音甩掉。
“云生,不要哭。”那人的声音第一次响起。
温柔似水,明明在冰冷的水牢中,却让人如沐春风。
楼云生一愣,反手伸向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
虽说已经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但楼云生很肯定自己不是一个随便流泪的人。
他到底是谁?
这个水牢里的人到底是谁?
楼云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水中之人,眼角的花形胎记和那人额心的遗情花两相呼应。
“不要难过了。”水中的人眼神温柔,却同时又带着莫名的哀伤。
他的瞳孔宛如黑夜般深沉,眼底深邃,看不清里面的情愫。
楼云生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无形中受到诱惑了一般,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同时,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水牢响起:
“我,认识你吗?”
第四章
月明星稀。
“笃,笃”,敲的是两更。
夜静,人未眠。
楼云生站在床边,从上而下地俯视睡着了的楼倾云。
床边置放着两个火盆,烧红的炭块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火光,染红了他苍白的脸。
镜般清澈的眸子里,反射着时明时暗的炭火,整张脸似乎也跟着变得阴晴不定。
楼倾云的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被褥里,乌墨长发衬得他的脸格外白皙。
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楼云生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楼倾云却摹地掀开被子,一把将呆立着的楼云生拉倒在床褥上。
一双细长的眼睛清亮明耀,完全不像一个睡着的人。
他笑眯眯地在楼云生额心吻了一下,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楼云生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要将他推开。
但他显然早已预料了楼云生的反应,楼云生的手却还没碰到衣襟,就被反扣住命脉,不敢动弹。
楼倾云一个翻身将楼云生压在身下。
低头凝视着满脸涨红却无法动弹的楼云生,他忽的魅惑一笑:“终于抓住你了。”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炙热的唇便落下,带着他强烈的独占欲。
楼云生瞪大了眼,先是一愣,继而前所未有地剧烈反抗起来。
无意间手碰到了伤口,楼倾云浑身一颤,接着像虾子一般紧紧蜷缩起来。
水墨一样的眉此时却紧紧拧作一团,隐隐有冷汗渗出额头。
楼云生不敢动弹,也不知该如何缓解他的痛苦,只能束手无措地看着他,甚至连碰也不敢碰。
楼倾云却就势朝他身上倒去,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疼痛:“疼。”
“伤口还没好?”再怎么冰冷的人也不能无视一个病人。
更何况楼云生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对这个古怪的男子怀揣着怎样的情愫。
楼倾云瞪了他一眼:“就算是神仙也没这么快好,你下手的时候可真‘轻’啊。”
楼云生尴尬道:“下次我会轻一点的。”
楼倾云翻了翻白眼,一脸要吐血的表情:“还有下次?你要真再来多几次,估计全沧云宫的人也不够你玩。”
楼云生沉默片刻,忽然说:“那时候为什么不躲?”
楼倾云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借着病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躺在楼云生的怀里。闻言,盈盈笑道:“为了让你心疼我啊。”
“说实话。”
楼倾云沉默片刻,扭头看向窗外那轮银月,看不出喜怒:“你都不知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你那时突然对我一笑,我的三魂六魄都被你勾走了,又怎么来得及躲闪呢。”
楼云生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将怀中人的手握在掌心。
房间两大炭盆烧得炭火旺盛,床上羽绒厚至三层。
但这只手,却依旧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样,比腊月寒冬的雪还冷,让人心疼不已。
楼倾云似乎感受到了此刻他难得的温柔,不由像猫一样地蹭了蹭,整个人更加贴紧,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云生,你可真暖和,像个大火炉一样。”
楼云生没有回答,只是摩擦着楼倾云的手,似乎想让它温暖一点。
楼倾云看了看交叠在一起的四只手,悠悠道:“你都不知道你以前有多爱笑。你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全世界的星辰都被你夺去了光华。你每笑一次,我的心脏也跟着停止跳动一次。是不是很滥情?呵呵,我也一直以为我不会说这些话,但不知为什么,这些话竟然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楼云生垂目凝视着貌似正在撒娇的某人,忽然冷冷道:“我到底是谁?”
楼倾云怔了一怔,直起身子,看着楼云生,一脸的癔症,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楼云生直视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又吐出一句让他心脏停止的话:“你到底是谁?”
楼倾云不敢置信地瞪着楼云生,感觉心中仿佛有一只巨手从两边撕裂者自己的心脏,强迫他正视这短暂而又飘渺的幸福真实的模样。
“你再说一遍。”楼倾云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喜怒。
“我是谁?你又是谁?”
楼倾云神色平静地有些异常:“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楼云生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今天在水牢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看着我的眼神和你一样,让我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楼倾云的声音有些紧张。
“什么都没有,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但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楼云生眼神迷茫。
“那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楼听雨,魅夜暗行’……以及红流谷的那个夜晚。”
话音刚落,咔嚓一声,楼倾云竟然将床角铜制的雕饰给硬生生地掰断。
楼云生困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笑得格外灿烂,也格外渗人。
“云生,你接着说,我听着。”他笑眯眯地说,但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到底是谁,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虽然现在我每天还是正常地呼吸吃饭,但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楼倾云柔声道:“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你恢复记忆,你会愿意重新想起那些也许并不愉快的过去吗?”
楼云生想了没想,脱口而出:“当然了。如果没有过去,我还是我吗。”
楼倾云没有回答,玉颜随着烧红的炭火而变得格外嫣红。
他久久凝视着楼云生,眼神闪动。
眼神复杂,私有化不开的愁绪却又无法道出。
摹地,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
明眸皓齿。
唇红齿白。
却在妖冶的火光下,邪气骤升。
楼倾云轻启朱唇,一句话彷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云生,你重新回到笼里去好不好?”
听着像是在和楼云生商量,但楼云生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完全没有选择权。
虽说他武功也不错,但毕竟内力尽失,和楼倾云完全处于不同的地位。上一次刺杀成功完全是因为事出突然,而且楼倾云也没有对自己加以防备,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赢他。
这个世界一直都很现实。
谁的拳头更硬,谁说的话就更有力度。
楼云生没有那么硬的拳头,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楼倾云,眼神随着摇曳的烛光而阴晴不定。
楼倾云斜靠着床头,神态慵懒而又疏狂,邪气十足地笑了起来:“云生啊云生,我真不该对你太放心了。从五年前你逃离我身边开始,你就已经开始慢慢地偏离我的轨道,这怎么能行呢。”
楼云生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楼倾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楼倾云皮肤是近乎透明地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抿唇一笑,侧身斜躺,乌发散落。
眼尾处用金粉绘了一只妖冶的蝴蝶,同他一样地慵懒疏狂而又我行我素。
楼云生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十分明白拒绝的后果是什么,但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一朵浮云,不为任何人而停留,自由是他今生不住追求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和楼倾云有什么交集,但让他重新回到那让人窒息的笼子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