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清慌了神,笨手笨脚地想去擦少篁的眼泪,却被躲开,见少篁瞪着自己,只得喃喃地说道:“我,我当时说,说如果杀太多,你……你会伤心,会不理我……可是,少篁,战争和打猎不一样的!不是金国人死就是我们死!难道你想……”
“战争不是两军阵前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杀那些老百姓?”
“少篁,有些事情大家都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杀他们,但不杀的话大军就不能前进……”把少篁的肩拦过来,让他头靠在自己胸口,少清说,“你听,我的心还是以前的,我还是少清啊,还是你的三皇兄,你也还是大家最宝贝的四皇子。”
少篁靠在他身上,仿佛又回到了十岁前,在父皇身边撒娇嬉闹。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直到少清摸着他耳垂,奇怪地问道:“少篁,你怎么穿耳洞?”
犹如是被蝎子蛰到了一般,少篁用力挣脱少清的怀抱,眼里满是惶恐,站起来大声说道:“回不去了!无论是你还是我,大家都回不去从前了!”
飞快地转身奔跑而去,留下无措的少清。
那耳洞是在日月峡的时候穿的。
就在失身的第二天晚上,绿影小心地帮少篁穿了耳洞。
几天后当少篁身穿华丽的皇妃服饰,头上插着金钗珠翠出现在前来迎接的宫人侍卫面前时,所有人都不禁一阵赞叹,包括金朗月,也忍不住当着众人亲吻他,并亲手为他戴上一对名为“星月”的耳坠。
自己的身体如此污浊,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少清!?
次日,当少清来到少篁所住的营帐里时,看到的只是冰冷的被褥--少篁和乔芥早已离开。
紧抓着掉落在枕边的几根长发,少清下令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他担不起少篁再次自他身边丢失的打击。
两天后,士兵才带回被挑断脚筋的乔芥。
少清不敢相信:一个年逾三十的壮实北方男子,乔芥,竟然在他问起少篁去向时,失声痛哭!
“三殿下若能打进金都,一切自然知道。”
除了这句,乔芥再不肯说话。
诺彦吗?!
少篁在诺彦?!
少清紧握着拳头:就算少篁不在那里,迟早也是要杀过去的!现在更是越快打过去越好!从我手中丢失,自然要由我把人找回来!
天不遂人愿。
里约历一千六百十九年十月,潼关阵前,金耀星以潜心训练的奇甲兵大败狄玉成所率的中路人马,不久狄玉成因风寒再加上连日来的劳累而病倒。
纳桑军队一溃千里,金耀星趁胜追击,直到原西夏都城中兴府。双方商定以中兴府为界,暂停战事。
少清和木利华所率领的西路、北路兵马也不得不撤退,回到纳桑休整。
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黑鹰把下巴搁在冰凉的石桌上,巴巴望着绿影。
绿影浅笑着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黑鹰的鼻子跟前,说:“大人怎么这么没精神?”
“还不是为那小鬼。”黑鹰懒懒地说,“害我和朗月连着赶了六天的路啊。你说,朗月是不是太宠着他了?居然什么都原谅……”
“这事也没几个人知道,能瞒就瞒过去吧,否则牵扯出来才不好收拾。”
“对对对,所以把人这么拘着,不得见人,我倒开始觉得少篁可怜了。”
“恩……皇上该是有他的打算吧。”绿影托着腮看着黑鹰,“我一直以为您讨厌篁少爷呢。”
黑鹰嘴巴一撇:“没事我也不想和个孩子过不去,只要朗月能管住他,再出什么事,可不能……。”
“皇上的心安定了,黑鹰大人您可还是飘忽的。”绿影淡淡地把话题扯开。
没好气地看了眼绿影,黑鹰喃喃说道:“谁说我心不安定,不知道不要乱说。”
“哦?!”绿影睁大眼睛好奇地问,“您有心上人了啊?怎么以前都没听您提起?”
猛地抬起头,仰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茶,黑鹰大声说道:“可惜我喜欢的那个属木头!”
“哈哈~~”绿影很不淑女地大笑起来,直把个黑鹰气的干瞪眼,想走,却又舍不得……
夕阳西下,盼月亭外树叶沙啦啦作响,伴着隐隐的琴声,月宫仿佛是超脱于尘世。
黑鹰看了看面前似笑非笑的绿影,又看了看刚点起灯火的寝殿,忽然想到少篁在回来路上说的话:以梦为醒,奈何终醒。
少篁童年的梦碎了,自己的可否小心翼翼保存到永远。
较艳丽的红色,少篁还是比较适合清幽的绿色,犹如大片翠竹林的颜色。
金朗月倚在铺有厚厚垫子的躺椅上,久久凝视少篁:以青葱样的十指拨弄琴弦,长及膝盖的乌发用根带子松松束在脑后,有几缕落在如白玉般无暇的面颊上,长长的睫毛遮着那双低垂的眼,宽大的织锦缎袍子,纯白底色上是浅绿的竹子图案,衬着人愈加修长。
只是用心弹琴,无视金朗月的存在。
金朗月的目光慢慢自人身上移开,开始打量这个完全按少篁意思布置的书房,内外两间并未隔断。
紫檀木的珍物架上没有一件古董玉器,记得自己曾赐了不少,但少篁一件不喜欢,只放了些形状花纹各异的素色瓷壶,最抢眼的倒是个白瓶里供着的菊花。窗下是一张大理石大案,笔筒里林立着笔,案上还摊着张未画完的菊花。
雪白的四壁上只挂了三张画:梅、兰、竹,想来这张菊花也是准备裱了挂上的,清一色的水墨。不禁想到当年用素香卷换来七弦江山琴,刚见时只是张古旧的琴,看不出丝毫的特别,据说自从虞馨箬远嫁狄族以后就再没人弹过,只是件珍贵的摆设;到了少篁手里,这琴才焕发光彩,从开始的生涩到现在是莹润。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女进来点了烛火,轻轻关上透进习习凉风的窗户。
整个过程都是悄然无声的,少篁自始自终没有抬头,金朗月也未动一下,时间是静止的。
绿影推开门,见怪不怪地耸下肩,说道:“晚膳准备好了,是在外面吃还是端进来?”话是对金朗月说的,眼看的却是少篁,这种事情金朗月一向都是依着少篁的意思。
少篁轻挑下琴弦:“摆花厅里吧,清爽。”
站起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晃了下,伸手想扶住桌角,早被金朗月一把托住,浑厚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别这么猛地站起来。”
“谢谢。”少篁挣脱金朗月的手,快走几步直奔花厅,金朗月愣愣地,展开手掌翻看,似是想找出刺来--否则少篁怎么跑那么快?
绿影想忍住,却还是笑出了声,忙用袖子掩住嘴。
“笑什么。”倒是没带什么怒气,平静地问。
“距离上次少爷和你说话,该有两天了吧。黑鹰大人说这样实在是太耗时间。”
金朗月也微笑起来,自绿影身边走过,说:“他自己还不是耗了这么多年,哪里有资格说我。说起来,都是我的错,让你养成这乖僻的脾气。”
后面半句话正有风起,绿影竟没听真切,只是疑惑地看着金朗月,好久才提起裙角追上去。
晚膳在静默中的结束,看会书,少篁对绿影说道:“我想睡了。”
绿影忙吩咐下去准备,不忘记又看眼一直守在附近的金朗月--少篁这句话无异于逐客令。
金朗月来到前厅,邯公公捧着银盘已经等了很久。
随意翻了块牌子,根本不去看那妃子是名号,只是个替代品而已。
少篁遵照他的话,回到这月宫里,自己自然也不能违反当时的许诺。
散乱枕上的头发,因情欲而透红的身子,身下的人正用迷离的眼神望着金朗月。
金朗月嘴角不觉闪过一丝冷笑,原本轻抚的动作瞬时变得粗暴,毫无怜惜之意,使得那妃子哭泣出声。
有很久没见少篁哭了。
以前那个爱哭的孩子去哪里了?是已经消失不见?还是被藏起来了?
倔强的少篁、脆弱的少篁、温顺的少篁、叛逆的少篁,究竟哪个是真的?或者现在冷漠的少篁才是真实?或者这些都不是,还有别的少篁会出现?
原来要认识个人这么复杂,相处再久也觉得不够。
少篁在不断变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时兴起拐来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自己的兄弟、爱人……孩子……
记得懿妃抱着六个月的二皇子来到自己面前,第一反应居然是:若这是少篁,该多好,没有过去,纯白如纸,任凭自己描绘。
幸好,少篁才十七岁,自己也只二十九岁,大家都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相互了解。
没有月亮,下着毛毛细雨,乔芥痴痴地望着窗外。
这里是清岩宫,是三皇子的府邸,哦,不对,圣王已经封狄少清为太子,那么这里实际上已经成了东宫?
谁都不会知道在清岩宫的小角落里还软禁着他,贺嘉王爷曾经的侍卫,犯下滔天大罪的人。
照顾他的刘伯边帮他敷着膏药,边直说可怜,被人废了双脚,好好一个壮实男子就被毁了。少清过段日子便来探望,先问病情,再就是问少篁失踪的七年。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死死攥紧拳头,乔芥如此警告自己。
那是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乔芥带着少篁在密林中奔跑。
先前的马匹早在初进密林的时候就被射伤倒地,有人在紧紧跟随,乔芥仗着一身好轻功抱起少篁就跑,却无奈体力快透支,眼看身后的树叶飞舞声越来越清晰。
就算是死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都必须远离纳桑,这是少篁的坚持,也是乔芥最近想通的道理。
金国皇帝的男妃,何等不堪的身份,这叫少篁怎么回去面对亲人?!更何况少清的行为深深击碎了少篁善良的心。
连夜逃出纳桑军营,却马上被人跟踪,不是纳桑人。
记得少篁曾提过,三十六个侍卫中,丁四和辛八的轻功最好,会是他们吗?也就是说这一路全都是在金朗月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说使得少清绕道禹山西侧计划泄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
脚下突然不对劲,这感觉是……
尚未来得及反应,一张罗网就已经铺天盖地罩下来,迅速抽出匕首去割网眼,却发现使尽全力也不能伤其分毫!
“别白费力了,那是在赤霄油里浸过的,坚韧无比。”黑鹰从一棵树后转出,旁边还有个身着蓝袍的男子,不是金朗月是谁!
一下子旁边又多出十几个手持火把的人,全是月宫的侍卫。
随着网被慢慢扯开,乔芥开始计算自己的胜算是多少,以一挡三不是不可能,但现在是情况是一比二十。
就在网被扯离身体的刹那,乔芥刚想动的时候,黑鹰又缓缓说道:“赤霄油遇火即燃,若是他们哪个手里没拿稳当,你们可会成火人哦。”就这一犹豫的工夫,乔芥已经被辛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
少篁站直身体对着金朗月说道,“我真是跑不出你掌心。”
“你心计也不错啊,居然骗了我那么久。”金朗月接话道。
“这次想怎样?杀掉?”
“不会不会。”金朗月忙摇头,手指着少篁说,“你的命是我辛苦一次次救回来的,怎么舍得杀。”
“看来是再把我关回那只笼子了?”
含笑点头。要知道,月宫是整个金宫最幽雅的地方,却被少篁说成是笼子。
“乔芥呢?”
“杀。不能让这个知道内情的人活着。”黑鹰理所当然地插话。
“他不过是按照我说的做,若他死,我也不活。你该知道,人要死拦不住的。”清朗的声音不高,却蕴涵着坚定。
乔芥苦笑:“四殿下您这又何苦,乔芥办事不利,本就罪该万死。”
少篁并不搭理,只是死死盯着金朗月。
“不杀他的话,那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金朗月沉思了会开口,“不许再念着过去。”
“好。”
“不许再逃跑。”
“好。”
“不许再背叛我。”
“好。但有前提。”少篁迅速说道,“我有我的自尊,你不能剥夺这个!”
抱着双臂,金朗月笑了:“我刚还以为你没脾气了呢。自尊吗?尽管展现你本色好了,那两年我就当是春梦一场。”
少篁闻言脸色一下子刷白,道:“可以放乔芥走了吗?”
“哦。”金朗月答应得爽快,可让黑鹰瞪大了眼,开什么玩笑?!放这么个危险人物走?!
“辛八,废了他的双脚。”
少篁一怔:“你……”
“我只说不杀他。这是我的底线,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人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全。”说着金朗月向少篁笔直走去。
少篁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我会跟你走,不用过来。”转头对乔芥说道,“落到这地步,是我的错,对不起,但你要活下去,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今后无论是谁向你问起我的事,都不要说……这……算是我最后一点虚荣吧。”
乔芥不禁含泪,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挑断脚筋有多痛?不记得。
脑海最深刻的记忆是少篁跟随金朗月远去的背影,在拂晓微光中渐渐消失,依旧没学乖,还是白色的衣衫……
这几日诺彦热闹无比!
金耀星凯旋而归,收复失地不说,还把凶恶如豺狼的纳桑军队打回中兴府以西。
金朗月亲自到诺彦城门口迎接,封金耀星为国安大将军,赏赐土地千倾,珍宝无数,美女几十,良驹数匹。
晚上还在宫里摆了宴席接风。
少篁在绿影的精心打扮下,褪了男儿本色,俨然是外界传说中清丽脱俗的月妃娘娘。
金朗月早已特许月妃不必去参加宫里任何宴会,但这次是庆祝金耀星归来,若是月妃能够出席,那岂不是种无形的荣誉?!
尽管不能强迫少篁做什么事,这次金朗月难得用商量的口气与少篁谈。
少篁答应下来,但提出须要蒙上面纱,他不想再以涂脂抹粉的面目示人。
打禹山回来后,少篁就再没出过月宫,此时走在通往天正殿的路上,夜晚点点萤火虫,婆娑树影,还有角落里虫儿的鸣叫,都让少篁心动。
停下脚步,抬头看见一轮明月,觉得那月亮都是和月宫里不同的。
“……娘娘,快走吧,都开始了。”绿影轻声催促着,远远就听见自天正殿传出的歌乐。
微微弯腰给金朗月行了个礼,少篁便坐到一边的位子上,低垂着头再不看任何人。
金朗月微微笑了,现在的少篁,能向他弯腰,已是给足面子,根本不能指望他下跪。
群臣只当月妃身份特殊,没细想这根本不合常礼的行为;倒是对那面纱下的容貌好奇万分,能够让金朗月如此疼爱的美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