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故乡,失去亲人,仅仅保存的自我也是残破不堪……若是十岁那年,没有那场宴会,没有遇到金朗月,是不是可以遂了邵皇后的心愿,也成全了自己?
现在的少篁,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存在?
“啊------”
似乎是想把心中的困惑一齐在这叫喊中发泄出来,但过后发现得到的只是更深沉的压抑。
少篁伏在马背上,脸颊触着柔顺的马鬃;不得不说金朗月送他的白云是匹极通灵性的马,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等待主人心情的平静。
马蹄声由远及近,少篁有点奇怪地回过头--以前侍卫尽管跟随,却从不会如此明显地接近。
一匹红鬃马,稳健的脚步显示着马匹品种的不凡,马上坐着金朗月。
离少篁还有几步的时候,金朗月说道:“来这干什么?”
“四处看看。”湍急的河水,如当年自少篁和乔芥流过的一般。
“我记得甲一说就在这附近发现的你,绿草染着碧血。”
“是吗?”淡淡的,少篁忽然有点怀念当初把匕首刺向自己胸口的勇气,安逸太久,的确会让人失去很多。
金朗月眯起眼,顿了一会,道:“不想把你皇兄和非兰公主送回去?”
抬起头,少篁眼里满是戒备,不明白金朗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更不明白金朗月在知道后会如何处置!
“少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金朗月的口气依旧平静,“我不会拿两个业已死去的人威胁纳桑,让他们回到故土安葬,这该也是你的愿望。”
“你究竟想说什么?”
“有人在玉峰山挖到两个奇怪的坛子,你有没有兴趣看?或者我把它们交给耀星去处置?”
少篁紧闭上眼,不想去看金朗月的脸,说道:“不要逼我。”
“少篁……”金朗月绕到少篁马侧,伸手拉起一缕长发吻着,“还记得在御书房我和你说的吗?想要什么只须开口,我都会答应。”
“完全的自由,你会给我吗?”如预期的,金朗月温柔的脸在一瞬间结上一层冰,少篁继续说道,“把坛子给我,我请人送回去。”话一说完,便催动马匹。
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清香,金朗月苦笑着目送少篁远去--这孩子身上弱点太多。
纳桑大皇子狄少明、贺嘉王爷爱女非兰,若是耀星知道这两人临死还狠狠骗了他一局,不知会气成何等模样。自从把少篁带回金国,于金朗月而言一切就开始向着两难的方向进展,一次次出于私心,对自己说还是把真相隐瞒起来吧。
--只是隐瞒的东西越来越多,不敢想象大白于众人面前的一天。
回到姚枢家,少篁直奔自己的房间,果然,两只青花瓷坛子摆在墙角。
蹲下身,尚带着泥土的封条,上面各写了两个字:“老爷”、“夫人”。乔芥当时用心仔细,没敢写上真名,却还是被人发觉了。
坐到地上,背靠着墙壁,少篁把坛子揽在身前,轻轻抚摩着坛身……
大皇兄……非兰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大皇兄……非兰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
……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微弱的夕阳自窗户斜斜照进来,照在颤抖的身躯上,没有一点温度。
绿影默默在门口站了会,掩上门来到前厅里,对姚枢说道:“姚先生,看来今天我晚饭多做了。”
放下手中的书,姚枢站起身。
记得几年前那名幽兰谷的老板娘非兰亲自来到他家里,跪倒在地,求他告知少篁的下落。一时的怜悯,一时的心软,一时的糊涂,最后竟把人害死!也使得少篁一直生活在自责中!
刘伯看乔芥吃完晚饭后,没像往日一样立即离开,倒是帮乔芥换好药,穿整齐衣服。
乔芥问道:“今日是太子殿下要来吗?”
“不是,是你有远道来的客人。”梳好散乱的头发,刘伯笑着,“恩,还行,过会你就坐床上。”
“客人?刘伯,是什么人?”乔芥不禁奇怪,自己回来纳桑的事情被少清严格保密,又哪里来远道的客人?!
刘伯看了看窗外:“人都来了。”
先掀帘进来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略微发白的鬓角,一副文雅;身后的两个士兵抬进只沉重的大箱子。
乔芥一脸疑惑,眼前的男子似是有点眼熟:“请问你是?”
那中年男子走到乔芥面前,道:“可否让我看下你的脚?”
不明所以,乔芥掀开被子露出不能动弹的脚,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还记得无双吗?我是他师傅。”
瞪大眼睛,嘴巴半天合不垅,猛地一把抓住男子:“你,你是姚枢!那……”见姚枢微动的手指,乔芥意识到身边还有刘伯,强做镇定,“您来,有什么事情?”
姚枢揉了偷被抓疼的手臂道:“北方人果然是力气大的很。”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这膏药,据说治你的脚伤最好,每天涂抹两次,一个月后即可下地。”
愣愣看着膏药,乔芥心里苦笑,被金国人断的脚,到最后还是用金国人的膏药治吗?!
姚枢见乔芥不接,只得把盒子放到床边的柜子上,道:“这是无双的心意。”
“姚先生来不会就只是送这吧?”乔芥问道。
姚枢走到箱子前,打开箱盖,“这是在玉峰山上挖出的两个瓷坛。”
犹如疯了一般,乔芥挣扎着跌下地,爬到箱子前,揭开盖在瓷坛上的布,一看--没错!这是狄少明和非兰的骨灰坛,那封印的纸上还是自己的亲手写下的字:主人、夫人……
喉咙里嘶哑地啊啊叫着……竟一时说不出别的话。
背对着刘伯,凑到乔芥耳边,姚枢悄声说道:“请你等我出了纳桑再向人说明。”
只顾抱着瓷坛,乔芥似是没听到姚枢的话。
站起身,姚枢轻轻叹了口气。
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却下起雨。
少篁有点烦躁地盯着窗外。
姚枢离开快十天,顺利的话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不过,若是乔芥口风不严,把姚枢的身份透露出去,恐怕会被扣留在纳桑。一想到这里,少篁心里就忐忑不安,当初请姚先生亲自去,也是出于无奈,毕竟事关重大,在这金国他唯一能信任的就是姚枢;并且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金朗月把骨灰交给他,也是怕有人去查两三年前的旧事。
“虞公子,又是一个人,姚先生呢?”背后响起温和的声音。
转身一看,是陪在司空煊身边的若冰老先生,少篁笑着说道:“先生最近回家乡去了。”
少篁在家闷了两天后,又来到百静堂闲坐。若冰偶尔坐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时间似乎也变得快起来。
若冰在少篁对面坐下,微笑着端详眼前这位俊美的少年,说道:“后天是煊的生日,正好请你们来老夫家坐坐,公子可有兴趣?”
“好啊。”少篁一口答应。身边除了金朗月就是金朗月的手下,难得能够去接触完全陌生的人。
“那后天老夫就在家等公子了。”
绿影自楼梯走上来,说道:“篁少爷,老爷来了,今请早些回去。”
微笑一瞬间凝固。
“若冰先生,我先走一步。”
“呵呵。”若冰在少篁身后忽然吟道:“晨露朝霞午时雨,夕落雾卷晚风急。 十二时辰多少事, 岂若人生苦且长?”
少篁疑惑地回头望去,若冰炯炯的眼神、朗朗的声调竟让他感到些许的意外。
刚走进姚枢家,就觉出不一样。
姚枢家里就只有一个老仆,少篁住来后,也不过多了绿影和甲一,寂静是这院子长久不变的。
而此时,一个孩童欢快的声音正自客厅里传出……
看向绿影,她盈盈笑道:“少爷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莫不是金朗月这次还带了皇子过来?!少篁猛地闪过这个念头。尽管从没见过,但没记错的话,金国大皇子该有六岁了……
跨进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门坐着喝茶的金朗月,见少篁犹豫着不肯进来,金朗月站起,笑着向他招招手。
不去理会金朗月,少篁看向坐在旁边的两个人,一个是黑鹰,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男童……似是说了什么笑话,惹得那男童一阵咯咯地笑,都没注意站在门口的少篁。
这笑声,在哪听过……
“小刚,你看谁来了。”黑鹰说道。
小刚?!少篁不由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男童。
男童转过头,马上跑过来,一把拉起少篁的手说,说道:“哥哥……哥哥……是我啊!黑鹰叔叔说一定会带我见你的,看来真没骗我。”
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男童。
摇着少篁的手,“哥哥,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刚啊!”
抚上季小刚的头,粗粗硬硬的感觉,皮肤比先前白了些……季小刚?!季刚的儿子?……陆家村……禹山……
飞快地甩开季小刚的手,少篁后退几步,声音都变得颤颤:“不……不可能……不可能……”
“哥哥……”满怀欣喜的季小刚见少篁的模样竟也一时懵了,无措地回头看向黑鹰。
黑鹰说道:“这是侍卫辛八在禹山时候发现的,当时见小刚还活着,便带来我这里治疗,现在又活蹦乱跳了。他早就嚷嚷着要见你……”
眼逐渐迷蒙,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禹山纳桑军营中,季刚的尸体摆在草席上,斑斑血迹充斥视野,腐烂的味道溢满整个嗅觉,那一刻,心中坚持的东西支离破碎。
金朗月伸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少篁,“少篁。”
“我……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带他来?!我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看见!”少篁忽然挣扎起来,脸上满是慌乱。--只要不看见,就不用去想,不用去悲伤,不去自责,不去懊悔--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逃亡……
“你太累了,我带你去休息。”
直到金朗月抱着少篁消失在走廊尽头,季小刚才怯怯地问黑鹰:“哥哥他不喜欢小刚了吗?”
“不会啊,他只是太激动了。”
“那个,刚才抱哥哥的是什么人呀?”
黑鹰坏坏地一笑:“你该叫他大人,少篁是他,是他娘子哦。”
“黑鹰大人!”绿影不由一把拉过季小刚,“别听他胡说!”
“恩……小刚以前也好想娶哥哥的……”
孩童天真的望着绿影,绿影觉得自己脸都快绿了,狠狠地瞪向黑鹰:“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小刚说!”
耸耸肩:“我说的是事实啊。”接着问小刚,“你觉得少篁和那大人配不配?”
“恩恩!”季小刚拼命点头,一个纤细温柔,一个高大英朗。
指指自己,又指指绿影,黑鹰继续问:“那我和这位姐姐呢?”
“恩……”两边看了下,一个是微笑着,一个是略带怒容,“很配哦,不过叔叔……你一定经常被这位姐姐骂。我见到村里有的夫妻就是这样的……”
绿影顿时羞红了脸,举起手,在空中顿了顿,又不得不放下:“大人!你太过分了!”
大雨瓢泼而下,树上的绿叶,枝头的花朵,禁不住这不属于春天的肆意雨水,终于飞落,院中的青石板上满是残骸。
室内一片静谧,点燃的烛火在轻微摇动,映着少篁尚有泪痕的脸。
抱回房间,少篁哭了一路,直到哭累了,才睡过去。把这么长时间的抑郁都化成无止境的哭泣。
尽管早知会是如此,却还是狠下心让少篁与季小刚见面。
如果说过去少篁还有什么隐瞒,那在见到季小刚后就把一切的假面丢弃。--季小刚是少篁觉得亏欠的人。
情愿少篁哭泣,也不要他漠视自己的存在。
金朗月坐在床边等待少篁的醒来。
少篁最脆弱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只能是自己!
绿影把晚饭热了又热,无奈一个睡着,一个出神,最后不得不放弃似的候在门外。
“……别……别再杀人了……求求你…………”
少篁的身子忽然猛烈地抖动起来,眼泪又从眼角流淌下来,双手胡乱挥着,想抓住什么,终于抓住一只壮实的手臂,渐渐安静下来,继续沉睡。
金朗月把少篁揽进怀里,温柔地拍抚着背,吻着光洁的额头。
经常会做噩梦吗?禹山发生的事情夜夜都来搅乱少篁本就脆弱的心灵吗?但是……恐怕梦见更多的是少清。
金朗月想到这里,忽然感觉自己酸酸的,不会是吃醋了吧,自嘲一笑,把怀里的少篁搂得更紧。
--狄少清,我已给了你和少篁重逢的机会,是你自己没把握好。
春雨下过,天地间清朗起来,碧蓝的天空犹如是被洗过一般。
少篁因为发烧,被绿影硬摁在床上休息了两天,今天才终于坐到院中,看季小刚跑来跑去地嬉闹。
“哎呀!”少篁忽然说道,“我都忘了,昨是司空先生的生日。”
绿影道:“皇上早就遣人代您送礼物过去了。”
“呵,他还真什么都知道。”少篁重重坐回椅子里。
“皇上他可是在少爷身上花了心思的。”见少篁脸色一僵,绿影笑起来,“我的好少爷呀,这身子才好,可别生闷气。”
听绿影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少篁有点尴尬地扯开话题,问道:“小刚呢?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咦?这小鬼,跑哪去了?”绿影正觉奇怪的时候,只见季小刚举着只彩绘的大蜻蜓风筝跑进来。
“哥哥!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季小刚来到少篁面前,把风筝凑过来,顽皮地做个鬼脸。
“哪里找来的风筝?”
“这个啊,前厅里好几只呢,有蝴蝶的,凤凰的,蜈蚣的,蝙蝠的,总之啊,说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季小刚边说边比划,最后拽着少篁,“哥哥老坐着多不好,难怪身体弱,该是多跑跑。”歪头想了下,又说,“哥哥,这院子小,放不开,我们找开阔地方吧!”
绿影忙拍手道:“好啊,据说落樱坡的樱花开得正好,索性带了食盒去,这午饭也一并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