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人春秋+番外————暗夜白花

昆布伦山的夜晚，寒冷的风呼啸着。

坐在屋前的长凳上，少篁仰头看向天空，繁星密布。

梅妃死后没听说有葬去起撵谷，那么该是还在落梅轩，一躯白骨陪在梅林间，可惜再回不去家乡，同母妃一样。

那自己呢？会死在金国吗？金朗月又会把自己葬在哪里呢？若是能选，那日月峡是最好的，远离尘嚣。

回到屋子里，季小刚已经在炕上睡着，盖着层毛皮还是嫌冷，身子蜷缩着。

少篁笑着也钻进毛皮里，拥着季小刚。

睡梦中，季小刚抓着少篁的衣襟，喃喃说着：“娘……娘……小刚……好想娘……”

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少篁望着季小刚，久久无法入眠。是不是又将有个无辜的孩子，如自己一般，再回不去家乡！？

半夜风声很大。

本就睡得不安稳的少篁睁开眼的一瞬间，除了看见窗外惨白的新月，还有闪耀着银光的刀刃。

一声尖叫不由从少篁嗓子里冒出来。

逆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勾勒出宽厚的肩膀，壮硕的身材，“妖孽！”钢刀冲着少篁的头就劈下来。

尽管脑子尚还混沌，但求生的本能却让他飞快地翻身，头撞到墙上，生疼，但总算躲过这一刀。

那人见未砍成，低低骂了句，一把扯住少篁的长发，钢刀又举起来……

“呜……”

听见那人一声闷哼，少篁疑惑地转过头，只见那人正气急败坏地扯下蒙在脸上的毛皮。

“哥哥！”黑暗中伸过一只小手，拉起少篁就向着门的方向跑去。

季小刚伸手想去开门的时候，眼前白光一闪，身子被少篁向后一拉，却已经晚了！

“……疼！”自手指上传来的尖利疼痛使得季小刚惨叫起来，门上钉着明晃晃的钢刀，上面赫然还挂着两截断掉的手指！

“为什么？”少篁一把抱住疼得浑身乱颤的季小刚，退到墙角。

那人走到门边拿下钢刀，慢慢逼近，说道：“你这妖孽，媚惑君王，死有余辜。”

媚惑君王？是金宫里派出来的杀手？把季小刚掩到身后，少篁说道：“你杀我就是，别再伤了这孩子。”

“哦？”那人在黑暗中冷笑一声，“让他和你做个伴岂不更好！省得你一个人寂寞！”

“你！”少篁咬紧牙关，握住季小刚的手不由暗暗发抖：上次，乔芥为了他失去双脚，这次，轮到季小刚和他一起丢了性命？！

“哥哥……哥哥别怕，小刚……小刚不疼，一定要保护你！”身后的季小刚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闪身站到少篁面前，怒视着男子。

少篁禁不住紧紧拥住季小刚，“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害的……你是，你父亲也……”

“不关哥哥的事，是坏人太多了！他们全想欺负哥哥！”

“不……不是……”少篁还想分辩什么，那男子却忍不住了。

“我一刀下去保证让你们一起归天！”

男子来到季小刚和少篁跟前，举刀想砍的时候，季小刚猛地掏出一只小瓶，把瓶中的水甩向男子的面门。

“呜！”男子一怔，随后钢刀脱手，两只手抓向自己的脸，“什么东西！好烫……啊！”痛苦地蜷缩到地上……

季小刚趁这机会拉起少篁打开门，冲了出去。

奔跑好一会，季小刚突然载倒，少篁急忙扶住，借着月色见到季小刚的脸色刷白。

忙把季小刚扶到大树边，少篁颤抖地抬起季小刚鲜血淋漓的左手，食指和中指的前端两截已经被齐刷刷砍断。

“呵呵……哥哥，别担心，我没事……”季小刚勉强地笑着，“那……那个人中了腐红液……脸都会烂掉呢，嘿嘿……黑鹰叔叔说，对付坏人就一定……一定要用那个…………他，他再也不能欺负哥哥了……”

“别说了，别说了。”少篁拼命地摇着头，“都是我害的！为什么你们要救我！”

“……哥哥是好人啊……大人好喜欢哥哥的……黑鹰叔叔也是啊……小刚也……”指尖上传来的疼痛渐渐让季小刚陷入昏迷，眼慢慢闭上……

紧紧抱着季小刚。漆漆暗夜，少年伤痛欲绝的哭声在寒风中分外凄凉。

居然有人想暗杀月妃！

要不是季小刚在醒来以后把那人的话复述出来，恐怕金朗月现在还摸不着头脑！

侍卫赶到位于昆布伦半山腰的小屋时，被里面打斗的痕迹吓了一跳，原以为那两个里约人断不会对少篁和季小刚下手，但两截手指是触目惊心的！

地上的一片稻草已经被腐红液浸透，变烂。

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找到的少篁和季小刚。

回到姚枢家以后，少篁就一直守在季小刚床前，不吃不睡不说话，直到季小刚清醒，才昏厥过去。

说少篁是媚惑君王的妖孽，毫无疑问和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金宫中比较有势力的就是贵妃们与皇后萧氏，能够对少篁产生敌意的，出不了那范围。

站到床前，金朗月盯着昏睡中的少篁，似是又消瘦了，哀愁是那张苍白的脸上挥之不去的点缀。

只有在睡着时才能这么接近的人，说他媚惑，何等可笑！是自己，是自己硬抓着这只漂亮的小鸟不肯放手。

下雨的早晨，绿影扶少篁坐起身，端过盏红枣银耳羹凑到少篁嘴边。

“姚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似是自语。

“快了吧。”

视线越过绿影，少篁看向窗外，绵绵细雨中，几竿绿竹随风摇曳着，安静的宅院，再听不见季小刚欢快的笑声。

前几日已经央了金朗月把季小刚送回瑞丘镇，他母亲的身边。尽管季小刚哭闹着不肯，但少篁还是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走到后院，宁愿把哭泣留在锦被之中，也不在季小刚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舍！

孩子原本就该是在亲人身边幸福地成长。

因为自己，季刚已经死在禹山，季小刚也为救自己被断两根手指，又怎么可以继续把人留在身边？！难道非要害到死才罢休吗？！

他，狄少篁或许注定是金朗月的禁脔，本就该乖乖地呆在笼子里。

就在这么一个飘雨的早晨，姚枢终于踏上回金国的路程。

第二日，纳桑皇室爆出惊天消息，大皇子狄少明和非兰公主竟已葬身金国，骨灰由乔芥秘密送回纳桑。原本筹备二皇子狄少净与贝密亚公主的婚礼也不得不延期。

狄人春秋--第十三章--懵懂岁月*完

第十四章--沉星之约

青榭位于清岩宫的最深处。

两层小楼依水而建，一泓湖水里映着碧蓝的天空，湖边点点桃红，再远是墨绿的松柏，不分季节地装点昂然绿意；镂空的栏杆，雕纹的门楣，月洞窗上轻纱的帘子，一切都与清岩宫庄严的气氛格格不入。

姚枢从乔芥那出来后，第二天又被士兵们“请”回清岩宫。这不算出乎意料，就算乔芥不说别人也会起疑心。

少清挥手示意旁人退下后，带姚枢来到二楼。

北边一侧是两个房间，南边是极大的露台，站在露台之上，才发觉这青榭的地势很高，可以把东面的皇宫、西南面的乌兰街市尽收眼底。

“姚先生觉得这青榭如何？”迎着宜人的暖风，少清问道。

姚枢笑道：“极为雅致，确是个好住所。”

“你说他会喜欢这里吗？”

“……”姚枢不语，聪明如他怎能不知道这“他”字所指的对象。

少清继续道：“他小时侯就是安安静静的，一点不像我；上次在禹山见的时候
，看着更不爱说话了。他也长大了，凤翔宫的西阁必是不方便住的，我就想把这青榭给他，以后再另外造府邸。”说着又指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知他现在喜欢什么布置，姚先生是一直在他身边的，不妨帮我参谋一下。”

淡淡看了眼少清自信满满的神情，姚枢一皱眉，“这还是问他本人的好。但，太子殿下不妨先把这围墙拆了。”

“围墙？先生觉得有何不妥？”少清有点纳闷，姚枢原本谦和的口气在说到围墙的时候突然生硬起来。

“呵呵。”换上惯常的温和，姚枢说道，“也没什么，我只觉得这墙过高了。”

“他……在金国过的可好？”

终究还是耐不住，“太子殿下不是见过他么，怎么当时自己不问。”

少清耸下肩，说“我请先生来，只是想请先生转句话：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好好地在诺彦等我。”

姚枢微笑，却没说什么。

“姚先生可以回去了。这乌兰虽比不上里约的临安城，商品倒也算丰富，若是有看中的不妨带些回去，只说是清岩宫买的就是了。”

含笑行礼，姚枢说道：“多谢太子殿下美意，姚枢先行告退。”

站在露台上，狄少清目送姚枢远去，原本微笑的脸渐渐冰冷。

难怪可以在金帝身边沉浮那么多年，做事说话颇为谨慎。

记得昨晚看着近似痴呆的乔芥，和那两只代表狄少明和非兰的瓷坛，少清心里一下纠结起来。

连夜进宫问了狄玉成才知道狄少明他们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少篁在金朗月身边，只是苦于无法解救。

而当他说少篁曾在禹山出现过后，狄玉成沉着脸久久没说出一句话，而邵宰相更失态到腿下一软，幸而扶住凳扶手。

“少清，刚出去的什么人？”不知何时木秋枫站到了身后。

并不回头，少清问：“你怎进来的？”

“听说你前些日子忽然着人收拾了这青榭，我进来看看……”木秋枫猛地住了口，少清转身时眼中的愤怒是她从未见过的。

“滚！以后不许随便来这青榭！”

严厉的话语让木秋枫一时难以置信，愣了一会才说道：“我，我走就是。”

一国皇子十岁被敌国带走，怎么生活，吃过多少苦？谁都不敢想象。

若真如乔芥所说，大皇兄和非兰早在三年前就没了，那么自金国送出情报的该是少篁了？送来金国军事地图的也该是少篁？借道里约的主意也是少篁出的？！

少篁你好蠢，为什么不乖乖与乔芥回来？没有人会责怪你啊！你做出这些事情，是该要我谢你，还是怨你！三皇兄与父皇在你看来就那么没用吗？！

当姚枢回到诺彦家中的时候，一切与他走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房子周围的守卫比以前更加谨慎；而少篁，再不肯出去一步，每日闷在家里。

新养了不少鸟雀，终日唧唧喳喳声此起彼伏，让春夏之交的院子倍添生机。相形之下，少篁却愈加的死气沉沉。

金朗月偶尔会在这里过夜，等少篁睡着，就坐在床前的躺椅里，直到拂晓才赶去早朝。少篁该是知道的，但面上只当不觉。

生活在金朗月身边于少篁而言比较好，还是回到狄少清身边比较好？姚枢暗自思索下，随后苦笑。

少篁如果生在民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狄族，也没有突然闯进的金朗月，是不是现在已经成为一代琴师，名声雀起呢？

但人世并没有如果，不管愿还是不愿，一切还是发生了。

有时候听少篁弹琴，只感觉愈来愈压抑，少年的脆弱的神经就像这紧绷的弦，一不小心，叮一声，就断了……

犹豫再三，姚枢还是决定不向少篁提青榭，不能再对不起金朗月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少篁也禁不起希望的一次次破灭。

里约历一千六百二十年六月，金帝前往涅城行宫避暑。

涅城行宫里，少篁最喜欢荷心洲的景致。

扁圆如荷叶般的石墩一个个串连起来，从河岸直延伸到位于河中央的平台--荷心洲，两边都是层层叠叠的碧绿荷叶，间着或粉或白的花朵。远远望去，只见荷叶不见石墩，人站在其中犹如是凌于水上。

前几日刚下过暴雨，河水涨了，淹过石墩。

夕阳西下，炎炎热气渐渐退去。

少篁赤脚提着衣摆小心地在石墩间跳跃，直来到平台上，才终于舒了口气。

荷心洲上早准备了坐垫和矮几，坐在坐垫上，少篁抱紧双膝，望着漫天晚霞出神。

清新的荷香伴着凉爽的微风，盍上困乏的双眼，渐渐沉醉。

来到涅城行宫后，金朗月空闲时间多起来，见少篁每日郁闷不乐便要教他游泳。

最初接触深水，轻飘飘的脚底让少篁完全不能适应，直抓着金朗月的肩膀，不肯松手。

如此几天，少篁才慢慢对水有了感觉，没了金朗月在旁扶着也能开始自己游动。

在夏天，和骑马比，自然是游泳更为合适，少篁很快就迷上了这新的活动，每次都是游到筋疲力尽才来到荷心洲休息。

“少篁，醒醒，该用晚膳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少篁向前看去，矮几上不知何时摆放一桌清爽的饭菜；而自己，正被金朗月抱在怀里。

忙推开金朗月，少篁改坐到对面的坐垫上，眼角瞟到岸边正在离去的内侍，脸发烫起来。

金朗月见怪不怪地微笑。

--小东西总是害羞的很。开始学游泳时候死也不肯脱衣服，被水泡了好几次才渐渐习惯在水中赤裸上身。不能否认教少篁学游泳时，不经意碰触到滑腻的肌肤会让自己有多心动；但终究再不是冲动的年纪，对少篁按捺欲望已成了习惯。

刚来到荷心洲，见到沉睡中的少篁，下意识地便揽到怀里，细细端详：人较前段日子显得胖了，皎洁的脸上泛出健康的红润；最让金朗月感到高兴的是少篁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尽管还是会莫名地发呆，却少了低落消沉，看来不断地换换环境是对的。

能像现在这样，在如诗的风景中与少篁相处，金朗月业已感到满足，毕竟此刻，没有任何的隐瞒和计算。

来到湖边，远远就看见有人靠在荷心洲的石墩边：自脖子以下全浸在水里，只露出白皙的颈项，手懒洋洋地搭在石墩上，脸被张硕大的荷叶遮住，荡漾于水面的是丝丝乌黑细软的长发，仿佛是梦境在白日里的延续。--虚幻而惑人。

金耀星皱下眉头，快步走过去。

绿影急忙跪倒在金耀星跟前，磕头道：“奴婢参见星王爷。”

“让开！”金耀星不耐烦地想往前走。

“星王爷，皇上已把这荷心洲赐给月妃娘娘，请不要再往前了。”

“连我都不能去吗？”

“星王爷请莫怪罪，皇上下旨不许人随便靠近。”

“只给一人观看，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景致？”绕过绿影直奔荷心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