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他只能听见自己双腿参差缓重不一的步伐,接着,又有脚步声加入了进来,好像有两人在身后不远处不急不缓地踱步。他有意加快几步,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加快了,也更近了。
谁?是来抓他的吗?他们发现他了吗?他竭力压抑住自己因疼痛而引发的喘息。
正在这时,走廊前方径直走来三个官服打扮的军官,正嚷嚷着说着什么。
许维均心里大叫了声“不好”,有意低下头来继续行路,而握拐杖的手已徐徐靠近长衫下的手枪。
三人显是有急事,疾步而来,近得都能听清他们的对话了。
“林督军可都快到了,咱们哥几个要再没个交代,可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一人叹了口气。
另一个界面:“总督大人这一死,还不知乱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还能怎样?横竖先把情况跟他报告呗!反正名单都核了,人大多也都找着了,只剩下一个日本领事馆的翻译……”
许维均心头咯噔一声:这不就是说的他吗?
“现在还不能肯定究竟是那翻译搞的鬼,还是宴会过程中混进了反贼……”这人正说着,与许维均擦肩而过,斜斜地瞥了一眼。一直到走过了,又寻思着回头看,终于忍不住想叫住他:“喂!你——”
却听身后有人朗声喊道:“高大人!高大人请留步!”
三人一见来者,连忙弯下腰板,齐刷刷做了个揖:“二爷!”
“先去房里候着吧。跟林督军说,我陪高大人吃了早茶就过来。”他挥挥手。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高大人”是哪位大官,只得拱手应了声,匆匆退下。
许维均已然怔住,不晓得该回头还是继续前行。
“高大人,怎不应我?四川步军统领高程安不是您么?”来人上前一步。
许维均没有回头,暗下把手枪握到了手里,回道:“你认错人了。”
“哦?那就是我眼花了?”他笑笑,把手轻轻搭上许维均早已僵直的脊背,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温和中却透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不想被林世昌抓住凌迟处死的,最好与我合作。”
他一楞,转过身来对着面前的男子——好一张熟悉的脸庞,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看到他帽檐下暗藏的面孔,男子亦是明显一怔,但很快又回复了从容的表情,浓眉一挑,低声吟道:“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
是的!他想起来了!昨夜靠近主桌预备行刺时正在上演这出戏,有个年轻公子叫住自己,现在想来,那位公子当时就坐在主桌一侧、杜夔隆正夫人的身旁!而那位公子,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许维均收回心神,拔枪抵住对方的腰间,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你,你是谁?”
第二章
“你是谁?”许惟钧把枪抵住他的腰间,青灰的面容因激动而呈现出异样的潮红。
钱如琛立马一个箭步上前,拔枪对准了许惟钧的脑门。
三人就这样静默了片刻,却听那男子哈哈哈笑出了声,伸出一手来按住许惟钧的枪管,另一只手朝钱如琛一挥:“这是做什么?”
钱如琛很是担心地朝那男子看一眼,终于还是放下了枪。
男子止住笑声,低头再次朝许惟钧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把按住枪身的手往前轻轻一推:“收起来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许惟钧犹豫着,估量起此人的言行。
男子不待他下决定,只是将手顺着枪身,抚上他僵硬而冰冷的手指,用力握一握:“你撑不了多久了。在这儿多呆一刻,你就离鬼门关多近一步。”
触到他温热的手掌,许惟钧微微一颤,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疼痛与过多的失血早使他周身神经处于麻痹的边缘,甚至想扣动扳机都非易事,如若此刻他们真要对付他,根本不需花费一兵一卒,更不需要巧言诱捕了。
思及此,他把枪慢慢放下了。
他微微笑,又侧身吩咐道:“如琛,你去林世昌那儿代表我开会,就说我昨晚受了惊吓,先回府休息去了。”
钱如琛一听就急了:“这……不就只剩了您……和他两人?”
他笑骂:“狗奴才!怎么,还怕我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么?”
“小的不敢!”钱如琛连忙欠一欠身,快步朝总督套间跑去。
许惟钧正冷汗涔涔,听他方才尾音这一翘,明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轻哼一声。
他听了,嘴角一勾:“你不是要问我是谁吗?我这就带你去个地方……”说罢,用手臂环搭住许惟钧的肩膀,将他的重心移到自己身上来。许惟钧心念要躲,却被他用力拉扶住,低声道:“别动,人多。”
多的倒不是客,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部分宾客已转住了其它饭店,此时只见饭店大门口除了站着一溜全身戎装戒备的总督亲卫兵,另有好些军队和衙门的官兵,直把利顺德饭店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旁男子说道:“走得好巧。他们终于想起还剩这饭店没搜过了。”
许惟钧暗自一惊,屏住急促的呼吸声,把脸往帽下缩了缩。
这时有个侍从匆匆迎上前来,问道:“二爷,用马车吗?”
他只是恹恹地摆手道:“不用。我这朋友初到天津,不妨搭黄包车逛逛。你候着钱先生吧。”侍从应了声,急步跑到门前叫了辆车。
那班总督亲卫们显是认得他的,一打照面便立即恭恭敬敬地让他俩出了门。
许惟钧早已撑到极限,方等坐上车,只觉所有气力抽离身体,一下就摊倒在坐椅上。路途颠簸,恍惚间,似乎感到男子把他的身子扶正了,又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见男子幽幽开口:“我该谢你,还是杀你……”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并非雨季,傍晚时分却起了阵风,很快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子来,把窗户拍得劈啪作响。
许惟钧听了阵雨声,慢慢醒转过来。身上似乎有了些气力,只是头仍是昏沉沉的,身体酥麻,动弹不得。床头亮着一盏睡灯,暖暖地燃着。他四周环顾,屋内一律都是老式摆设,床跟前竖着一张九扇的紫檀木屏风,骨石镶嵌出山水云烟,很是雅致,映着灯火,隐约可从镂空处窥望见两个男人的身影。
“夫人若问起,就回说他是和大人一同中枪的。”这是他熟悉的嗓音,“我把他救回家中,是想问他有没有瞧见那刺客的容貌。”
另一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道:“可是,杜大人的子弹和这位先生的子弹不是同一型的……恐怕……”
他轻笑一声:“神父,您不说没人会发觉的。再说了,可能刺客有两把枪呢?再不然,有两名刺客呢?”
许惟钧心中纳罕,为何他要这位神父向什么“夫人”如此回话呢?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却听那神父没有再反驳,道了声别,走出门去。
他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要坐起。却听他说:“别起身,你身上还留有麻醉。”
原是他已走到屏风前,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肩上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血也止住了,约莫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
“我不要听这个!”许惟钧直视他的眼,“这儿是什么地方?”
“我家客房。”他笑。
又笑!真怀疑他哪来那么多好笑的事。许惟钧面露恼意:“你说过,带我到这个地方后,你就要告诉我你是谁!”
他浓密的眉头微微皱起,正色道:“好。可你得答应我,我说了以后,你绝不可以嚷嚷着要走。”
许惟钧心头一紧,口中却是应下了。
“我姓杜,杜禹坤。这里是杜夔隆在天津的别苑。”他说完一摊手,仿似这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原先许惟钧见他入座主桌,众人对他又是恭敬非常,心中早有预感他与杜家渊源颇深,但此刻听他亲口道出,仍是大吃一惊:“那……他们称你二爷?莫非你是杜夔隆的儿子?”
他曾听说过杜夔隆长子杜禹恒早几年已入主军机处,身兼数个要职,父亲大寿都未及抽身赶回,而面前这位却是从未听闻过。
杜禹坤伸手摆弄起放在一侧橱柜上的子弹,刚取出不久,手指上似乎仍能触及到几许暖热体温。
“你为何救我?”许惟钧见他不答,又问道。
屋子里顿时静默下来,此时雨已下大了,窗上白花花得如同水泼,哗哗哗哗,一径流入了心底,浸湿了泛黄的记忆。
杜禹坤把子弹紧紧攥入手心:“其实我十二岁之后才姓杜。母亲终其一生,以为老头子会接她入府,可她没有等到。我记得那一年保定下了好几天大雪,她却为了我照常出外乞讨,结果,再也没回来。”
他顿了顿,抬眼朝许惟钧定定地望着,细长的眼眸中有丝恨意闪现。
“母亲曾带我去杜府前下跪,希冀老头子给我们一条生路,可你知道老头子怎么做吗?他让下人给我们倒了一碗剩饭!我一辈子都记得!”他额头青筋突地跳起绷紧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来。
“后来,他长子生了天花,他怕无人送终才把我接到了府中,郑重其事大摆宴席让我认祖归宗,上上下下都唤我作二爷。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可笑,你刚才看见的约翰逊神父用洋药救活了他儿子。再后来,他纳了新太太,很快又给他添了几个男丁。我知道,他其实很想撵我走,可惜苦无机会,因为连朝廷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说到这里,他又笑了。
“你该休息了。”他看了眼衣襟内的怀表,站起身来,把那颗子弹塞回许惟钧手中,“我都不知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
许惟钧垂首看着那颗子弹,喃喃道:“杜禹坤,我不是高大人,更不是什么劳什子步兵统领,我叫许惟钧。我们不是陌生人了。”
杜禹坤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是的,许惟钧。我记得你了。”
雨下了一夜,过了凌晨,才又轻缓下来。麻药早已失效,许惟钧睡了一阵,痛了又醒一阵,听着雨水一点一滴敲打屋顶,直至天光。
不一会儿,有个小厮敲门进屋,立在屏风后,问道:“公子,醒了吗?我给您送吃的来了。”
许惟钧从昨日清晨昏睡至今,颗粒未进,一听有吃的,忙道:“醒了,进来吧。”
小厮把托盘放在偏桌上,转身把许惟钧扶坐起来,再用枕头垫好身后,又把托盘移送上来。许惟钧一看,托盘上竟是密密匝匝地放满了碗碟:一碗碎米粥,一碗鸡汤浇素面,一碟素蒸饺,一碟艾窝窝,一碟枣泥炸糕……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头的点心,一时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许惟钧左臂不便,无法自己扶稳托盘,这小厮倒是精灵,双手帮着托起,说道:“公子,趁热您就各样都尝点儿吧!二爷昨晚就吩咐下的,还命小人和红菱两人轮流守在门前,听到屋里有动静就进来看您饿了没。”
许惟钧吃了口素面,一嚼,便觉鸡汤香气四溢,没两三下就把面碗吃了个底朝天。
“公子,您要是喜欢吃面,我让厨房再给您下一碗去。”小厮递上一块帕子。
许惟钧接过,擦了擦嘴,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用了,小兄弟,我已饱了,这一大盘我都吃不完了。”
小厮也是难得见着这么客气的主子,于是笑道:“小人名叫青茗,公子往后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小人就是。”
许惟钧想了想:“我只有一个吩咐,那就是往后看见我千万别再自称‘小人’了,大家都是普通人,何须分什么大人小人!”
青茗一怔,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迷惘地看着他:“公子……这……”
却听门外传来几声鼓掌,伴随着的是熟悉的朗朗笑声:“好个大人小人!”
青茗一眼见到来人,连忙弯腰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果真是杜禹坤。入得门来,便款步走到床前,冲许惟钧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好些了么?”
许惟钧见他今日换了身蟹壳青的绸衫子,淡然间自有股俊逸潇洒之色,不答反问道:“昨天谁说自己是杜家不认的孩子,怎得天天都有华服上身?可见富家公子说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
杜禹坤浓眉一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看来你是好多了。”说着,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许惟钧刚吃饱,肚子还热乎着,又因任务已完成,自己亦暂且脱了身,心情比昨两日不知好了多少,于是笑笑说:“许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食物了,真要多谢你。”
“哪里。你是客,我自要好好照顾。说真的,我还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我本想嘱咐厨房给你备些家乡的吃食呢。”杜禹坤笑问。
“我老家在苏南,不过多年未归了。”提起故乡,许惟钧眸子里闪过些许落寞。
杜禹坤看在眼里,低头抚摸起锦缎被面来,手指触着,细滑如水,再等开口已转换了话题:“昨日里,如琛回来告诉我说,林世昌已派人去日本领事馆查证了,领事那边也已证实失踪的翻译是今年初夏刚从东京返国的留洋学生,名叫徐莫华。”
许惟钧点点头:“你早该猜着,徐莫华就是我。”
“档案上有相片,恐怕这几日就会下通缉。”杜禹坤直视着他,“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险,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只为杀一个人?”
“为国为民,有的人非杀不可。”许惟钧坦荡荡与他对视道,“杜夔隆对内排挤同僚,杀害同胞;对外奴颜媚骨,对西人往塘沽运送鸦片的商船视而不查,光去年一年,他的直隶属地就就添了三百多家烟馆!”
为国为民。杜禹坤心中默念一遍,立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顿时有几缕微风钻入室内,只觉秋凉高爽。
许惟钧深深吸了口气,透过窗,正巧看到钱如琛匆匆跑过,脸上表情很是焦急,一进屋见到杜禹坤就凑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只见杜禹坤听了,神色一黯,低声道:“这么快?”
“出什么事了?”许惟钧直起身子。
杜禹坤又嘱咐了几句,直到钱如琛走出门口才转过身来,对许惟钧说:“杜禹恒正赶回奔丧,恐怕明日午后就到,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安排你清晨就走。”
许惟钧点点头,道:“有劳。”
——却是一夜无眠。屋外刚敲过寅时,许惟钧便撑起了身子,把青茗昨夜里送来的衣衫鞋子穿着齐整了,靠在床边等着。
忽听门外有人笃笃笃敲了三声,许惟钧站起身来开了门,却是钱如琛。
他一见许惟钧已经穿戴好了,忙道:“许先生,船都备好了,我这送您去港口。”
“我想跟二爷道声别。”许惟钧心念他救过自己一命,又好生照料了两日,离开前总该正式谢谢他。
“时间紧迫,府里又都是老爷和大少爷的眼线,您还是速速随我去港口吧。”钱如琛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