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心知他是担心自己的事会影响到杜禹坤,也不想再难为他,于是点头道:“来日方长,今日大恩只待他日再报了。”说完便跟着钱如琛走出房间,绕过了长廊,再沿着一条卵石小径穿过小花园,终于出得门去。
只见一辆四匹的马车已在侧门外候着了,钱如琛伸出一臂,让许惟钧借力上了车,又把两侧帘子拉下了,自己则坐到车夫位上,低声说:“许先生,坐稳啦!”
许惟钧应了声。心想杜禹坤让钱如琛亲自送自己,也不另请车夫,可见他办事是极为谨慎细心的。当下心境就松开了些,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起来。
直到迷迷糊糊间,听见钱如琛隔着车门叫自己才又醒转过来。他拉开帘子,一眼望出去仍黑蒙蒙混沌一片,只是听见了潮水拍击,呼吸到了温润水气,方知港口已经到了。
他下了车,钱如琛仍在前带路,此处离码头还有三四个岗哨,每过一个便要出示总督府的特别通行证。幸而士兵一看是杜府的人,都很恭敬,一路相安无事。
两人径直来到了码头,只见有艘小型商船停着一旁,工人正上上下下赶着装货, 再上前几步,方看清船身上写着“天津—上海”的字样。钱如琛把一个小包袱递给许惟钧:“许先生,船上都打点好了,您放心吧。这里有些干粮、银两和换洗的衣裳,您留着路上使。”
许惟钧接了谢过,转身踏上了甲板。
秋夜风大,之前在密封的马车里呆着,倒不觉得,此刻置身水上,不禁有了些寒意。此时,汽笛响了起来,水手忙着解缰绳,他也打算回船舱休息了,却闻岸上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惟钧!”
许惟钧一听,当下怔住了,却怕只是海风作怪,没有回头。
“许惟钧,可别急着走啊!还未跟我道别呢。”这朗朗地声音,夹杂的满是笑意,不是他还有谁?
许惟钧转身望去,只见有一人骑着匹高头大马立于岸边,在导航的灯标照射下,眉目一格一格清晰了起来,不觉心头一颤,喊道:“杜禹坤!你——”
“快上岸来,你不能坐这趟船!”杜禹坤跳下马来,把缰绳系在一旁的石墩上。
许惟钧不明所以,但见杜禹坤赶来,必是有事发生,于是匆匆跳下船,上了台阶,走到他身前。
杜禹坤微微低头凑在他身侧道:“刚得到的消息,林世昌已在往南五百海里处设了水上警备,所有开往南方的船只怕都难逃搜捕。我已让如琛去打听今晨开往东北方向的船了,你可以先去大连,随后转陆路到青岛,再搭船去南方。虽多了周折,但安全得多。”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水色透出悠悠的蓝意来。许惟钧望着远处,点了点头:“谢谢你赶这么远的路来通知我。”
杜禹坤笑了:“我特地过来,也不专为这个,更为千里送‘钧’。”
许惟钧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
杜禹坤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杜夔隆呢。”许惟钧叹了口气,接着也问他,“那你呢?杜夔隆已死,你今后想干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留在杜府装孝子,希冀多分得几份遗产。”他半真半假地说,粗眉又习惯性地挑起。
正在这时,钱如琛小跑着过来了:“有船了!直达大连港的,就快开了。”
“现在真该说保重了。”杜禹坤伸出手来。
“你也多保重。”许惟钧也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怎知却反被他紧紧握住,手心底的滚烫温度一直传到他的体内、他的心坎里去。
许惟钧突然有股冲动,心知讲出来很是冒失,但若不说,再见又是哪年哪月呢?终于他开口道:“杜禹坤……不如你,你与我一同去南方吧!那儿有许多有识之士,也有许多新生的力量,你在那儿,一定会更有作为的!”
杜禹坤一愣:“对不起,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养母杜老夫人——也就是杜夔隆的原配夫人——她还需要我。她没有亲生子女,在我入府后,她就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子,现在杜府内外能赏我半分薄面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如今杜夔隆死了,几个弟妹尚还年幼,杜禹恒回家后必会帮他的亲母二太太抢夺财产,如果老夫人没了我,她又该如何自处?”
许惟钧把手抽将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膊,说道:“我懂得。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将来,我怎么找到你?”杜禹坤喊住他。
许惟钧微笑道:“杜二爷,如若真想见我,你必定有办法。”
杜禹坤也不再多问,只冲他挥挥手:“去吧,别误了船。”
许惟钧再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再会,便转身朝船边走去。
海风徐徐,杜禹坤把他薄呢风衣的领口收紧了,望着他的背影,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许惟钧,我记得你了……”说完,轻声笑了笑,让钱如琛去岸边拉了马来。
“二爷,有件事小人不知当问不当问?”钱如琛牵马上前。
“哦?问吧。”杜禹坤接过缰绳。
“小人不明白,二爷您早就知道许先生是南方乱党中人,为什么不将他交给林世昌处置呢?若交了,您必将博得一班老部下的好感,地位更加稳固……”
是啊,为什么呢?他皱起了眉头。
其实他也曾犹豫过,那天他把许惟钧从饭店接出来乘上黄包车时他仍在考虑,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念头已不再盘踞他的脑间,他只是知道,他喜欢与他说话,短短几次谈话就几乎把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了,几乎!
只是他没有说,他不能跟他走,实是因为他在暗中扩张人脉,筹措资金,扶植亲信,培养死士,已足足三年!他要留在杜府,夺得他应得的一切!
甚至——更多!
他最后朝水面上望了一眼,见那船已缓缓驶出港口,渐行渐远了,于是纵身跳上马去,拉起缰绳喊道:“走,我们回府去!”
第三章
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广州。
已是斜阳西下的时刻,西关十三行马路两侧的商铺和茶居门口纷纷点上了灯笼,五十多年前的大火曾将此地烧为一片灰烬,如今虽已重建,规模亦远不如从前,但从这绚烂的灯火和嘈杂的人声中仍能依稀窥见乾隆年间顶盛繁华的影子。
昨日早先时候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世间万物仿佛都被冲刷一新,连街头那几枝稀疏的榉树叶也显得油亮欲滴起来,一对年轻男女踩着潮湿的水门汀路面匆匆走过。男子不过寻常商家打扮,淡杏色西装咖啡皮鞋,但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女子则是一袭水蓝色洋装衣裙,外披暗灰大衣,眉目亦是灵动秀美。行人不禁暗叹这一双碧人,再定睛看却发现他们已然在人潮中消失不见了。
原来两人已绕进了一条临近的幽深小巷,男子不动声色地缓步向前,双眼却瞥向各家屋前的门牌,一户户数着。
紧随身后的女子压低了声音问:“惟钧,你确定是67号吗?”
许惟钧点点头:“小秋亲自送的信儿,应该不会有错。”小秋是当地商铺的帮工,也是他们的通信员。
两天前燕塘至牛王庙一带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起义,千余名年轻的新军将士在与清兵一番恶斗后,弹尽援绝,溃败四散。一时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活着的新军亦辗转躲藏于城内各处,随时准备着清兵的突击检查。
许惟钧午时刚收到情报,说是两广总督袁树勋已在调集人马准备彻查该区,怕是今日入夜就会行动,于是带着师妹卢静汶赶来查找逃到此处的新军士兵,希望能在围剿前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再向前找了十几户,终于看到了67号。
许惟钧上前敲了门,又凑到门板上聆听里面的动静,只听屋内静悄悄的,许惟钧再敲了几下,半晌才传出一个老太的声音:“哪个啊?”
许惟钧贴着大门低声道:“法兰西进口窗帘窗幔要买吗?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终于听着有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迟疑着开了条门缝,露出老太半张脸面来,冲他们看了眼,问:“果真光华夺目?有没有样品看啊?”
卢静汶拎起手袋晃了晃,应道:“当然有啦。”
老太开大了门让他们进了屋,自己则朝巷子两头细细张望着,确认无人后再锁上门。这是间古旧的竹筒屋,房间阴暗狭小,不过两间进深,外屋与里屋间就扯着一面门帘相隔。走到帘前,卢静汶转过身来询问似地看着老太,又把手往里一指。老太点了点头。
许惟钧正想掀开帘子,只觉一股血 腥腐坏的气味直冲鼻息间,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他停住了手,说道:“静汶,你别进去了,就在门口守着吧。”
卢静汶冲他一瞪眼,语气透着坚定:“救人要紧!”
这时里头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许惟钧不敢再耽搁,与卢静汶一同走了进去。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屋内的景象仍是让两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不过廿几个平方尺的地方竟横七竖八地坐躺了九个人!有被刺刀挑穿了胸膛的,有断胳膊断腿痛得直哼哼的,也有中枪弹昏迷的。满屋子地面上、墙头上、被单上满是撒泼下又凝结住的斑斑血迹,叫人触目惊心!伤员虽然已被简单包扎过,但因没有专业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很多伤口已经化脓发炎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卢静汶见闻,背过身子干呕了几声,好不容易忍住,从手袋里取出了消毒药水、绷带和止痛药来,按伤情急缓挨个处理。
许惟钧环顾一圈,认出了满身血污的新军炮兵排副排长赵树生。去年他们几人曾在十八甫喝茶,讨论第二年元宵节行动的事宜。赵树生是北方人,说到起劲处一脚踩在凳子上,说道:“瞧着吧!到时让老子来教他们开炮!非把他们炸到爪哇国去吃海鲜!”说完哈哈笑起来,在场无一人不乐。那天情景仍历历在目,但如今的赵树生呢?
许惟钧俯下身,解开他的血衣查看伤口。赵树生似被触痛了,身子一抖,微微开了眼:“你……你是‘光华会’的……”许惟钧一眼见到他的两处枪伤都在紧要处,心中黯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是,赵大哥真是好记性!我正是‘光华会’的许惟钧,我是来接你的!”
赵树生嘴角一抽,似在微笑:“好……好……”眼眸中却浑浊起来,气息更是微弱。许惟钧知道他已在弥留之际,只得强忍痛楚,哽咽道:“你放心,赵大哥,你们都会安全出去的!”又转身对卢静汶说:“我们俩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转移所有人,不如你先去通知小秋,让他回去寻人来帮忙,记得带上张大夫。”
“那你呢?”卢静汶停下来问,也不管自己双手污糟,往雪白的绣花手绢上擦了擦。
他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说:“我去问街口的老王借辆黄包车,把伤最重的先送出去。”他指了指一旁被砍断臂膀和刺穿胸肺的两人。
“那……赵大哥呢?”卢静汶望向躺在他脚边的赵树生。
许惟钧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赵树生撑不过今天了。
虽然刚过除夕没几日,但在南方的暖阳下似乎已能够体味出初春的意味,可是夜晚,就如今夜一般漆黑死寂的夜晚,只能让人感到透心彻骨的寒冷。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的天津,想起了那晚的缤纷夜空,乱枪拼荡,以及那双浓重眉头下含笑的眼。他辗转回到广州后恰逢光绪帝和老太后相继崩薨,局势乱了一阵,待平复下来,也零星听到了杜家的消息。先是分身家,大太太和二太太几乎撕破了脸皮;尔后朝廷颁下诏来让杜禹恒暂缓三年丧期,直接接替父职,就任直隶总督;再后来,南京光华会成员秦明辉等九人刺杀杜禹恒失败,惨遭斩首英勇就义……可是种种传闻中却没有一个是关于杜禹坤的,他就像是个只存在于闪回间的幽灵,偶尔出现又旋及消失无踪了。
许惟钧朝双手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抓紧扶手再次把黄包车拉动了起来。十三行马路已被甩在身后老远,离开了商业区,路旁不再有店铺的灯火明路,只能希冀临近民居内的煤油灯能燃得更敞亮些,为他指明方向。
他们“光华会”在靠近城门一侧的偏僻处有户老式居所,平时只为组织内的人员外出行动时休憩之用,一般没有人住,而且房子就在那清兵眼皮子底下,他们料想不到,反倒安全,所以他与卢静汶约定,到时将转移出来的新军都带往该处养伤。
又跑了一阵,听着车内两名伤员的声息低了下去,急忙停了车,拉开车帘来查看。其中断了膀子的是二营管带,姓佟,见他开了帘子,忙道:“许兄弟,莫慌,我们没事!马提调恐怕只是累得撑不住,睡了。”许惟钧伸手探了探这姓马的练公所提调的鼻息,心知他是一路颠簸,失血过多昏迷了去,并非睡觉。但这时无医无药,停下休息也无补于事,只得掏出水壶来喂了他几口,再度上路。
再往前就是城门口了,城门早已关闭了,可远远地还能望见亮堂堂的灯笼挂了一墙,有二三十个士兵正在城门上下来回巡视,映着灯火,肩上背的一溜汉阳制步枪直放出森森的光来。日前的那场起义让城里的清兵吓破了胆,往后进出城门恐怕要越发艰险了。
他收回视线,将车拉往路旁一叉弯小径。这条小径本是农户上城和返乡的必经之路,多年来人走牲畜也走,也就一直没有修整,一落雨便满是污浊泥泞。许惟钧拖起黄包车,刚一出力,粗布鞋面就陷入了烂泥里,车轮也似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动弹不得。
该死!他低骂一句,咬紧了牙关,把车扶手套到自己胸口,肩膀撑住两侧,身子伏低了,再一使劲,车轮子终于又动了起来。他步子迈不大,走几步就要喘口气,眼见房屋就在小径转弯处,却似咫尺天涯。
冷风吹过,许惟钧打了一激灵,再听那身后脚步纷乱,似乎有好几人正快步走近。他心下一紧,只恨自己算尽一切却没算到雨后泥路困顿,误事误时。当下只能冀盼不是清兵发觉了他们才好,否则他身上有枪,趁夜幕脱身倒不是难事,可车上的两位伤员怎么办?
却闻有人喊:“拉车的,过来!”
许惟钧想是客人,略略放下心来,压着喉咙粗声道:“夜深了,赶着回家,不做生意了!”
那人立马发了火:“诶你这拉车的,给你生意做还挑挑拣拣!”说完又转了声调,似乎是在对着身旁的人赔不是,还说:“要不,小的再给两位找辆车去?”
“这么晚了,你哪儿去找啊?我们就要这辆了。”其中一人说道。
许惟钧眉头一皱,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怎的听着像钱如琛,便扭头望瞭望。见有一人拎着盏灯笼,映照出他身着的灰蓝色清兵军装,看着应该就是那城门口的守军;另外还有二人背对着火光,只能看到他们均是西服冬大衣打扮,稍稍靠前的那人戴着呢帽掩住了眉眼,可远望那身影,正好似……好似……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却见那戴帽的男子朝前迈了一步,就立在那泥路边缘,黑暗中,似乎也在朝他望去。
看两人如此坚持,那当兵的又发话了:“速速过来接二位大人,有赏钱!”
原来这清兵并不搭车。许惟钧心下一计,说道:“不是小的不想拉两位大人,实在是小的车子深陷泥泞,拖拉不得啊!除非大人愿意……愿意帮小的把车推将出来,小的愿意送两位去往各处,分文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