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韩少君自小身患愚疾,痴痴傻傻,一切都有太后打理,太后一病不起,一时间宫中混乱不堪。
永庆王自知其中奥妙,藉着举证的名义,屡屡出宫,来韩少卿的地方商讨,韩少卿无意隐瞒绒月,与韩世允来往之事,从不遮掩。
绒月无话可说,每次在院子里看见韩世允,只微微点头,然后逃进屋去。
虽然公子对自己不闻不问,绒月却觉得他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天送走了王爷,韩少卿来到绒月房里,惦记着废帝的大事,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上什么。
绒月面朝墙躺在床上,听见韩少卿的声音,装做睡着。
“你怎么又不开心了?”韩少卿坐到床边,轻轻拍他。
听见公子那样温和的声音,鼻子里一阵发酸,绒月拚命忍着。
见他沉默,韩少卿摇头叹息,扳过他的肩膀,果然看见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
“你这傻孩子,又在闹什么别扭。”他俯下身去,把绒月拉起来,抱进怀里。
绒月忍耐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韩少卿温柔抚摩他的头发,“我也想活的安逸,可是不行,家人的仇不能不报,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不能不夺回来。”
“可是不报那仇,不夺那帝位,又如何?公子已经无忧无虑,不像绒月过去那样为了生计乞讨,难道还是不够?”绒月哭着反驳。
“不够……不够……”韩少卿连连摇头,“我不做那些事,不能让我家人在九泉之下瞑目,不做那些事,不能让你过的更加奢华自由,不做那些事……不能寻到天下名医,为无幽治疗魅毒,你明白么?”
听到花无幽,绒月不再说话。
“有了很多的权力,才能做更多的事,你现在觉得辛苦,觉得不安,那都是为了将来的快乐,那时你便不会因为我现在做的事,而感到不开心了。”
韩少卿说着捏捏绒月的小脸:“别再胡思乱想,一切都已万事具备,过了这个年,便是换帝建朝之时,那时我会用最高的礼节,将你接入宫去,永远和我在一起。”
绒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韩少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是已看见将来的样子。
“只要……公子……做自己……认为合适的事……便是了……”他慢慢垂下头,“不管公子……做什么……绒月心里……都开心……”
“这才乖。”韩少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缠绵一阵,才依依不舍离去。
这一分别,和下次的见面,不知隔了多久。
几日后,韩少卿起程上京,与永庆王爷会合。
为求明年天下平安,太后特办迎神祭祀,大宴七天,韩少卿将借此机会,混入宫去,一举为皇族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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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允抬头看了看天色,眼前正是精彩的舞龙舞狮,他却是无心观赏。
“王爷好象心不在焉,莫非不喜欢看这些?若是不喜欢,叫人另换一些吧。”元清姬侧身耳语,温婉劝阻。
她不久前刚刚大病初愈,正想借这些热闹的东西,给宫里冲冲晦气,对此兴致盎然。
韩世允微微皱眉,回过头时却是谦和微笑的面容。
“劳太後费心,这些余兴节目都非常有趣,我只是有些累了。”
“也是,这些日子王爷为官员贿赂之事四处奔走,定是非常辛苦,若是真的疲倦,就早些回府去吧。”
元清姬含笑点头,韩世允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伴君如伴虎,当今太後元清姬只是东宫妃子出身,却不可小觑,韩世允多年伴其左右,已是身心具疲。
当年元清姬杀尽皇族,他力表衷心,才留下一命,将韩少卿藏匿民间,抚养长大,忍辱负重多年,终於到了复仇的时候。
这底下的舞者,都是他一手挑选,借故作为祭祀余兴节目,极力荐入宫中。
韩少卿正混在其中,随时等候他下令。
他心里默默算计时辰,转脸望去另一边。
近处的黄袍少年一脸痴相,正困倦的揉著眼,这便是当今的天子,韩朝之帝,韩少君。
元清姬最宠爱的儿子。
当年东宫妃为使爱子登基,不惜毒杀皇後与先王,扶持爱子成为帝王,却不想儿子是个傻子。
这莫非就是报应?
韩世允心中冷笑,看著韩少君起身走到元清姬面前,口角流涎,含糊的说著什麽。
“皇上觉得没意思,就先回去吧。”元清姬温和道,拍了拍韩少君的脸,韩少君嘿嘿傻笑,转身摇晃著走了。
韩世允心里明白,元清姬对自己的傻儿子,真是又恼又羞,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自己亲自做皇帝。
看著韩少君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外,他站起身轻轻挥手,音乐嘎然而止,舞者纷纷行礼,流畅的朝两边退下。
韩少卿混迹其中,趁人不备,闪到角落,褪下鲜豔的舞衣,换上黑衣,悄悄离开。
按照与韩世允预先定下的路线,他转进角落,进入空无一人的廊内。
不多时,音乐重又响起,舞者重新聚拢,在场官员只顾欣赏,谁都没有发现,其中已经少了一人。
韩少卿行走在廊内,避过花园内的森严戒备,远远跟著韩少君,耳边传来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视线内黄袍鲜豔,衣秧飘飘,韩少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如孩童一般蹦跳著。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夺走自己的一切,父王与元清姬所生的孽子,自己的异母弟弟,傀儡一般的皇帝!
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韩少卿恨不能冲上去,忍耐著默默跟随著韩少君的背影,见他进了寝宫,宫内立时点起明灯。
站在寝宫内的应该是他,穿著龙袍的,应该是他才对。
韩少卿不断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等待著天黑的时候,寻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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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时节寒气森森,韩少卿运功暖身,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晚膳时候侍卫换班,有所松懈,他借寝宫前侍卫转身之际,从后跟上,一刀刺中后心。
另一人听到动静,出声询问,韩少卿无声上前,抽出腰中软剑,当面一剑砍下。
对方来不及惊乎,便已毙命。
趁换班侍卫尚未到来,韩少卿闪身进了寝宫。
宫内灯光昏黄,侍女恰好走开,为韩少君准备晚膳,韩少卿转进屋内,看见面前人背对自己,已换下那身龙袍,正将另一件黄衣往身上套。
听见身后动静,韩少君转过身来,看见和自己一般模样的人,眨了眨眼,嘿嘿傻笑起来。
“皇弟别来无恙?”韩少卿上前几步,淡淡微笑。
“恙……恙……”韩少君喃喃重复,脸色迷茫。
“那身龙袍,穿的可尽兴?”韩少卿脸色渐冷。
韩少君露出畏缩眼神,不住向后退去,退到床沿,紧紧抓着帘子。
即使他天生愚笨,也能感觉到,面前的并非善人。
“我让你穿了二十多年,今天该还给我了吧?”韩少卿步步紧逼,面前的憨儿渐渐瘪了嘴,露出委屈神色。
他想出声呼喊,却已没有机会。
侍卫冲入寝宫之内时,韩帝正端坐床沿,面色平静,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满身鲜血,面容已被灼烧的焦烂,难以辨别。
“有刺客闯入寝宫,已经被我杀死,慌乱中打翻了烛台,可惜不能再看见他的模样。”
韩帝语气冷静,吐字清晰,侍卫一时发愣,面面相觑,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韩世允冲了进来,看见韩少卿正襟危坐,微微一愣,再看见地上的尸体,便已全然明白。
那痴憨的傀儡皇帝已经死在他的手上,又被毁去容貌,换了衣裳,门外守卫已被杀死,宫内只有他们两人,死去的韩少君自是无法再开口说话。
已经没有人可以得知真相。
“这里的事我自会处理,你们可以退下,请太后过来。”略一思索,韩世允开口道,韩少卿微微点头,唇边略过一丝冷笑。
侍卫连忙退去,屋内只剩下韩少卿与韩世允两人。
“少卿,虽说他夺了你的帝位,可他毕竟只是个傻子,什么都没有做错,你这样做是不是……”韩世允微微皱眉,看见韩少君的死状,他心中微微有些不忍。
“永庆王爷说的是什么话,朕都听不明白,”韩少卿眯眼冷笑,“朕只知刺客杀死两名侍卫,闯入寝宫,既是要刺杀朕,自不可放任,朕出手自卫,也没什么不对吧?”
韩世允发愣看他,半晌微微点头。
“是,陛下说的是,臣多言了。”
“王爷不必自责,将那两名侍卫好好安葬便是,再叫人将这里打扫一下,血的味道,我闻了心烦。”
“是,臣立刻叫人过来。”
“劳王爷费心,朕过去总是让王爷操劳,以后不会了。”韩少卿站起身微笑道,垂头行礼。
韩世允皱眉看他,却看不透他的心思。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音,由远及近,韩世允听出元清姬的声音,不再言语,垂手站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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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君!少君!!”元清姬焦急喊着,闯进宫来,见韩少卿坐在床塌上,情急之下竟是没有发现龙袍已经易了主,冲上前来,刚要伸出手去,却生生立住。
韩少卿眉目含笑,直直望着他,与韩少君相似的面容,却带着陌生的灵气。
“让母后受惊了,刺客已被儿臣杀死。”他微笑道,母后二字,落音尤重。
“你……你是……!”元清姬顿时花容失色,两颊粉黛似是刷了一层白霜,既是生母,怎会觉察不到,面前人的异样?
“母后是怎么了?”韩少卿笑意更浓,缓缓站起,伸出手去,“儿臣知晓母后焦急担忧,要不要叫人煮些汤药来,给母后压压惊?”
元清姬面色惨白,转脸去看韩世允,对方却只是垂头不语,分明是点了炉子的屋子,却忽起一阵寒意,直让她全身颤抖。
刚才还分明与爱子分别,为何一会儿,一切就全都变了样?
“母后看来是累了,不如先回宫休息,”韩少卿扶了元清姬的手,“等儿臣将这边安排妥当,自会过去向母后请安,过去让母后日夜操劳,以后不会了。”
元清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任人搀着离开了寝宫,全没有了来时那般气势。
“母后为何看起来不高兴?”等人都走开了,韩少卿故意大声问,让外边的人都能听见,他与韩世允的对话。
“太后或许是担忧过度,一时缓不过神来,皇上有了空闲,还是去探望的好。”韩世允自然心领神会,恭敬答道。
韩少卿冷笑:“可不知这缓不过神,究竟是因为朕安然无恙,还是因为朕没能死了?”
“皇上这是什么话?”
“朕近日屡屡感觉疲惫,母后请御医配了几副药,可吃了以后却是更加困倦,就连今日的舞龙舞狮也是无心观赏,这是为什么呢?”
韩世允暗暗心惊,是他悄悄在韩少君的补药里放了睡药,让他困倦回宫,给韩少卿留出机会,却从未与他商议,要将这事反咬一口,嫁祸于元清姬身上。
“臣……并不知晓……皇上可否说的明白些?”
“朕明白母后已经累了,不想再在朕身上花费更多力气,”韩少卿说着微微冷笑,“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太明白,王爷你说是不是?”
“是……皇上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韩世允连连点头,眼睛向门那边瞥去,
隔着白纸,外面侍卫的人影模糊晃动,这样大的声音,已足够让他们听见。
当年元清姬拉拢嫔妃与臣子,密谋毒杀皇后先帝,废除太子,将韩氏一族赶尽杀绝,扶持爱子登基之事无人不知,却想不到韩少君长到五岁,才发现是个傻子。
元清姬向来阴恨多谋,却生了个白痴儿子,在宫中已渐成一大笑话。
她面上从不言语,一心呵护韩帝,心里的恼羞,却没有人知晓。
这样的压抑着忍耐着,有朝一日全盘爆发,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族已经几乎全灭,韩世允又膝下无子,宫中尚无可称帝之男丁,又有谁能知道,元清姬是不是想亲手轼子,自己做个女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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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帝遇刺的消息不多时便传遍宫内,直到深夜也不时有人过来问安,韩少卿一一淡然回了,末了只说让臣子过多费心,心中过意不去,也不多言。
请安之人满头雾水,不知这傻子皇帝为何突然醒转,又不敢多问。
不久谣言四起,最后尽道韩帝乃是天星下凡,懵懂数十年,一朝醒转。
到了第二日,韩少卿初次上朝,俯视底下群臣密密麻麻跪成一片,心中是说不出的喜悦。
这本就应该是他的,一直都应该是。
元清姬端坐幕帘之后,脸色惨白。
身前这人与她的憨子分明是相似的面容,却全然不是同一人。
韩少君已经不在了,消失在了这世上。
她分明知道,却无力回天,多年扶持憨儿为帝,已是心力憔悴,宫中人心涣散,早不如当年那般稳固。
感觉身后那女子的视线,韩少卿深感不悦,有如芒刺在背。
这就是他要报仇的人,当年的东宫妃子,父王宠妃。
先帝恋她温柔美貌,皇后视她为闺中密友,却万想不到最后都死在她的手里,连族人都被她赶尽杀绝。
就连尚是婴孩的自己,也被传言为不祥之人,竟欲焚火烧死,幸而被韩世允手下之人搭救,才捡回一命。
然老天有眼,赏元清姬憨子一枚,以至数年来朝廷逐渐分崩离析,元清姬渐失大权。
这才能让他趁此机会,杀死韩少君,重夺皇位。
韩少卿默默想着,不觉淡淡微笑。
“有事启奏,无事……”
“无事退朝。”
元清姬欲图先发制人,话未说完,却被韩少卿抢去。
苍白脸色瞬间变青,元清姬几乎从软椅上跳起来。
“过去劳母后费心,”韩少卿偏过脸来,冷冷笑道,“儿臣如今已经懂事,母后可以放心放手了。”
“若是觉得累了,今后不用陪儿臣上朝,也没有关系。”他顿了一下,再加一句。
元清姬脸色铁青,几乎背过气去,却在满朝文武面前,不能发作。
“皇上的心意本宫明白,”她强压怒气,沈声道,“闻皇上突然心智顿开,心气明朗,本宫也是喜不自胜,若是到了时机,本宫自会退下,皇上不必费心。”
“那就请母后自重。”韩少卿冷冷回道,母后二字依然是加重的语气。
元清姬一口气反被堵在胸口,半晌不能言语,默默望着韩少卿听从各地文武官员上前禀报,那威武的背影竟是像一个人。
那死在她手中的人。
她瞠目结舌。
早该发现,早该发现的……
与爱子面目如此相似,若不是易容,这世上又有几个?
她起先只是惊恐疑惑,一夜未眠,虽有怀疑,却不能肯定,直到这时仔细看着韩少卿,方能确认,那仿如天方夜潭的猜测,竟然全是真相。
视线越过幕帘,永庆王韩世允垂手而立,那低敛的眉眼,看来竟是那么的可恶。
他定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
眼前阵阵晕眩,眼前那些文武官员,容貌渐渐扭曲起来,变为狰狞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