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武荆爱莫能助地望了他一眼。
“都走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让人捎个信儿回来……”宣少鸣拿杂草在地上泄愤地扫来扫去。
武荆失笑道:“大师兄一身武艺,你还怕他出趟门会遇上危险?”
“危不危险另当别论,可好歹该说一声上哪了吧!”这是让宣少鸣最最不满的,当下把脸一拉。
“你别担心,总之时候到了,大师兄就会回来的。”武荆放下斧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又安慰道:“好像去年中秋,饭吃到一半就突然不见了他的人影,害得我们好找,结果他两个月后主动出现,笑眯眯地告诉我们他去大理了。”
“他在大理呆两个月干什么?”那这回得多少个月才回来?宣少鸣心里顿时颇不是滋味。
裴展云说走就走,连亲自跟他交代一声都没有,他在裴展云心中究竟有几分重量,难道只是一个无足挂齿的小师弟么?
思及此,宣少鸣心头火起,愤愤地将手中的杂草收进掌心揉成稀巴烂。
继续抡起斧子的武荆听他询问便答道:“去找二师兄喝酒呗,你也知道二师兄效命于大理皇室,佳节一到自是少不了赏赐,这其中就有好酒上千。”
裴展云嗜酒这一喜好在师兄弟间根本不算秘密,所以私底下大家谈论时也不避讳,只要这风声不传到师傅那头去就好。
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二师兄,宣少鸣早有耳闻,但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此时听到武荆提起,不由道:“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二师兄。”
武荆道:“二师兄身负重职难以抽身,因而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
宣少鸣摸着下巴思考,喃喃道:“那大师兄会不会又是去找二师兄喝酒了?”
“不会。”
回答他的不是武荆,而是恰恰出现的冷月,走进柴房的她斜睨了宣少鸣一眼,道:“谁让你来这里偷懒的?别以为大师兄不在,你就可以不练功。”
宣少鸣突然涎笑迎上去,道:“师姐,莫非你知道大师兄上哪了?”听冷月方才笃定的回答,她肯定是知道一些情况。
“他去了何处,我确实不知,但我知道他这回下山是有正事要办的。”冷月据实相告。
“那——”
还没出口的话立即遭到冷月的截断。
“不要一直问个不停,大师兄有手有脚,辈分又在我们之上,他要上哪,要干什么,我们本来就管不着,也无权过问。”
冷月的严厉让宣少鸣反省地闭上了嘴,双肩缓缓垂下,以往总是耀武扬威的俊容流露出一丝落寞。
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的举止有多烦人,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想要知道那个人此刻在哪里,在干些什么,是否如他一般几乎思念成疾,他想得食之无味,辗转难眠,满脑子都只围着一个人的身影打转。
他从来没有如此在乎过一个人,严重到宁可放下大少爷的身段,宁可舍弃男子的尊严,为的只是博取对方的一句赞赏、一个微笑,分开短短数天,他度日如年,古人所形容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约说的就是他这样的情况吧。
从种种迹象看来,他才暗暗心惊,原来自己已泥足深陷得这样深,当初对此不是没有过挣扎,只是为了贪图及时行乐,便有些无畏而随意放纵,心里盘算的是大不了离开之后就将发生过的荒唐抹杀。风流本就是他的作风,只是料不到这回居然会连自己那颗散漫不羁的真心也一并搭上。
若要问他裴展云除了姿容绝色、武艺高强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人动心的,他实在是说不上来,那人在人前是儒雅君子,可在他面前却不过是个爱作弄人的可恶男人,于是,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身心怎会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享受那人独特的温柔?明明这温柔里头还夹带着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坏心眼,但他仍是一头撞了进去,甚至抵死不愿将这温柔相让他人。
偶尔,裴展云确实会对他表现出些许宠溺,可是天知道为什么这点小小施舍竟能让他这个从小被惯着长大的大少爷飘飘然起来!
事已至此,自十四岁开荤后便阅人无数的宣大少爷终于明白自己是落入了裴展云的魔掌之中永世不得翻身了。
灵玄吟(25)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有人茶饭不思,亦有人对月独酌,意兴阑珊。
寒雪纷纷的漆夜,某家客栈的客房窗户朝外敞开着,依坐在桌边俊秀无双的青年仿佛感受不到那侵噬入骨的寒冷,径自悠哉地饮着杯中酒。
炭炉上的酒煮得温热,入口之后滑入喉腔,顿时一股热气由腹部直上头顶,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然而,青年却望着窗外的雪景,眸色遥深,他的胃口已经被远在师门的人养刁了,无论怎样的美酒都不能比拟其甜美的一丝一毫,早知如此,当时他就不该下山来的。
只是,人终究控制不住心底某些本能的微妙渴望。
“你该去见见你的父亲。”
临走之时师傅的话语回响在脑海,只身来到这冰天雪地的裴展云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离开座位,临窗而立,随风飞舞的雪絮飘到脸颊上,冰凉而潮湿,纤细优美的双眉不由微微一动,动指揩去。
若有所思地望着指尖上迅疾融化的雪片,他回想起师傅的交代,有种无可奈何的怅然。
对于父母,他完全没有过想象,从他记事起,他便只认得师傅,只认得灵玄派,他一直是孑然一身的,也一直习惯于自己是孑然一身的,甚至他并不因此而感到遗憾,好似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忽然间告诉他原来他还有一个父亲,他实在是不习惯。
他的身体里原来流着一个可以被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的血,他并不是无羁无绊的,他和这世上的某些人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上的关系,这种新鲜的感受,实话说,他并不是相当喜欢。
丘长清出关那一日,他第一次听说了自己的身世。
二十二年前,某个小小的县令之女得到皇帝的钦点入宫侍君,当时,她带了贴身的丫鬟,同时亦是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乳姐妹一同入宫。
这本是一桩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事,只是谁也料不到其中有着会遭来杀身之祸的隐情。
县令之女姓洛,入宫后受封洛贵妃,少年皇帝体恤她舟车劳顿来到宫中,刚开始几日并未要她侍寝,但是既然入了宫当了皇帝的人,侍寝又岂是跑得掉的事情,终于,在皇帝决定临幸洛贵妃的那日,事情走向了不可预料的发展。
原来那洛贵妃早在家乡之时便已将处子之身给了心爱的男子,如今她已非完璧之身,若是教皇帝发现,只怕不止她要受罪,一家的老老小小也难免其难,无计可施之下,她惟有求助于她的好姐妹,请求对方充当自己初夜的替身。
那丫鬟倒也生得清丽,与洛贵妃姐妹情深,且又为人善良,抵不住洛贵妃苦苦相求,最后终是勉为其难地答应,当夜,洛贵妃一反平时的端庄,极尽妖娆妩媚之能事,将年轻的皇帝迷得忘了设防,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了肚……
烛火吹熄,满室昏暗,有了几分醉意的皇帝便将床榻上的丫鬟当成洛贵妃宠幸了一夜,隔日,皇帝看着白色丝帕上的处子之血,满意地离开了洛贵妃的寝宫。
事情过去之后,任何人都没有发现异常,皇帝对洛贵妃甚至更加宠爱,简直是将她捧在了掌心一般,洛贵妃的受宠叫后宫里所有遭冷落的妃子包括皇后都嫉妒眼红,一个个都恨不能揪出洛贵妃的小辫子。
起初洛贵妃也时常担惊受怕,后来见皇帝对她一如既往的好便自认为计划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任何破绽,然而,当她有一次发现丫鬟望着皇帝的目光时,她开始察觉到危机感。
皇帝长得极俊,说是美也不为过,他的容貌连后宫里最标致的妃子都要逊色三分,如此俊俏的长相,加之那凛然的君王气势,小小的丫鬟意识到自己竟有幸与这样的人中龙凤一度春宵,心底便有些哀伤的甜蜜,久而久之,目光便总追随着皇帝的身影,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举动全落在了一双不安而警惕的眼里。
洛贵妃对丫鬟开始有所提防和猜疑,但念在多年主仆情分,她便打算睁一眼闭一眼,直到发现丫鬟居然怀上了龙种,她才惊慌失措起来,惟恐事迹败露,便决定杀人灭口。
幸运的是,丫鬟在知道自己怀了龙种后便猜测到洛贵妃的心事,毕竟她怀的不是普通人的孩子,而且她也不舍得打掉,所以她在洛贵妃下手之前先偷偷逃出了宫,独自躲到某个小村子里等待生产。她并没有打算生下孩子之后要利用孩子得到什么,尽管洛贵妃对她不义,但生性善良的她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天性想将她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而已。
怀胎数月,丫鬟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再也瞒不住人,村里的人便开始有些鄙夷的窃窃私语,丫鬟仓皇出宫时并没有带多少钱财,来到村子里后是靠一些女工刺绣来挣钱过活的,但是村里人发现她珠胎暗结后便有意疏远她,偶尔还有难听的闲话,致使大肚便便的她不得不离开村子,重新寻找一处栖身之所。
她不忍心她的孩子出世后受到歧视,这孩子可是有着真龙天子的血脉,她怎么能让他吃这样的苦,遭这样的委屈!于是,她想到将孩子送去习武,至少拥有一身武艺就无人能欺负她的孩子了。
她四处打听,不辞辛苦地拜访各大门派,无奈她身无长物又来历不明,因此许多门派都不愿意接纳她与那未出生的孩子。
当来到灵玄派的时候,她已经接近临产,尽管行走不便,可是为了孩子,她毅然决然地上了山。
那时,一心为孩子打算的她并没有想到上山的路上有杀手埋伏。
杀手是洛贵妃派来的,丫鬟逃出宫后,她没有一刻安心,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丫鬟随时会回来揭发她,丫鬟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得安宁。
手无寸铁的丫鬟在杀手的追赶下失足摔落山坡,差点一命呜呼之际,丘长清适时出现,杀手不敌丘长清,落荒逃窜,丘长清救人心切,也就没有追去。
然而,即便丘长清来得及时,但伤势严重的丫鬟已是回天乏术,她恳求丘长清剖开肚子救出她的孩子,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生下孩子了,只求在死前能看一眼孩子的模样。
丘长清知道丫鬟命不久矣便答应了她,用自己的剑将那孩子带到了世间。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丘长清没有辜负丫鬟临终的托孤,孩子在他的教导抚育下成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高手,因此,他才觉得该是时候让孩子知道这一切事情。
长了口气,裴展云苦恼地挑高眉,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故事里多灾多难的丫鬟竟然会是他的母亲,而他竟与皇帝扯上了关系,即使到此刻,他仍有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硬套到他身上似的。
丫鬟临死前交给丘长清一封信和一件信物,信里交代了裴展云的身世,并说只要裴展云拿着信和信物去见他的父亲,他的身份便一定能得到公开。
说起信物,裴展云从怀里摸出一支玉簪,剔透晶莹的簪身,头部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火凤凰,一看便知是火凤国的皇家图腾。据信上所述,这支玉簪是皇帝在初夜时即兴赏赐给丫鬟的,只不过皇帝以为自己给的是洛贵妃,此玉簪独一无二,所以只要拿到皇帝面前,皇帝一定认得出。
难道说,他真是那个火凤君王的儿子?
想起前夜潜入皇宫后看见的画面,他不禁咋舌,因为他似乎是无意中撞见了皇帝见不得人的秘密,那个龙榻上的青年——如果他没有听错姓名的话,应该是火凤的大皇子吧?既然如此,又怎么会与自己的父亲……
实在是……莫名其妙。
眼下,裴展云只想赶回灵玄派抱着宣少鸣暖暖地睡上一觉,因为经过夜访皇宫之后,他确定自己并不想改变目前的身份。
将自己困进那华丽的鸟笼,一点儿都不像他的作风,他还是喜欢逍遥自在。
明日就回去吧,回去安抚那个不安又坏脾气的大少爷,下山这么多天一定让他寂寞坏了……
想到这里,裴展云露出半个多月来的第一抹微笑。
灵玄吟(26)
假如宣少鸣知道他日思夜想的大师兄正在返回灵玄派的路上,那他一定会为自己所下的决定悔得肠子都青掉。
数日前他收到家书,竟是他那狠心的爹良心发现,来信叫他回家一聚,他本想故意刁难修书一封说自己在灵玄派吃得好睡得好舍不得走,然而心念一转,想到信中提及他娘的近况,他是晓得他娘的,老夫人最宝贝的就是他这一个儿子,若他不在身边,少不了会郁郁成疾,于是想了想便把写好的信撕了,找来仁贵吩咐一二,隔日主仆二人启程回府。
一路风尘仆仆,到达自家门口的时候,望着那接风的阵容,宣大少爷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宣府的老少家丁一字排开在门口,几名如花的婢女拥簇着宣老爷和宣夫人,一见宣少鸣骑马而来的身姿,顿时欢天喜地地吆喝起来。
“恭迎大少爷回府!”
宣少鸣在仁贵的扶绰下跳下马背。
“儿啊!”宣夫人激动地扑将上去。
宣少鸣露齿一笑,晒黑了的俊颜显得那一口牙齿特别的白,然后喊道:“娘。”
宣老爷在一旁轻咳了一下,宣少鸣当即转过脸去,笑得好不灿烂,讨好地叫道:“爹。”
宣夫人摸着他的脸颊,心疼地喃喃道:“瘦了,瘦了。”
“娘,我身体现在练得可结实了,您瞧,这都是肌肉!”宣少鸣拉着他娘的手去摸他手臂上刚硬结实的线条。
婢女们忍不住掩嘴偷笑,宣夫人也被逗得破涕为笑。
宣老爷拿眼角瞥了瞥儿子,暗暗打量,悄悄欣慰,两个多月未见的儿子,此番回来确实跟以前有些不同了,那最叫他看不过眼的玩世不恭的态度略有收敛,眼神一片清朗,不像以前总是眯着轻浮的笑意,脊梁挺得直直的,站姿要比以前嬉皮笑脸的模样挺拔得多,看着就顺眼,不由感叹没白给他这身好皮相。
“少鸣才刚回来,有话不妨迟些再说,且让他去歇歇吧。”
宣老爷一出声,宣夫人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去洗洗换身衣裳,娘吩咐厨房给你弄好吃的。”
然后宣少鸣就被一干家奴送回了房。
走进久违的房间,宣少鸣这才发现自己的房间非常宽敞,足足要比裴展云的房间大上一倍有余,躺到床上之后,他更是惊觉自己的床的大小——别说是睡两个人,睡三个彪形大汉都不在话下!
他在自己华丽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被褥里有他所习惯的熏香的味道,这种熏香具有安神作用,他一直相当喜欢,在灵玄派的时候可挂念了,如今这香味已经萦绕在鼻间,但他却反而睡不着,最后干脆瞪着双眸,仰面望向床顶。
家里什么都好,惟独……少了一个人。
宣少鸣暗骂自己没出息,放着高床暖枕不享受,偏偏一门心思挂在别人身上。
他烦躁地坐起身,抓抓头发,坐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于是把被子一拉盖住头部,强迫自己睡着。
在家享受了几天好日子,滋润得双颊也有肉了,宣少鸣心想是时候该回灵玄派了,可是见着他娘殷勤的面孔,他又不忍心开口,只好找到他爹那儿去说。
宣老爷听他主动要回灵玄派,大感吃惊之余,心里更是高兴,这儿子从小就让他操心,现在肯勤奋习武,他简直要乐坏了,当即点着头,和颜悦色地答应了。
宣少鸣看着他爹眼里闪烁的光芒,知道他爹一定是误会了,不过他自然没那么笨去点破,将错就错也挺好的。
当天夜里,他自己动手收拾起细软来,收拾到一半,房门突然被打开,宣夫人脸上挂着泪痕就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