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僵的火————面影

3.相处

在公车上，叶杉想和叶霖说说话，活络一下气氛，却又怕问多了惹起他伤心事，就这样冥思苦想该如何把话说得得体之时，不知不觉公车已经开到了他家那一站。叶杉在公车停下时才从思索中反应过，慌慌张张地拉着叶霖下了车。

到了家，放下简单的行李，叶杉先把房间的布局大致向叶霖介绍了一下，便跑进房间里拿了一条新的毛巾给他：“这几天跟律师先生一起住，不习惯吧？辛苦你了，先去洗个澡吧。”

“跟他住确实不爽，但你以为我跟你住就会习惯了？”叶霖不屑地抓起毛巾：“厕所在哪？”

“啊，那一间就是……”叶杉指了指磨砂玻璃门的小开间，“十二点都过了，我给你做午饭去。”

眼见叶霖的身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后，叶杉长吐一口气。已经习惯独居的他，在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生人后，心里承受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都要和自己一起住了。既然成了他的法定监护人，就有责任好好照顾他。有了这样的决心，就不应该再惊慌了。叶杉用力点点头，走进厨房。

记者的工作是相当忙碌的，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对刚进报社工作的菜鸟毕业生们而言，尤其如此。叶杉之前一直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很多时间连自己做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外面随便填饱肚子，或者吃油兮兮的外卖快餐。吃自己做的饭和吃外食对叶杉而言并没多大区别，因为他厨艺不精。大多数男人在居家生活的技能上还是没什么天赋的。不过，现在叶霖来了，他得拿出看家本领，不能亏待了孩子。

饭桌上，叶杉有些尴尬地盯着叶霖吞咽饭菜的动作。桌上的菜挺多，但是卖相不可谓佳，味道么，看着也能猜到，好不到哪里去。

见叶霖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叶杉局促地说：“啊，让你见笑了，我的菜做得——”他本想说“我的菜做得肯定不如你妈妈做的好吃吧”，但马上就意识到这样说会勾起孩子的悲伤情绪，急忙改口道：“做得不好吃吧……”

“确实不怎么样。跟我妈的水平半斤八两。”叶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静，没有任何感情。

叶杉心里一颤，懊恼自己怎么还是让他想起母亲的事，但又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去，一时说不上话来。

“你不用在意，我不介意提起她的。这么些年下来她的厨艺始终没啥长进。不过你是男的，做到这份上也算不错了。”叶霖见到对面男人僵硬的表情，冷笑着说。

“喂，那个是什么？”

听到叶霖问他，叶杉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赶忙答道：“啊，对了，你之前没在南方住过，没见过这样菜……这是苦瓜。”

“苦瓜？就是这东西啊……很难吃吧？”叶霖撇撇嘴。

看到少年脸上露出小孩子似的表情，叶杉觉得这小子还是挺可爱的，便循循善诱道：“尝尝吧，虽然苦，不过吃惯了就好了……”

叶霖听他这么说，将信将疑地夹起一块绿色的苦瓜，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好苦——什么鬼东西嘛，超难吃的！”叶霖被以前从未尝过的苦味刺激得鼻子都皱了起来，一口将苦瓜吐了出来。

“你最好还是吃点吧，初到南方很容易上火的，苦瓜有清热解毒的作用……”叶杉好言相劝。

“不吃就是不吃！我吃什么不用你来管！”叶霖蛮横地说，扭过头去，不再看叶杉一眼。

叶杉无奈地挠了挠头。

叶杉在被一向对他不闻不问的养父母叫回叶家大宅时就隐约有了预感。肯定是关于姐姐的孩子的事情。早就知道姐姐有一个儿子，却一直没见过面。不久前他突然从养父那儿得知姐姐在异乡病逝的事，感到既震惊又难过。大姐一向以坚强和开朗的性情示人，即使在悄悄写给弟弟的信中，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后悔和怨天尤人的情绪。叶杉只从信中大略地知道，叶彩这些年一直在离A城很远的某个小城市一间酒店里做着服务员的工作，以养活自己和孩子。至于当初那个负心男人跑掉后她自己一人是如何把孩子生下来并带着他找到地方落脚的，叶彩在信中从未提起过。叶杉一想到当年姐姐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未婚先孕、举目无亲的落魄女子，最初的几年她是过着何等艰辛的日子，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叶家在A市算是“名门望族”，叶老爷子对于自己的大女儿竟然年纪轻轻就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私奔的事实，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叶杉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叶彩刚离家出走后的那段时间里，养父每天发了多么大的火。即便如此，年幼的叶杉还是无法理解，为何一个做父亲的要如此痛恨自己的亲生女儿，痛恨到跟她划清界限断绝往来的地步。长大后，他还是无法认同养父这种把家族名誉看得比亲生孩子还重要的价值观。

在叶家过了二十年被忽视的日子，叶杉早已摸清了叶家各成员的脾性，知道自私如他们那样的人，是断然不会把那个不被叶老爷子承认的大麻烦带回自己家好生养活的。既然如此，就让他来照顾姐姐的孩子。可以说，在自己这二十五年的生命中，叶彩是唯一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惜叶彩不肯透露她身在何处，他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即使去求养父把姐姐接回来，养父也不会点头的。现在姐姐已长眠地下，帮她照顾她的孩子，是叶杉能帮她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叶杉上大学后就住进了学校宿舍，即使是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叶家。大学毕业后他就一个人搬到公寓里住了。他的工作是叶老爷子动用人脉给找的，他对此并无异议，因为他知道，地位高而独裁如养父那样的人，是很喜欢逼别人接受自己的恩惠的，通过这种举动，他们会为自己的高尚和能力而陶醉不已。得罪养父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与其非要显示自己的清高，还不如接受他的恩惠。虽然叶家对叶杉并不关心，但还是由于“家族名誉感”作祟，叶老爷子非要让外人觉得他对待养子和亲生子是一视同仁的，但他又不愿付出父爱，只好用金钱上的慷慨来展示给所有人看，自己对叶杉还是很好的。同样地，叶杉也不拒收他的馈赠。只不过，叶老头子不知道，叶杉现在的房租和生活费都是靠自己的薪水付的，他的钱，叶杉都一分未动地存进了银行。而且，叶老爷子对叶杉再怎么大方，也比不上他对亲儿子叶彪出手的阔绰。

在律师把叶霖交给他之前，叶杉还紧张兮兮地特意上网查了很多关于如何教育青春期少年的文章，还向自己的编辑上司讨教了“教子之道”——上司的儿子今年十八，听说过去几年里都处在叛逆期，没少让他爹头痛。上司清楚叶杉的家庭背景，叶杉也不怕跟他坦白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才刚二十五岁的他，自己也只是刚从少年过渡到青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带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如果是一个小婴儿，那样反而还好，从零开始，他有的是时间和孩子培养感情，但是现在突然要他面对一个已经形成自我意识的少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叶杉本来特意请了一个星期假，打算陪叶霖好好熟悉一下新环境的，但记者的职业特性使他的假期很快就泡了汤——一出点什么动静，他就会被上级叫回单位，忙前跑后。原先说好要带叶霖去逛商场买衣服的事，也只能无限期延后了。叶霖每天被晾在家里，只能玩电脑打发时间。没过几天，叶杉家里的台式机就被叶霖在玩网络游戏时折腾出了问题。

“你说……你把那个文件夹删了？”好不容易忙完回家的叶霖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啊。没办法，病毒在C盘里嘛，我就把C盘格式化了。”叶霖无所谓地答道。

“你……你装游戏的时候为什么不把程序装到D盘里呢！把乱七八糟的安装程序装到驱动盘里很容易出问题的，你玩电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种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叶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斥责他。

“既然那些文件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你为啥还要把它们存在C盘里呢！一出问题不就跟C盘一起格了！”叶霖理直气壮地反问他。

“我就是怕它们被格了才存到C盘的！我除了驱动程序外，其他软件安装程序都是在放在D盘里，这样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只用格了D盘就够了，不会动到C盘里的东西！结果你现在把病毒引到C盘了，还不跟我说一声就把它格了！”叶杉气得直发昏。C盘那个文件夹里装的是他工作以来交过的全部稿子和相关文献，虽说眼下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但对于经常要查过去资料的记者来说，每一份文字记录都有相当的价值，不知何时就能派上用场。现在可好，这小子上网不注意，电脑感染病毒后就把C盘格式化了……叶霖只觉得一阵绝望。

“重要的东西就应该备份啊。自己没备份，出了事就会责怪别人，呿！”叶霖不顾叶杉的情绪，继续狡辩。

“你——以前这台电脑只有我一个人用，我放心得很，哪需要备份……”叶霖苦闷地抓了抓头发。

“我明白了，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打搅了你快乐的单身生活，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就是个错误对吧？”叶霖听他那么说，脸马上就拉了下来：“打扰你我真是抱歉啊，我走，马上就走！”说罢，起身就欲冲出门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叶杉冲过去拽住他的衣服，紧张地叫道。

“你嫌我给你添麻烦啊，我当然要走！我虽然没爹没娘，但至少这点自尊我还是有的！”叶霖用不输给叶杉的声音吼了回来。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好好好，算我服你了……你给我老实呆着，明天我抽空再去买台新电脑给你一个人用，到时候你想怎么折腾都行，坏了也不影响我了，这样行不？”叶杉疲惫地说。

这件事就在叶杉的容忍下过去了。之后的日子里，二人间的矛盾还是有增无减。两人的生活习惯一南一北，自然产生了很多摩擦。比如叶霖没有每天洗澡的习惯，这让叶杉相当头痛，他每天都得逼叶霖去洗澡——现在正值盛夏，南方的夏天可不是那么好过的，不洗澡总让人觉得很不卫生。叶霖还很挑食，这让叶杉分外苦恼。叶霖自己不会做饭，很多菜即使叶杉做好了他还不肯吃，叶杉怕他营养不良，只得硬逼他吃，弄得饭桌像战场一样火药味甚浓。他有时会暗自纳闷，大姐是那么有教养的一个人，怎么会放任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他的性格和脾气都这么不讨人喜欢呢？

叶霖整天在家上网玩游戏，这也让叶杉很看不惯。一天下班回家，看到叶霖还猫在电脑前的叶杉终于火了。

“叶霖，你有那么多时间就不能看点有用的书充实下自己么？整天上网玩游戏，大好青春都浪费了！”

“你别装正经，我上次看到你一个人在房里偷偷玩CS，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那是……”叶杉无可奈何地反驳。平时工作压力大，自己一个人呆着时，有时会想找个发泄的方式，上网打游戏在那个时候确实是不二选择。“但是我没有一整天都耗在网游上吧？偶尔玩一玩没什么害处，但你整天盯着屏幕看，对眼睛不好的！对脊椎也不好！”

“你自己不也要整天盯着屏幕！”

“我那是工作需要，没办法！你这算什么，纯粹是浪费时间吧！”

“你很烦哎！三十岁都不到就这么啰啰嗦嗦地说教——对了，你没有女朋友，就是因为你这种老古董的性格让你找不到女人吧！”

“你……你不要转移话题！总之明天开始每天只准玩两小时网游！”

“小气鬼！你不就是心疼网费和电费么！”

这家伙，他根本就不懂自己的一片苦心。叶杉忍无可忍地吼道：“我不心疼那点钱！我心疼的是你！”

刚才还在飞快地按着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叶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哼，什么心疼我……就只会说些好听的话……”他嘟囔着，猛地站了起来。

“你干吗！”叶杉被他的大动作吓了一跳。

“不干吗！我累了，躺会儿去，不行么！”叶霖没好气地说。他走到床前，面朝墙壁躺了下去。

“嗯，休息一下总比成天对着电脑强。”叶杉松了口气，替他关掉电脑。“别睡着了，我去做晚饭，马上就好。”

听到轻微的关门声，叶霖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

“妈，你那个弟弟居然会说他‘心疼我’，肯定是骗人的吧。他总是把我当小孩一样哄，哼……”他茫然地盯着乳黄色墙壁上细而蜿蜒的裂缝，面部扭曲地笑了一下。

4.过去

叶霖成天在家呆着，日子久了，自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开始一个人往外跑。起初叶杉不放心，怕他走丢了，忙不迭地给他买了公交车卡和电话卡，还塞给他一张无比详尽的A市地图。叶霖嫌他烦，没给他好脸色看。

十几岁的男生对外界的好奇心是很强的。没过多久，叶霖就把A市大概摸熟了。叶杉在零花钱上从来不吝啬，不过叶霖也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最近市里严打，网吧和夜店查身份证查得很严，叶霖这种未成年小鬼不可能进去。在外面转久了，叶霖回家后跟叶杉抱怨他听不懂当地方言。经他一提，叶杉才想起来，语言在这边算是个问题。虽说这几年来A市工作的外地人多了很多，但有正式户口的大部分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本地人绝大部分都习惯用当地方言沟通，而南方的方言不像北方的那么好懂。再者，前一阵子网上出了个“中国最排外城市排名”，A市虽不像北京上海那样名列榜首，却也是榜上有名。正所谓入乡随俗，叶杉觉得还是让孩子早点学会讲当地话为好。于是他每天逼着叶霖和自己一起看当地电视台的新闻，有空时甚至还叫叶霖跟他一起看地方电台放的肥皂剧。刚开始叶霖很不耐烦，但在叶杉的逼迫之下，还是有了一定的成效——虽然他还不太会说，不过至少能听懂别人在讲什么了。

在渐渐能够明白当地方言后，叶霖更喜欢往外跑。公寓附近有个篮球场，叶霖很快就认识了一帮年纪相仿的球友。叶杉见到孩子总算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一颗悬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点。看着叶霖一点点适应新的环境，叶杉不禁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他五岁就被叶家收养了，深刻的记忆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至于五岁之前在孤儿院生活的事，他基本上没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本来是说A市方言的，因为叶家不是本地人，说的是普通话，自己进了叶家后就被教育要说普通话。结果现在他说地方话反而有些不准了，经常被人认为是外来户。叶杉不喜欢回忆往事，因为过去没什么值得他记住的事或人。在叶家的成长经历，他不愿多想。上学时他最怕人问起自己家的事，因为他不知该怎么跟人讲。不能说自己是叶家的孩子，一方面怕太招摇惹人嫉恨，另一方面，叶家确实没给过他家人的关爱。对于自己的身世，叶杉一直很自卑，这直接导致了他的内向，在学校自然也没交到太多朋友。上大学后离家独自生活，脱离了“叶家”这顶华而不实的光环，叶杉觉得自在了许多。他试着扩大交际圈，性格也比之前开朗了一些。不过他还是无法完全摆脱内向和胆怯的性情，在大学毕业后，明明很想跟那些朋友保持联系，却在自己的羞怯和犹豫中没有进一步与朋友们来往，结果一年后，很多朋友都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