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杉在读书时没有特别去考虑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叶老爷子给他安排工作时他也没拒绝,但其实在心里,他对记者的工作有些抗拒。自己从来不是能言善道之人,也比较怕生,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当个成天要与各路人马打交道的记者。不过养父的好意容不得他拒绝,他只好硬着头皮上班去了。所幸他做事一向很认真,文采也比较好,受到了现在的上司的赏识。报社的高层知道他是叶家的儿子,也不敢像折腾新来的菜鸟一样刁难他,把他安排去政治版实习。由于国情使然,与政事有关的报导取材和用词都须特别谨慎,一不小心得罪上级领导就惨了。当初某知名报纸的一个记者就因为选了一张区书记站得比别人低的照片配了新闻,马上被人说他是故意使区书记看起来像是在认错,有贬低书记的嫌疑,结果新闻登出后没几天他就得到上级指示,被迫辞职。有了此类前车之鉴,怎能不小心谨慎。报社里能写时政稿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资深记者。报社高层想叶杉这小子背景很硬,出了点什么事也能有他那个有钱有势的爹帮他摆平,就放心地把他安插在时政版了。本地的政治新闻没啥意思,无非是今天开这个会明天去那里视察之类的东西。叶杉心里很羡慕那些娱乐版和体育版的同僚们。甚至社会版的人挖的素材都比自己负责的有意思得多。偏偏我国的报纸里少不了大会小会与报告总结,因此叶杉不比别的同事闲,也得天天跑出去采访、取材,只是他得到的材料都相当无聊就是了。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叶霖开学了。军训是高一新生必经之路,叶霖那学校军训时间还比别的学校长,10天整。军训基地在离市中心奇远的一个郊区果场后边,那基地方圆几里之内连个公车站都没有,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户农家,半人高的野狗们遍地跑,真是个防止学生当逃兵的好地方。叶杉初中高中大学也都是一路军训过来的,深知其苦。叶霖临行前一晚,叶杉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场面搞得燕丹别荆轲一样悲壮。叶霖嘲笑叶杉瞎操心,对叶杉的嘱咐完全不放在心上。叶杉往他的背包里塞了很多零食,都被他掏出来扔在家里。第二天早上叶霖轻装上阵出了家门。他一走,叶杉只觉得心里蓦然空了一下。按理说,自己之前都是一个人住的,过去的这一个月里照顾叶霖让他身心俱疲,现在好不容易能清静十天,自己应该很高兴才是;可他现在却打不起精神来。
收养叶霖后,叶老爷子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来问问孩子的情况。叶杉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情景,也并未觉得心寒。姐姐的孩子由自己来照顾就够了,他不需要叶家的恩赐。
叶杉抽空去了一趟公墓。站在姐姐的墓碑前,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因为叶彩离家后就与家里断了联系,叶家没有她近几年的照片,碑上的照片还是她十几年前的旧照。照片中的叶彩很年轻,笑得很甜——那时她还是个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家闺秀。叶杉的生活虽然也不尽人意,但在叶家的荫蔽下,他至少衣食无忧。他实在无法想象姐姐这十几年来到底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一个弱女子,还带着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生存下去……姐姐真是个了不起的女性。生活是残酷的,姐姐年纪尚轻就被艰辛的日子拖垮了身体,没到四十岁就撒手人寰了。叶杉又想到叶霖,这个孩子,从小到大跟着单身的母亲,一定也是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可怜的孩子,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的不幸都源自父辈的错误——父亲的不负责任,母亲的天真,母亲家族的无情……这世界对他未免太过不公。想到这里,叶杉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尽自己之力,好好守护这个姐姐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不再让他受任何苦难。
“彩姐你放心,你的儿子就交给我来照顾吧。希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他。今后我会常来看你的。”叶杉朝相片上的笑脸鞠了一躬。
另一方面,叶霖和同学们都被教官操得很惨。叶霖他们班尤为不幸,遇到了据说是全部教官中最变态的头儿。女生还好,男生逆反心强,又好动,经常被教官罚做伏地挺身之类的苦差事,一天练下来,大伙都叫苦连天。不过军训是新生入学后交朋友的最佳时机,叶霖跟一帮男生很快就混熟了。男生在交友方面比较大气,不像女生要分享小心事小秘密。一帮人在洗澡时和熄灯前都互相吹牛,说些不正经的笑话。不过,毕竟是周围都是新面孔,即使是说过话了,也不见得就把对方当真朋友。大多数人又都是初次离开家,离开父母,在这种苦闷的地方,笑过了,心里留下的情绪还是想家和伤感。
第一天傍晚,在大家排队等洗澡的时候,叶霖漫不经心地拿着盆跟着大队往前移,只听到旁边一个声音比较女气的同学轻声说:“我觉得好对不起爹妈。”叶霖本来心情尚可,一听这话不知为何,鼻头突然一酸。打从自己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问母亲,母亲只会悲伤地强作笑容说:“你爸爸在一个离我们很遥远的城市工作,等你长大他就回来了。”小时候,自己是多么盼望长大,结果长大后,他才知道,父亲早就丢下他和母亲跑掉了。小时候,因为没有爸爸也没有亲戚,他没少被人嘲弄和欺侮。母亲是个善良而没什么头脑的人,她只会一味忍让。但她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孩子,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即使自己吃不饱,也要让儿子吃上好的。就这样,叶霖带着对社会和他人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怜惜长大,以为可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好好生活下去,结果病魔却把母亲从他身边夺走了。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叶霖永远不会忘记,在母亲断气的那个夜里,他的心里感到多么绝望。
母亲可能早就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千方百计地托律师联系了已断了关系的叶家,希望他们能念及血亲之情,照顾叶霖。叶霖听母亲提过她家里的人,对于放自己女儿在异乡受苦而坐视不理的外祖父一家,他心里满怀恨意。但是由于他未成年,必须回到那个家,跟叶姓的人一起生活。在跟律师一起等消息的日子里,他知道自己就像一个包袱一样被叶家的人丢来丢去,最后,是那个叫叶杉的青年男人,那个据说是和母亲感情最好的舅舅,主动要求收养他。但律师偷偷告诉他,那个男人不是母亲的亲弟弟。他只是个养子。
起初他对叶杉相当抗拒,因为这个南方小男人成天对他唠唠叨叨、管三管四,让他心烦不已。不过,相处久了,他发觉这个男人虽然很烦,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更确切地说,是他和母亲一样,都给人一种单纯而不解世事的印象。宽容,忍让,退避,善良,是他们的共同点。有时自己真觉得好笑,母亲和叶杉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这两人还真就这么像呢?
第一天晚上,叶霖不仅身体疲惫不堪,心中充满了无法排解也无法向人述说的郁闷。这种情感是如此空虚,却又如此强烈,使他无法成眠。他开始想念那个成天对他念叨说教的男人,和他那整洁而缺乏活人气息的公寓套间。对现在的自己而言,那个地方,可以称作“家”吧?想回去。想回家。家。叶杉。虽然他做的菜不好吃,至少也比这鬼地方的大锅饭强多了……家里的床也比这里软……在毫无逻辑的胡思乱想中,叶霖的眼皮总算合上了。
5.叶杉的烦恼
叶杉对记者的工作感到愈发地厌倦。群众都相信正规报社记者的报道是绝对真实的,很少有人怀疑综合性报纸上新闻的真实性,但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在有些时候,根据上级的指示,记者和编辑必须对稿件和照片做出调整甚至改动,以维护某些人的利益,就连看起来很严肃的时政报导都可能被加工。客观来说,新闻组织是不可能做到绝对中立的,由于利益驱使,它们必然或多或少地维持自己的政治立场,甚至为某个政派所用,这在我国尤其如此。叶杉本人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结果现在要他成天写相关报导不说,还被他得悉了不少“光辉下的阴暗面”,让他烦心不已。自己素来是不爱说谎的人,现在却经常被迫写些夸大其词的报导或者被授意刻意隐瞒某些事实,这让叶杉心里不大舒坦。
报社和其他任何单位一样,都是领导为大。刚进去的新手根本没有自己的发挥空间,一份稿子写好了交上去,经过几层审批,最后改出来的东西几乎看不出原形。而且,不管上司究竟改过没有,只要经了人家的手,新闻就变成人家的了,新人实习生很多时候甚至不能在报纸上自己写的报导那栏见到自己的名字。没得冠名也就算了,问题是,最后拿钱的时候,也都是上司拿钱,自己得到的稿费少得可怜。到头来终是白忙一场,好处都让上司得了。不过,只要能忍,坚持个十年八年下来,等自己爬到领导的位置上,一切就好了。叶杉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里早就把这腐朽的体制骂了千百遍。可是现在世道艰难,工作也不好找,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文科毕业生,如果不先积累工作经验的话,想找别的工作也不会有人要他。
叶霖他们在与世隔绝的果场后面军训时,并不知道A市发生了一件较为轰动的事——副市长的弟弟,也是叶霖所在学校的校长,涉嫌非礼该校一名高二的女生。这件事具有相当大的新闻价值,各报社的记者们都很兴奋,争相涌去学校想采访当事人。如果那位校长不是副市长的弟弟,这件事就只是一件单纯的社会新闻,但因为他是副市长的胞弟,这事就与政治多多少少扯上了点关系。叶杉被分配到的任务比较艰巨——去采访副市长本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正如他所预料到的一样,副市长的电话永远都是忙音,他的秘书凶神恶煞地警告记者不要“过分渲染”这件事。本来叶杉以为这件事会成为地方版的大头条,不料上司说接到上级指示,要求尽量把这件事一笔带过。结果,这个新闻只在地方版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登出,标题也不显眼,内容也被简化了,内容中很大一部分文字都是替副市长胞弟说话的。
事情被这么处理,受害者的家人当然不会满意。新闻登出的第二天,女生的父母就愤怒地找到报社,请求媒体真实地报导事件真相,揭露副市长兄弟的丑恶嘴脸。但是上级有意要压制这事,记者们没有实权,只能听领导指示,三缄其口。大家对受害者爱莫能助,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保,没人愿意与那对老夫妻拉拉扯扯。叶杉因叶霖和那个女生同校,对校长和市里领导的作风本来就很不满,此时更是义愤难平,便主动上前,揽下了接待那对夫妻的“重任”。
“小子,你听我说,这事吧,谁对谁错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但是权力不在我们老百姓手里,你就是再同情他们,也没用。现在上级指示就摆在面前,叫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可得听话,别惹出事来。记住啊,就算不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也得为你家想想,叶老板在我们市可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要是把市领导惹不高兴了,到时候人家怪罪下来,叫你爸以后怎么在人家面前做人……”叶林去接待室见那对夫妇之前,他的上司辉叔特意嘱咐他。
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叶杉那义愤填膺的心情顿时降了温。他心里也清楚,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为受害者伸张正义——别说伸张正义,现在上头摆明了要压下事端,他就连为人家申个冤的机会都没有。
不善言语的叶杉独自面对两夫妇的气势汹汹的质问,内心十分挣扎,嘴上却要拼命找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语来讲,夫妻俩的质问就像是在拷问他的良心一般,使他恨不得立即从这世上消失,再也不去管这些繁杂的事情。
“媒体不就是要公正公开吗,你们这么做,算什么新闻记者啊!只会替当官的说话,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
“我女儿现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一直哭……找公安局,他们说‘缺少证据’,你们又不说实话,你看看你们那新闻写的,好像错全在我女儿一样!”
声泪俱下的责问让叶杉头痛欲裂。其他人早就跑回自己的办公室躲起来了,只有他,虽然那篇报导的执笔者不是他,客观来说这件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无处可诉的夫妻俩气红了眼,把他当成了罪恶的化身,百般指责。
他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悲伤又愤怒的家属,却不知能说什么。安慰没有用,解释也没有用,受害者需要的仅仅是一篇真实的报导,而他身为一个记者,却无能为力。这是何等可悲,何等可叹。
辉叔在门外偷偷听了半天,觉得再这么闹下去真要没完没了了,只好悄悄跑去找来保安,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把夫妇俩“请”了出去,解了叶杉的围。
夫妻俩骂骂咧咧地被拉了出去,叶杉颓然站在恢复平静的会客厅里,无神地望着大门的方向。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事与你无关,我早叫你别搀和,你不听,非要当什么正义使者,结果好心还被人家骂了吧!闹到现在这份上你满意了没?”辉叔同情又略带讽刺地拍了拍叶杉的肩。
“辉叔……”叶杉苦闷地开了口,“小刘他们去学校里采访同学的时候,明明有几个人都说看到了校长把那个女同学带到他办公室里……为什么公安局说缺少证据呢?虽然新闻写成那样确实是报纸的不对,但是为什么执法机关也……”
“哎呀你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脑筋就这么钝呢!”辉叔不屑地瞪他一眼:“那校长是什么来头,副市长他弟!副市长又是什么来头,人家是之前在B市干出大业绩的模范领导,被中央调过来和市长一起来我们这里搞改革的!人家说一,底下的人能说二么!他弟弟出了这种丑事,要是事情传开了来,肯定影响他形象,也影响市领导班子的形象啊!公安局是他们底下的机关,不听他们的,难道听你的啊?虽说你是富家子弟,没见识过人情冷暖,但你好歹也在这个国家活了二十多年了,怎么就不清楚社会规则呢!”辉叔讲得口沫横飞,希望这个年轻的愣头小子能有所醒悟。
“这……这实在是……不合理啊……”叶杉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这是他情绪不稳时的习惯。
“这世界上不合理的事多了!年轻人,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啊!别人的事情呐,还轮不到你来操心……去,回去做事去……”辉叔把他拉出了会客厅。
过了几天,公安局那里传出消息,说因为缺少证据,警方初步认定校长没有非礼那个女生。女生的家属当然不服,一状告到了中级人民法院。法院开始立案调查。
叶霖终于军训回来了。叶杉看到这张晒得跟锅底一样黑的脸,顿时想到了跟他同校的那个女生,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些天一直把不快憋在心里,很想找人倾吐一番,但是,这个人肯定不会是叶霖。孩子还小,不适合与之讨论这种事情。叶霖尚不知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有何事发生,在饭桌上不停地跟叶杉讲军训中发生的趣事。看到这孩子好不容易肯与自己亲近些,叶杉感到比较安慰,也就收起烦恼,笑眯眯地听叶霖眉飞色舞地讲故事。
在家歇了两天后,叶霖就去上学了。学校对住宿没有硬性规定,像叶霖这种家里学校近的学生可以天天回家。当天晚上,叶霖回家后,劈头就质问叶杉:“明明就是那死老头非礼了那个女的,你们当记者的咋就不说实话呢!”
叶杉望着那张尚嫌稚气却认真的脸,无言以对。
“叶霖啊,我只能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叶杉踌躇良久,才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