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僵的火————面影

思前想后，叶杉做出了一个决定：提前去探望一下叶家二老，年三十就不回去了，跟叶霖两个人一起过。

在离春节还有几天的时候，叶杉忙完工作，买了个果篮，去了叶家的大宅。以叶家的阔绰程度，根本不需要叶杉带什么礼物，但叶杉觉得总不能空手而去，至少要意思一下。叶杉去时，适逢叶影夫妇也在。叶影一个月前刚生了孩子，是个男孩。此时叶老太太正抱着刚满月的外孙，叶老头子拿着个花花绿绿的公仔逗孩子玩，两人都乐得合不拢嘴。见叶杉来了，心情正大好的叶老爷子还难得地关心了一下他的近况。

唠完家常，叶杉轻声对养父说：“爸，我知道你不想看见彩姐的孩子，过年我不会把他带来。但如果三十晚上放他一个人在家太可怜了，所以……我到时候就不过来了。”

叶老爷子的眉毛扬了一下。“也行，那兔崽子已经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待他，都是你的事。这两年你就多担待点儿吧。反正别让他出现在我面前就行。”

旁边叶老太太还在逗孩子：“你看看谁来啦～这是你大舅舅，看到没？”说罢把孩子抱往叶杉的方向。那么小的孩子根本就不认人，只是对陌生人产生了好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叶杉。叶杉冲孩子笑了笑，孩子没反应，只是继续盯着他看。

“哟，他看到叶杉，好像还挺喜欢的，”叶影惊讶地说，“这孩子一看到叶彪就哭，哄都哄不住……我就说叶彪那小子长了一张恶人脸！”这句话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把他给叶杉抱抱？”叶老太太笑眯眯地问女儿。

“行啊，宝宝让大舅抱一会儿吧，二舅想抱我都不让他抱！”叶影打趣道。

叶杉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被粉红色的小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虽然是初生的婴孩，却也有相当的重量。孩子在襁褓中不安分地动着，盯着叶杉的脸，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叶杉注视着孩子，心情很复杂。同样是外孙，这个孩子刚生下来就被叶老爷子宠在怀里，而叶霖在异乡过着艰苦的日子，现在还不被允许回到这个家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叶霖刚出生的时候，长得肯定也像这孩子一般可爱吧？可是，那个时候，彩姐只有一个人。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拥抱她可怜的孩子呢？

叶杉抱着小外甥，眼前浮现的却是叶霖那野蛮却倔强的脸。本来被沙丽那么一说，自己还打算今后对他严格一点儿的，现在看到这种对比，他又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叶霖。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8.萌芽

叶霖抱着孩子，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叶老爷子坐在沙发上，继续逗外孙玩，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叶老太太悄悄跟到门口，问叶杉：“那孩子在你那儿住得还习惯吧？各方面都怎么样？”

“他挺好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妈你放心吧。”叶杉轻描淡写地说。

“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心里挺挂记那孩子的……”叶老太太叹着气，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红色大钞，趁四下无人时塞到叶杉手里：“这是我对孩子的一点心意，你拿着，看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买吧……”

叶杉微微一愣，近而推回养母的手道：“妈，爸给的钱足够我们俩吃好喝好了，您不用——”

“我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外孙的！”叶老太太嘴一抿，正色道：“你拿着！”

叶杉忍不住说：“既然您这么想他，就去我那儿看看他呗？”

叶老太太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与叶杉的距离：“不行不行……我这把老骨头成天也就在家呆着，偶尔邀几个老太太过来打打麻将，没什么去处；我要是去你那儿了，你爸肯定会发现的……他一发脾气那可有我受的……”

叶杉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我知道了。这钱我就收下了，谢谢您。”他客气地接过钱，数也没数就塞进裤子口袋。

“把钱放好了，你这么随手揣兜里，容易被人偷哇！”叶老太太在后面叫道。

中国人最重视的大节日终于来临。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摆了年桔，爱热闹的人家还挂了一圈红灯笼。对联和福字更是必不可少。A市的大小道路两侧的路灯杆上都挂着成串的灯笼和中国结，主干道的灯杆上还插着国旗。叶霖之前住的地方春节是没有挂国旗的习惯的，他对春节为什么要挂国旗一事感到不解，问叶杉，叶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在他印象中，A市年年过春节时都会挂国旗。中国的国旗底色正好是大红色的，挂起来确实喜庆。

叶杉一个人住，以前他从来不贴春联什么的，觉得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今年叶霖来了，为了使这个家有点喜庆的气氛，叶杉还是上街买了副对联贴了起来。叶霖本人并不喜欢吃饺子，但是过年时饺子是必不可少的，他就拉着叶霖去超市买了面粉青菜和肉馅，打算三十晚上包。

三十晚上，天刚黑，外面就爆竹声不断。虽然近几年政府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人高兴起来谁管那个，都在放。

“做这么多菜干吗，吃都吃不完……”叶霖对着满桌的年夜饭说。

“吃不完才好，年年有余嘛！”叶杉笑着答道。“呐，又过一年了，长一岁了，要更懂事才行啊。给你两个红包，一个是我给的，另一个是你外公外婆给的——”说罢就掏出两封大红包，放在叶霖面前。虽然叶老头子一点表示都没有，但叶杉觉得在孩子心中总得给他留个好一点的印象，就把他也一并说了。

“哪个是你的？”叶霖粗声粗气地问。

“这个——”叶杉不解地指了指其中一封。

“你的我就收了，那俩人的我不要。”叶霖把叶杉的红包塞进自己衣袋里，而对另一封视若不见。

“你这是干吗呢……人家还挺关心你的……”叶杉把红包推至叶霖手旁。

“放屁！他们要是真关心我，早十几年前就应该把我妈接回家去！要是真关心我，我和你现在也不会俩人躲在这小地方过年！”叶霖怒道。

叶杉叹气道：“大过年的，别生气啊……算我求你，你先拿着行不行？”

“不要！”叶霖别过脸去。

叶杉知道这小子脾气不是一般地倔，再这么僵持下去肯定会惹毛他，只好自己把红包收起来，好言安慰道：“好好好，不收就不收！给你钱你还不要，真有性格啊——吃菜吃菜！”

“你——过年不回去，他们不会说你什么？”过了一会儿，叶霖闷闷地问叶杉。

“不会，我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况且……有我没我都一样。”叶杉微微一笑。

“他们这么对你，你怎么就不生气呢！”叶霖放下筷子。

“人家对我算是仁至义尽了，把我养到这么大，现在还给我钱，我有什么理由生气啊？”叶杉反问道。

“钱钱钱！他们给你点钱你就成天为他们说好话！像个哈巴狗儿似的——”叶霖横眉竖眼地瞪着叶杉。

叶杉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知道，叶家亏欠叶彩母子的实在太多，叶霖对叶家的恨意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消除的。孩子想法又偏激，钻进牛角尖里就出不来，自己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

“过年呢，别动不动就生气啊。”叶杉夹了一筷子鱼放进他的碗里。

叶杉一直不敢提起叶霖以前的生活，怕让他伤心。所以他不知道叶霖和母亲这一路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另一方面，叶霖可不管他的心情，经常大刺刺地问他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吃完饭，叶杉忙着洗碗和准备包饺子的陷料，叶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春节联欢晚会。春晚未必好看，但看春晚已经成为过年的又一个习俗，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家里电视都要调到中央台——就算不看，听着声音也热热闹闹的，感觉不错。

看了一会儿，叶霖就觉得没意思，便跑进厨房里看叶杉忙活。

叶杉正在擀饺子皮，围裙上白花花一层面粉。见叶霖来了，笑着问他：“闲不住了，想来帮忙啊？”

叶霖别扭地稍微点了点头。叶杉也感觉得出来，自上次他被沙丽那么一训后，开始有了反省的意思，早上会早早起来问叶杉怎么点火怎么热饭。这些变化叶杉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觉得这孩子没枉费自己一番疼爱，结果自己比之前更溺爱他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叶家二老对叶彪有求必应的那种心态。

“呐，细活儿你也不会干，你有空的话，就把饺子馅和匀了。瞧，就像这样，拿筷子顺着时针方向搅——”叶杉先示范了一下，再把大碗递给他。

叶霖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碗里的馅料，忽然问叶杉：“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收养我你有什么好处啊？就算是为了钱，养一个跟自己非亲非故的孩子，也太麻烦了吧？”

“谁说我和你非亲非故啊？我可是你舅舅哦。”叶杉义正词严道，“说到这个……你跟我一起住了这么久，好像还没叫过我一声舅舅呢！”

叶霖也愣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之前他一直管叶杉叫“喂”。他试着发出“舅舅”的声音，却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知为何，对着这个年轻男人，“舅舅”一词就是叫不出口。

“呃……一直没被你叫过，突然让你叫我舅舅……我也总觉得不习惯哩。算了，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我们俩也不差几岁。”叶杉自己想象一下被叶霖叫舅舅的情景，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呿，你大我整整九岁哎，老人家！”叶霖顶了回去。

“啊啊，原来我这么老了啊……被你嫌弃了……”叶杉做出个伤心抹泪的表情，逗得叶霖想笑又不愿意在他面前笑，嘴角咧了一下。

“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就坦白跟你说。当初叶家全家都不把我当亲人看，只有你妈妈，只有她一个人把我当亲弟弟对待。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她一直跟我很要好。我那时候虽然还很小，但是谁对我好我心里是最能记得的。”叶杉淡然道。

“你……说到底，你还只是怀着报恩的心态来照顾我的吧？”叶霖的心中被苦涩填满。

“嗯……老实说，刚开始确实是这样啦。不过跟你相处后觉得你这孩子还挺讨人喜欢的。孺子可教！”叶杉咧嘴笑笑。

叶霖没再搭话，专注地搅拌着碗里的饺子馅。

他说自己讨人喜欢。这真是可笑。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个多么恶劣的人了。他是头壳坏掉了吧，这个男人。

如果我不是叶彩的儿子……如果我什么都不是，你还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爱护我吗？

心里像是裂开了一条缝般地疼了起来。

经过好一通忙活，形状并不美观的饺子终于包好并下锅了。

“你看，像这样浮上来了，就说明已经熟了。”叶杉在把饺子盛出来时还不忘对叶霖进行教学指导。

当叶杉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叶霖嘴边时，零点的钟声锵然响起。外面顿时鞭炮声大作，夹杂着人们的欢呼声。远处还有烟花在夜空中散落。

“过年好啊～新年又长一岁了，臭脾气要改一改，更懂事点！”叶杉及时对少年送出祝福。

“……新年快乐。”叶霖感觉到眼眶有些涨痛，急忙用力地咬着饺子，借此分散注意力。

“味道还行吧？”

“挺好吃的。”

南国的冬天并不寒冷。电视里一片歌舞升平。又是一年春来到。

报社的休假比一般公司还要短。叶杉在难得的几天连休里带叶霖逛了逛花市，买了一堆衣服鞋子。沙丽又来拜访了一次，还真的应约带来了几条色彩鲜艳的热带鱼。

叶霖看着那两人兴致勃勃地往鱼缸里注水，心里有点不舒服。他甚至有种“我要是那些鱼就好了”的想法。真羡慕那些鱼，可以被叶杉长久地关注。而自己，只是那个人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曲终人就散了。之前金鱼死掉的时候，叶杉看起来挺难过的。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叶杉会为他伤心吗？

叶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心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开始变化。心中好像有一颗种子正在萌发。他想抑制，却抑制不了。直觉警告他，这变化是危险的，可是他的心却逐渐陷入那时而甜美时而痛楚的土壤中，无法自拔。

9.平地起波澜

南方学校寒假较短。过完年，叶霖就开学了。叶杉依旧忙碌。

副市长胞弟非礼女学生的案子一审终于有了结果，法院判决那位校长罪名成立。校长要被怎么判这就是后话了，眼下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副市长和公安局身上。法院宣判的结果与当地警方的判断不一致，当初警方说校长无罪，现在看来可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网上有人跳出来置疑A市警察的办事能力，顺便把市领导班子骂了一顿。这种事情一出来，百姓都很兴奋，一时间应者云集，网上网下纷纷开骂。

辉叔私下跟何杉闲聊时预测，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虽然犯事的是副市长他弟弟而非他本人，不过当初副市长花大量人力物力堵住媒体和相关人员的嘴，此举已经给群众落下话根。平时看不惯副市长一派的人，这次估计会借此良机，搞出点动作来。估计副市长的位置是坐不稳了。叶杉点头称是，心里想的却都是那个学校校长尚且如此，校风肯定不正，应该给叶霖换个好一点的环境去读书。

这天下午叶杉正在上班，突然听到外边闹哄哄的。他跑到门外，看到隔壁教育版的人正兴冲冲地抄起器材往外冲。

“出什么大事了？这么激动？”叶杉拉住同事小刘问。

“哎呀，就说那XX职高没个好，校长的事儿还没过去呢，这不，刚才接到市民爆料，说他们学校学生群殴一同学，很多人被抓进去了……好了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现在得去采访去，抢独家！”小刘说完，就急匆匆地向楼下奔去。

叶杉还没缓过神来，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急忙接了电话。

“喂，请问是叶——叶杉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背后好像有吵嚷的声音。

“啊，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X区派出所的员警，您家孩子叶霖参与一起聚众斗殴，现在被扣留在我们这里，因为他是未成年人，所以麻烦您过来认个人，再把他领回去……”对方用公式化的声音说道。

叶杉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小刘前脚刚走，这电话后脚就来了，这下可好，自己也得冲去派出所了，却不是为了抢新闻，而是要把叶霖弄出来。

这孩子在那学校才刚上了一个学期，怎么就会参与到群架里去了呢……自己尊重他，从来不追问他在学校的事，没想到今天他就卷进这么一个大麻烦里去了。叶霖心急如焚，三言两语跟辉叔请了个假，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叶杉出了报社大楼，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直奔本区派出所。那地方他之前因为工作需要，也去过好几次，在里面有熟面孔，等下万一碰到他们了真是好不尴尬。但是把叶霖带出来要紧，其他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叶杉心乱如麻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