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僵的火————面影

进了派出所大门，跟接待的警员说明来意，叶杉就被领到一间大办公室里。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叫骂声和斥责声。叶杉进去一看，屋里的长凳上坐着不少年轻的小子，有几个穿着叶霖那学校的校服。有人态度蛮横地跟警察斗嘴，还有人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叶杉四下张望，还没找到叶霖，目光却先对上了来采访的小刘。

“哟，小叶，你怎么也来了？我们这儿人手够了呀……”小刘纳闷地问他。

正面相遇，叶杉躲也躲不得，只好尴尬地说：“我……我不是来采访的，是、是有私事要办……不用管我，你继续忙吧……”

应付过同事，叶杉再往那排学生里仔细看，终于在靠窗边的一角发现了叶霖。

叶霖先看到叶杉，以为他肯定气坏了，要痛骂自己一顿，没想到叶杉冲上来抓住他就上下一通抚摸，急切地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身边的朋友挺讶异地看着这一出，问叶霖：“这你谁啊，这么年轻，不像你爸啊……挺关心你哈，我老子就没这么好脾气，等会儿他来了肯定先揍我一顿再说……”

“我老婆！”叶霖觉得叶杉的举动让他在朋友面前好没面子，便没好气地说。

“胡说什么呢！我在问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啊！”叶杉生气地扯住他的衣服，大声问。

“哼哼，那么多人打几个人，他哪会受伤啊，受伤那几个现在都在医院里躺着呢……”旁边一个警察讥讽道。

叶杉一听，急忙向警察询问事情缘由。

详情说着也挺让人无语。就是某学校一女生跟一男生发生口角，女生一怒之下扬言要找人教训男生。第二天放学后，真有一帮人抄着家伙来校门口堵人，但这帮人认错了对象，把几个人打得半死后发现打错人了，正欲一轰而散时，路人却报了警，还有好事者打电话给媒体爆了料。那个女生只是叶霖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但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最喜欢把“仗义”俩字挂在嘴边，朋友出事，岂有不挺之理，于是大家一窝蜂地出动了，没想到搞出这么一个大乌龙。

听完警察的描述，叶杉火上心头，怒道：“你才来这里多久！怎么会跟这帮人去打人呢！你平时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叶杉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说，叶霖也生气了：“你不要这么说我朋友！我结交什么人，跟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现在你被抓进派出所了！你还觉得这是小事吗！”见他毫无悔意，叶杉更加火大。

“你不就是觉得把你叫来是给你丢脸了？你可以不要来啊，没关系！我无所谓！”叶霖翻了个白眼。叶杉刚一来就关心他有无受伤，让他觉得很窝心，但在兄弟面前他又不想表现得很没种。本来不想跟叶杉吵的，结果却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你这孩子怎么不学点好！打人就是你的不对，你还不肯承认错误吗！”

“要你管！”

“我怎么能不管，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啊！”叶杉激动地叫道，“你妈要是还在，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得有多生气多伤心啊！”

“你少拿我妈来压我！你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动不动就觉得自己了解她了！”叶霖的声音比叶杉还大，惹得其他人都停下来，往他们俩这边瞧。

“这些事别在人前讲……你先跟我回家再说！”叶杉抓住叶霖的手，把他从凳子上拽了起来，自己转身给警察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说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办好手续签了字，把叶霖领出了派出所。

一出门外，叶霖就甩开他的手，道：“你别拉我！”说罢自己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叶杉追上去。

“用不着你管！”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妈把你交给了我，我就一定得管你！”叶杉在后面叫道。

叶霖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狠狠地朝他吼道：“你真以为你是她弟弟啊，你什么也不是！做我监护人了不起啊，我干什么事都得听你的？！”

一句“你什么也不是”伤了叶杉的心。他深吸一口气，强抑住胸中的怒气，说：“我有时候真怀疑，彩姐那么有教养的一个人，怎么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变成你这德性！”

“我一直就是‘这个德性’！”叶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叶杉咆哮道：“你别把叶彩想得那么高贵、跟女神一样，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她跟有家室的男人上|床的时候，你还在学校里当书呆子呢！”

叶霖的话让叶杉有如五雷轰顶。“你……你不要乱说……”

叶霖看到男人那呆愣的表情，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你以为一个没学历没户口的年轻女人，单凭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你书没少读，想这种事情怎么就头脑这么简单呢。想知道你最敬爱的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从我记事开始，就有个男人经常到我们住的地方来。他们以为我小，不懂事，就觉得干什么都没关系。哼哼，小孩子最能记得住事了。我长大以后，我们搬过好几次家，但不管搬到哪里，那个男人都会时不时地来看我们。我看见过他给我妈钱。不止一次。我妈在酒店当服务员的工作，也是他帮忙找的。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有个女人跑来我们家闹，还抓住我妈就拼命地打。她骂我妈是贱女人、狐狸精，专门勾引人家老公。我当时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一边哇哇大哭。那天我妈也没还手，就一直被那个女人打到鼻青脸肿。过了几天，那男人又来我们家，我妈哭了，没过多久我们就搬家了。但她还是继续跟他在一起。

“那男人也算是个好人了。我妈有病以后，医药费都是他付的。虽然我妈死的时候他不在旁边，不过，对一个二|奶付出到这个份上，他也算有情有义了吧。至少比我亲生的爹强。他不喜欢我，跟你一样说我没教养。但他喜欢我妈。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这下你满意了没？”

叶杉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刺激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彩姐这么些年来，都是做着别人的情妇，靠那个男人养活的……自己从来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彩姐……不该是那种女人啊！可是，叶霖说得没错，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带着一个孩子，没钱，没学历，没户口，在异地单凭一己之力，真的不大可能活得下去。沦为见不得光的“二|奶”，彩姐一定很不甘心吧……可是，想生存下去，把孩子养大，不这么做，她恐怕也别无选择。

叶杉的心抽痛起来。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啊。如果……如果她当初没跟那个负心汉私奔，而是留在叶家，现在一定能嫁个地位显赫之人，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的孩子，会被送进贵族学校，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不会像叶霖现在这样……

“接受不了吧？”叶霖继续冷笑道，“你认清你的彩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即使这样你还会敬爱她吗？你还会觉得有必要替她好好管教我吗？不要在我这个没教养的野种身上浪费精力了，不值得哟。”说罢，拔腿就跑。

“你——你要去哪啊！你给我回来！叶霖！”叶杉缓过神来，急忙追上去，可是年轻人体力好，而且这附近一带高楼林立，车来人往，再加上天已经黑了下来，才一会儿叶霖就跑得没影了。

叶杉心急如焚地呼叫着叶霖的名字，没人应声。过路的行人像见到怪物一样打量着他。站在十字路口，天地仿佛都旋转了起来。他根本不知道叶霖跑到哪里去了。绝望如洪水般袭上叶杉的心头。

唰地一下，街边的路灯都亮了。周围大楼上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闪烁起来。马路上的车流越来越多，哔哔的喇叭声不断响起。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头，叶杉无助地站着，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如果找不到他可怎么办。他一个人，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碰到坏人可怎么办。这怎么对得起彩姐。自己这个监护人真是太失职了……

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想办法找到孩子。叶杉深呼吸了几次，握紧了拳，强迫自己理清思路，想出几个叶霖可能会去的地方。

他首先跑到叶霖的学校。学校早已放学了，他找到叶霖班级的教室，发现教室里一片漆黑，门也锁着。他只好赶回家——家里也空无一人。他拨了电话里来过电的几个号码——那些应该都是叶霖的朋友。可是，几通电话问下来，没有一人知道叶霖去了哪里。有个人热心地把叶霖他们常去的几处网吧和KTV都告诉了叶杉，叶杉匆匆记下地址，马上出了家门。

那些叶霖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一间一间地寻找，结果却全都令他失望。叶霖不在。等他把所有的去处都寻遍后，夜已深了。初春的夜风十分凛冽，吹在他汗津津的脸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手机突然铃声大作，他以为是叶霖有消息了，迫不及待地按下通话键：“喂！”

“叶杉，你到底是怎么管孩子的，那小子居然还跟人打群架，闹得报纸都知道了！要不是今晚跟派出所李所长吃饭时他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们俩给我丢的这个脸！！”养父愤怒的声音几乎要穿透他的脑膜。

“爸，这件事是我不好，我会负责的……只是——只是现在，叶霖他不见了……”叶杉带着哭腔说。

“什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啊！我刚才可是拖了好几层关系才让报社的人把那小子跟我们家的关系隐去不报啊，你现在又说他不见了，你们想气死我是不是！”

“爸……我求您……能不能派人帮我找找孩子？我以前一直没求过您，只有这一次，您帮帮我好不好？”叶杉握紧手机，把希望都寄托在人脉发达的养父身上。

“你要我叫人帮你找？那岂不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一个不成气的女儿，她留下这么个野种给我？你是一心盼着我丢人现眼呢是吧！”叶老爷子没好气地骂道。

“爸，求求您了，就算您不当他是自家人……至少他、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啊！”

“门都没有！你当初自己揽下责任的，现在这个烂摊子，你自己收拾！我可警告你，别再给我捅什么娄子了！”

“爸！！”叶杉声嘶力竭地叫道，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嘟——嘟——的忙音。

颓然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叶杉感觉脸上有些湿润。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哭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淡然面对人情凉薄。可是这回养父的绝情，还是深深地伤了他的心。此时此刻他开始痛恨叶家，恨他们如此绝情。可是恨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要把叶霖找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个孩子。

不管别人怎么想。从自己在收养文件上签字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孩子。

叶杉咬紧了牙关。

10.前嫌

叶杉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就算现在去报警，人失踪还不到48小时，警方也不会受理的。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在夜里，心里拼命祈祷，希望彩姐在天之灵能保佑他尽快找到孩子。

彩姐……彩姐……一道灵光突然闪过叶杉脑海——说不定，他会去那个地方！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又燃起一线希望，急忙跑到马路中央，拦了一辆计程车，急切地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去福陵公墓！”

司机一听，浑身一个激灵，磕睡虫全跑了，瞪大了眼睛打量起这个乘客——大半夜的，这个男人神色诡异，居然要去公墓！他连忙摆手道：“啊，这么晚了，那里太偏远，我不做你生意了……”

“哪条规定上写了出租车半夜不能载人去公墓么！”叶杉大声吼道。他平时待人绝不会这么粗暴，此时是被逼急了，实属无奈。

司机一愣，想确实没这规定，一时找不到托辞。

叶杉不由分说，直接拉开门坐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指着司机的工作牌道：“叫你去你就去！大不了价钱我给你双倍！要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投诉你！”

司机见他这个样子，只好在心里骂着娘，不情不愿地发动起车子。

公墓离市区比较远，车开了有半小时才到。叶杉刚下车，那司机就怕惹东西上身一样，飞速驶离那里。

夜里的公墓显得比平时更加糁人。只见一排排墓碑整齐地列在平整的地上，比夜色更加漆黑。叶杉凭着记忆，向叶彩的墓碑处奔了过去。

“叶霖！叶霖你在不在！回答我啊！”叶杉跑到了姐姐的墓碑附近，大声呼喊着。他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墓地上空，随即被夜幕吞没。

好像见到碑前有一团黑影……叶杉忙掏出手机，用微弱的屏幕灯往前照了照——一双被光亮刺到的眼睛微微眯着。

叶杉兴奋得浑身颤抖，飞身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那人的衣袖，往上摸了摸，触到了冰凉的皮肤。

“叶霖！！你……你……我……”叶杉的心神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占据，激动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把微微发抖的少年抱进怀里，即使怀里的人开始挣扎，他也丝毫不放松力气。

“你……你走开！”叶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

“不行……你、你跟我回家！跟我回去！”叶杉激动地叫道。

少年微凉的肌肤让叶杉稍微清醒了些，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住叶霖的上半身：“这才几月份，你就跑来这荒郊野外的，不冷么！”

“冷。”叶霖难得地没有抵抗。

孩子老实的语气让叶杉心疼。“冷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跟我回家！”

“我、我才不跟你回去……反正我只会给你添麻烦而已。”叶霖整个人向后缩去，倚在母亲的墓碑前，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黑暗中，叶杉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碑上大姐的照片。不过他知道，照片上，姐姐永远是微笑着的。想到叶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跑来母亲的墓前，叶杉的胸腔泛起揪心的疼痛。

“我求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会多说、绝对不会再骂你，我们回家去，嗯？”叶杉在叶霖的身边蹲了下来。

“你知道我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样的她你还会尊敬吗？这种女人的孩子你还会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照顾吗？你心里其实是鄙视我的吧……我知道，你嘴上不说，但你心里肯定烦死我了……我来了以后，你的麻烦就没消停过……”叶霖凄然地说。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烦你了？”叶杉扳住叶霖的双肩，把他的头硬转向自己。“我跟你说，亲人是一辈子的亲人，我不可能因为你妈妈做了别人的情妇就看不起她——如果我跟其他人一样因为她做了那样的事就鄙视她，那我就不配做她的弟弟了。你妈妈她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要把你养大！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孩子好？如果你都瞧不起她，她这么辛苦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可能从道义上来说，她不是个正经的女人，但她绝对是个尽心尽力的好母亲。如果她当初跟你亲生父亲一样把你丢下不管，你能不能活到今天还说不准呢！你妈妈尽了她最大的力，把你好好地养到这么大，可惜她看不到你成人的那天了。现在她的责任就由我来负，我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养活你，绝不会让你过得比别人家的孩子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