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善庆君五指成爪,直扑嘲凤命门,嘲凤即将身一转,一条腿将他压迫榻上,至怀内掏出一物,霞光微现,浓雾过后,再看善庆君已被缚了双手双脚,伏在榻上低吟了两声便沉睡了过去。
“老星君,对不住了!善庆君想是误把在下认作了歹人,看他情绪如此激动,恐怕会随时作出傻事来!不得已,晚辈只好动了尊师惧留孙亲赐的捆仙绳缚了他,等他神智恢复了些,自会为他除了!”
老仙翁无法,只得点点头。他见一对新人沦落至此,心上一痛,便不由得环顾了下四面粉壁,真真是玉暖生香、喜字犹在,无奈却已然物是人非、生离死别。
嘲凤与金吾终是客,怎好过问主人家事?就各自半蹲半坐着仔细甄别起地上的琉璃残片与榻上的蛛丝马迹来,除却墙角遗落的一方铜制的虎形印章,倒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印上的卧虎雕的仪态温润,栩栩如生,其下有阳文镌刻四字乃是:四方称臣。
“这是虎符!”
嘲凤依稀记得身为平天大将军的老七睚眦似乎也有这么一个符印,在营中可调兵谴将,可控人生死。一符在手,可号令百万雄师。
[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一向风平浪静的蓬莱仙岛?这虎符的主人又是何人?
“四方称臣”,俨然是句大逆不道的话,说的重些,掌符之人多少也存着谋天叛地之意!]
嘲凤思来想去觉得这符印还是不要公诸与人的好,若被玉帝知道了,恐怕会累及蓬莱岛众仙。金吾还想仔细打听这符的事,瞧他正色作了个禁声的手势,便没再追问。嘲凤刚把这来历不明的虎符帅印揣进怀里,却听园内此刻又大闹起来。
“老爷,大……大事不好,山魈……园子里突然闯进了很多山魈……我们拿不住它们,宾客们本饮多了酒,全醉在席上,不少人便被这些畜生伤了的……”匆匆来禀的人正是今日随行的一个仪从,也有百年道行,却被这群山魈咬断了两指。
太白金星原也不信,可突然一只蓝脸红鼻的猴子抓破了窗子跳将进来,还冲其龇牙咧嘴“吱”“吱”的喊,倒把他也吓了一跳。
“孽畜!居然敢到蓬莱撒野?着!”
太白金星一弹指,那只逢人便咬、见人就抓的猛魈惨叫一声,立时化成一滩脓血。
蓬莱仙岛历来祥和,慢说不会有山魈这等绝少见却又至凶至恶的兽类,就是寻常的豺狼虎豹也少之又少。一夜之间,怎会成群结队出现在这园里?
众人不及细想,留下金吾看顾善庆君,太白金星与嘲凤奔去前院。
院内山魈随处可见,这东西比一般的猴子大上不少,毛黑,爪利,喜攀高,一条长尾或树上或檐下的能将整个身子悬搭在半空中,沉在暗处,若是不出声,实在很难发现它的所在。
从后院通往前院这一路上,他二人又灭了不少山魈,可到底这些畜生鬼灵,仿佛晓得太白金星是二人当中较厉害的那个,便掉转了头,纷纷袭向嘲凤。
群魈中那只为首的山魈,却是罕有的一身雪白,嘲凤一眼就辨识出了它。这山魈王高伫在八角琉璃亭顶上观战,周围一左一右坐着两只老魈,倒象是忠心护主的侍从。
嘲凤冷笑一声,心道:孽障!所谓擒贼先擒王!你的猢狲即是伤了人,便少不得要委屈你了!
他这样一想,当下即用意念化了道光束在指间,直朝那只白色山魈刺去。
嘲凤本只想杀一儆百,并无意取这魈性命,可他还未近得其身,那白魈已被什么人一把捞了起来。嘲凤心上一惊,他指尖散出的华光此时已无法收势,那不知死活的人便仅凭一体凡胎生生捱了他一指“剑气”。
嘲凤双眼一闭,不忍见其惨死。
“魈儿们不知倦的找了整整一夜,原来本帅的虎符在你这里?谢了!”
嘲凤觉得一双冰凉的手极快的探进自己衣内摸索了一番,便轻易拿走了怀内揣着的那方帅印。
虎符?虎符!
这人纵魈伤人的目的居然只是为了寻这块来历不明的铜章?
下一刻,嘲凤即睁了眼,望其丝毫未损、华光内敛的仙影,忿忿道:
“且慢!这些畜生想必均是阁下所养?它们伤了众多在此作客的仙家,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您至少也该向东家赔个不是!”
话音方落,那人便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那白魈背上的绒毛,俯下身子将它放到地上,挥挥手对那魈道了声“去吧!”
这群魈显是受他指派的,魈王在他面前停了片刻后,竟讨好似的用小脑袋在他脚上蹭了又蹭,这人也似极不舍的笑着腾出只手抚摩白魈的皮毛,不晓得他触到了这魈身上什么顶要紧的位置,忽听那魈凄凄厉厉嘶吼一声,随即集合了八方大大小小百余只山魈,纵跳雀跃着从园子里四散了开去。
“三太子,让鄙人赔礼实也不难,不过你须得注意措辞!别一口一个畜生的叫,莫说我的魈儿们不喜欢这粗俗的名,就算是本帅听多了也会不大高兴!”
这人声音倒真是意外的好听,暗中却瞧不清他的脸。嘲凤为此心里也约莫感到有些遗憾,真不知这样一个与山魈为伍的神秘男子,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嘲凤尚在遐思,冷不防对方一记掌风已至眼前,并隔空轻取钳制住了他的颈子,嘲凤被他卡住咽喉,呼吸不得,胸口憋的生疼不说,一张轮廓分明的清秀脸庞亦因缺氧而涨的通红,这窒息的滋味比以往哮疾复发时的痛苦也好不了多少。
那人却在此时哂笑着收手,嘲凤便跟着重重倒地,他拖着困顿的身子,翻身仰面躺在地上后,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百年前那位曾在东海上翩翩起舞的美少年,原来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枉费本帅守了东方数千年!”
这话里说不尽含了多少讥诮,嘲凤却也不恼,抬头瞧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眉,笑道:
“真是你?慕容东君?”
慕容点头,也笑了,一把将嘲凤从地上拽起后扯入自己怀中,继而俯首在他喉结处轻噬了一下,道:“多年不见,亏你还能认得本帅!”
嘲凤不觉讪讪的红了脸,双手便扶住了慕容厚实的肩,轻轻将其推开,离了他的怀,颦眉正了颜色道:“东君!日后这种玩笑开不得!”
慕容微怔,一时无言以对。
他不知为何同样的“玩笑”百年前可令彼此乐此不疲、甘之如饴,百年后他却告诉自己“这种玩笑开不得?”
一向聪明的日神东君,此刻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这位故人的心!
许久,慕容东君才似得悟般,无奈一笑,揉了揉嘲凤脑后,蓦然感慨叹了句:“凤儿!你长大了,而我……却是不服老都不成了!”
嘲凤听后便难以置信望着他,他熟识的慕容是何等不羁之人?
譬如他常人前人后称自己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便是这轻狂成就了他曾为日神的显赫,也是这轻狂一夜间倾覆了广厦,令其由个高高在上的王,沦为个无处可去的天界散仙。
嘲凤想到此,内心骤痛,遂放柔了神色问:“这百年,东君过的可还好么?”
慕容并没有答话。
第三十章:慕容东君
许多事经了这百年光景,再如何苦心思量都已无法挽回。
百年前的东君尚是日神,执掌一轮红日东升西落,若说这是个赋闲的差事,他倒也乐得逍遥自在。他最爱朝阳初升,因了东海海面上那位闻鸡起舞、秀色可餐的青衫少年,可惜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慕容东君驾着日辇在东海附近也不过只可逗留一个时辰,时间一到他须得沿着日轨行到西方去。
慕容东君自打见了嘲凤第一眼起,便喜欢他。
每逢朔望之日,慕容东君便忍不住临凡,将车马停靠在东海岸边,远远凝着嘲凤那海天一色的单薄身影,感慨良多。
于是,那一天里,红日便有升无落。
乐不思蜀的慕容东君特命天界最能的巧匠,赶制了数个昼夜,造了个永世不朽的鎏金欢喜佛面具送给嘲凤。做工精湛自是难以言表,嘲凤拿在手里细细看去,才发现面具内侧镌了两行小字,竟是摘自凡间诗词《长恨歌》里的句子。
放下犹重千斤的礼,嘲凤不知是气是羞的红了脸,却执意不肯收,他对慕容东君说道:
“东君莫非忘了?凡人不过区区百年寿命,做些诗词歌赋说是寄托情愫,其实不过是感叹人生的无奈,凭添几分烦恼罢了!‘风吹仙袂飘飘举’‘玉容寂寞泪阑干’,诗倒是好诗,可惜嘲凤自问还不能消受儿女情常,这礼厚重,在下实不能受!”
半晌,才听那慕容东君说道:
“我送你这个也有个意思,若是从今往后本君不能陪你散心,索性就把它当作我吧!”
嘲凤听了他这番话着实吃了一惊,后也不再推脱,还在东君面前戴上了那笑意盈然的鎏金面具,围着他跑了两圈后,轻道:
“好看么?”
此刻,慕容东君便适时勾出一抹笑意来,拉着嘲凤在自己膝上坐定了,才拥着他回说:“凤儿戴的,自然好看!”
东君岂知,那面具后藏起的却是心上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果然,好景不长。
东君的所作所为,已然触犯了天条。
中天紫微大帝日前巡幸东方,见日升月落不按时辰,皆乱了章法,便将主西的月神寻来问话。月神素与日神貌合神离,听其口风,便迎合上来,说道:
“慕容东君向来侍宠而骄,全不将玉帝及尊神您放在眼里,口称他慕容既上得了天,也入得了海,捉鬼降妖一身本领如何了得,可天界却仅仅给了他个日神的闲职。您想,他存了这样的心思,自是不能苛尽职守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常有的!”
紫微帝并不昏聩,日月二神隔阂已深,月神一面之辞势必有失偏颇,自己身为四御之首自是不能偏听偏信的。
紫微帝尚未表态,只派了人去传慕容殿前候旨,忽又听月神在那地上磕了几响后说道:“这日神恐怕是不能来的了!”
紫微帝十分疑惑,即他问道:
“慕容东君怎么不能来?难道说他还敢抗旨不成?”
月神故作十分为难的样儿,不肯讲。紫微帝一发觉得可疑,就追紧了,面带怒容道:
“本座用法一向严谨,玉帝总说我不会教训手下,便由着慕容的性儿惯了,依我看总是你有心护着他,若不直言,先斩去你的慧根!”
月神见紫微大帝雷霆震怒,也不敢再瞒,便将道听途说慕容东君思慕嘲凤的事,添加了些枝叶,一一道来,
“抗旨不抗旨的还在其次,那东君曾说,思美羡贤之心古来有之,他私自下凡寻欢作乐也已是落人之后,不过是效仿当年紫微帝对待不周山上的貔貅那般光景罢了!他还说,紫微帝为博貔貅一笑,不顾尊神身份,向四仙死皮赖脸讨要那西昆仑山上的宝葫芦!还有,与貔貅光天化日之下,共沐温泉,实在有伤风化!若是为这事办他慕容,他就到玉帝面前告您的御状,说您这是‘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紫微洗澡,不许慕容观舞?”
紫微大帝闻听不觉大怒,气的脸都白了,连说:
“慕容,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奇了,奇了,竟将他的渎职归罪到本座身上来了?还用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来诋毁本座青誉?真是欺人太甚!若是不严办他,倒显得我理亏了!”
遂补了道圣旨,命刀斧手将其就地正法,速斩报来。
厅堂之下,文臣武将肃然不语,心里想着:三界内还鲜有什么事物能把这位尊神气的面无血色的,先不说月神话里真假难辨,单论他提及了那个人,也足可置日神死罪了!
后众卿苦苦相劝,中天紫微大帝仍怒气不息,虽免慕容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恕,当下即革去了慕容东君的日神之职。
慕容真是有口莫辨,谁教他平日嚣张,口上从不积德,把人得罪了无数,谁敢为其死谏?况,貔貅乃是紫微的死穴,上去准碰钉子!
次日,三堂会审,慕容伏法,月神动了私刑,逼他就范,慕容受不过昏死过去,便被迫在状词上画了押。
为戒他下次胆敢污言秽语冒犯天威,紫微帝亲自用术法召唤天雷,生生劈了那被缚在刀架上的慕容九九八十一天。
天雷之刑,胜于凌迟,虽不见血,但伤及五内。
八十一天后,慕容未死,尚有一口气在。不过天雷极刑,便是不死,怕也只剩下半条性命。慕容的元神来来回回漂浮不定,若是元神出窍他也当真活不了,万年道行,已所剩无几,那时的他还想着什么斩妖除魔,大展鸿图?能留一条半命,苟且活着,便是天大的造化。
也是慕容东君命该不绝。
一日,午牌时分,天牢里的狱卒得了信儿,玉帝于紫微帝面前求情,晓谕慕容改过自亲,着令立刻放人。
……
嘲凤见慕容东君面色失和,知他忆起了陈年旧事,方想竭力劝慰他几句,却听他冷笑了两声,道:
“如今我不过是多闻天王手下一只鹰犬,五行四方听着冠冕,实则行的皆是些淫人妻女、僭人产业的勾当!与人为奴,怎比自在为王?好与不好,三太子想必你心中最清楚不过,为何还来问我?”
说得嘲凤一颗心跟着隐隐作痛!
慕容最是率性而为的人,说话间他上前一步站在嘲凤面前,象以往那样居高临下专注看他。他原本比嘲凤高出好些,如此立在他面前,愈显巍然如山。离得近了,借着皎洁月色,嘲凤也看清了对方的脸。慕容并不老,百年对仙家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东君依然一脸英气,只是眼角下方多了个两指宽的“囚”字。
黥面之刑,伤的是表皮,戳的却是人心!
“竟真是你?这字莫非也是紫桓君……”
嘲凤此刻如梦初醒,百年前他本以为慕容已死,连同那鎏金欢喜佛的面具一同尘封在内心深处,如今他却又这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嘲凤难以置信的捶了两下慕容的胸膛,又贴上他左胸听了听那铿锵有力的心跳,口中还不住说道:“慕容,你……你居然还活着……怎么可能?”
慕容见嘲凤眼角微红,心情才略平复了些,说道:
“这字倒是我心甘情愿刺上去的!”
嘲凤摇了摇头,道:
“我不信!东君一身正气,怎能受的了这个?”
慕容哑然失笑,叹道:
“若非当年主子肯收留我,只怕我仍没个去处,丧家之犬还有什么正气可言?多闻天王不过是要在我面上刺个‘囚’字而已,紫微帝怎样?他听信谗言,毁了我万年修行!就在天牢当中,我含冤跪求多时:玩忽职守何至于要遭‘天雷’酷刑?然而过往之人众多,不过只是冷眼一瞥罢了!
嘲凤不由的向后退了几步,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不到昔日的日神竟甘于为那恶人鞍前马后的效劳,还道出这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来,再联想起那方‘四方称臣’的虎符来,若凭此说天王存着造反之心尚嫌早些,可阿雪离奇失踪定是他授意无错。
嘲凤定了定心神,又问慕容东君道:
“阿雪可是你捉去的?他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妖与六欲天的人素无瓜葛,做什么要在人家新婚之夜棒打鸳鸯?我见那善庆君痛不欲生,认不得人,几乎连我一同杀了,迫不得已我只好先用捆仙绳锁了他,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慕容听嘲凤这样一讲,竟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拽住了,问道:
“你方才说善庆君没有死?”
嘲凤此刻也有些不高兴,一把甩开了慕容的手,站的远些了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