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什么?如果他是神医本人,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才替人看病?难道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双眼睛……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拥有的。
而大哥这样精明的人,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为什么?胡礼真有那么好吗?好到可以不顾一切也要留住他……他甚至可能不是人啊!
凌岳百思不得其解,一夜无眠,天还没亮他就去探望熟睡中的袁鸣烨,发现他的脸色红润多了,正想悄悄退出房间,却让袁鸣烨一手拉住。
「你醒了?被我吵醒了是吧?再多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呢。」温言劝着病人,凌岳想着就算有了一丝血色,毕竟还没康复,他怕还有变量。
「我一直没睡,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凌岳讶异,这表示袁鸣烨也有可能发现神医就是胡礼了,也许他想跟自己说些什么重要的线索吧。
凌岳点点头,锁了门窗,倚着床边坐下。
「我想……我们不必再想着如何刺杀胡公子了,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很肯定。」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单凭几眼你就能确定他不是你要找的仇人?那当初你又为何如此肯定?」
「……我没有看错,他的确与杀我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直以为他是改名换姓,想要卷土重来,昨晚你告诉我神医要来看我,不过是在半夜时,我就偷偷在枕下藏了把刀。」
「你早就知道神医就是胡礼?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凌岳感到愤怒,为什么他周遭的人从不曾信任过他,大哥是,如今就连袁鸣烨也是!他们可是……可是战友呢!
「你先别气,我也只是猜,这几日我虽昏昏沉沉,但也注意到胡公子不常待在水榭里,除了一名煮饭的仆妇外,就只有你大哥一人在,我便猜到每日都要去看诊的神医便是胡公子,再不,就是这名神医根本不住这里,你大哥放出消息不过是障眼法。」
「所以你就想要亲自证实?你疯了吗?你病成这样还想着要独自下手,万一他真是杀你的人,你不就没命了?」更可恶的是,他居然完全不知会眼前这位盟友,亏自己还千方百计帮忙!
「……其实你很明白,我早就没命了,所以我根本没有顾忌,谁知道却让我撞破他不是你我想象中的人。」
「是他跟你说的?鸣烨,哪有人会承认他曾经杀过人啊……难不成你心软了?」
「我没有心软,但我也不滥杀无辜,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又何必干戈相向?凌岳,他似乎不是个普通人,根据他昨晚救我的方式,我就能断定他不是我的仇人,更何况,我的仇人没有一双红眼睛。」
凌岳鼓着一张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又不肯直视袁鸣烨。
「那照你说,他究竟是什么?」
袁鸣烨垂下眼,「我不知道,不过他告诉我,我原先的仇人已经死了,劝我不要再执着,附身毕竟有违天理。」
凌岳捂着胸口,倒退三步,「他连这都知道?」胡礼究竟是何方神圣?
转念一想,他又问:「他该不会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来寻仇的吧?」
袁鸣烨苦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我第一次出现在他房门外时,他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破而已。昨晚他问我,为何跟着他进凌府时,我便和盘托出了。他告诉我,他也认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那人擅长欺骗感情、夺人家产,有一次那人又想作案,让他碰见了,便施了一点小把戏让官府抓住他。后来,在阴错阳差的情况下,我错认他就是仇人,便跟着他进凌府了。」
「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编故事骗你?这些日子我被你们这些人瞒了许多事,不也傻愣愣地相信?你就不怕他也骗你?」
袁鸣烨摇摇头,「我很抱歉瞒着你这些事,不过我相信胡公子,昨晚他为了让我多活几天,耗了许多的力气,若是仇人,他大可不必。」
「你是什么意思?让你多活几天?难道你的身子还没好吗?他这神医怎么当的?我去找他理论!」
一听到经过一夜的诊治,袁鸣烨却只能多活几天,凌岳整个人都气炸了,他相信这只是胡礼个人的推托之词!
世上怎么会有医不好的病呢?只有大夫不愿治的病吧!
「凌岳!」袁鸣烨双颊凹陷,异样的潮红在他脸上不断扩散,他忍着不适的感觉,用尽全力将鲁莽的少年拖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就是死人,就是附身又能撑多久?你知道我能活多久吗?!」
「胡说八道!你分明就已经活过来了,你会说话,有心跳有脉搏,怎么会说死就死?你明明……」明明就活生生站在眼前,为什么又会莫名其妙虚弱下去?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洞房花烛夜那天伤他太重,导致伤势起起落落无法好全,他尽了全力照顾,却还是……是啊,他都忘了,若不是附在肉身上,他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灵魂。
「明明就是个死人,死人就算有了肉身,不过算得上是僵尸。凌岳,这肉身原已死去,是我强行附身才又站了起来,现在不过是再死一次,我……」不需要害怕死亡的,反正早就经历过一次,死了就不会再有痛,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凌岳不听解释,他抓起袁鸣烨的身子猛烈摇晃,怒吼着:「不要在我面前说死!你已经有了肉身,不会再死!如果这个肉身没用了,那我再去帮你找,找一个活生生的肉体让你使用!」
袁鸣烨张大嘴,说不出的震惊,怎么会……
「仇人已经不在,我有没有肉身已经不重要了,你又何苦为我费尽心思?为了一个死人去伤害其它的活人,你能安心吗?」
凌岳顿住,他现在无法思考,为了袁鸣烨可能死在眼前的事,他早已心乱如麻,为何当事人却能毫不在意地劝阻他?难道他不在乎吗?他不在乎……这一切吗?
「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不能……」凌岳狠狠甩开袁鸣烨的箝制,跑出房门。
窗外,天色早已大明。
袁鸣烨无奈,只能眨去眼间的酸涩,他又何尝忍心愿意?只是,他跟凌岳本就是人鬼两隔……
就是有再多的不舍,他也得放手。
第七章
凌岳无处可逃,更何况,他明白现在也不是逃避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出一个人的脸——他的大哥,他唯一的亲人。
瞧见亲弟弟哭丧着一张脸来找自己时,凌白就觉得不妙,但他也知道,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坐吧,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凌岳没有坐,他直直趴在兄长的胸前,如同过去年幼时他受了委屈,总是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在等着他。
凌白起初皱着眉,后来想到他们兄弟也许久没这样拥抱了,便由着他缠着。
「大哥……我可不可以跟鸣烨在一起?」
凌岳开口,嗓子有些哑,带着点鼻音。凌白诧异,他那脾气火爆的弟弟已经许久不曾伤心了,怎么这回特别严重?
「你不是一直在他身边吗?为什么又要问我?大哥从不曾阻止你做任何事,不是吗?」
「大哥……这次不一样……鸣烨他、他……」凌岳试了好几次,就是无法将整句话说出来,彷佛鱼骨卡在他的喉咙一般,痛苦难挡却又无计可施。
「我知道,他快不行了是吧。」凌白说得肯定,彷佛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从不曾改变过。
凌岳抬起头来,目光复杂,为什么他所认定的事情,彷佛所有人都知道,却只有他一个人被瞒在鼓里,为什么?
「大哥是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他才觉得自己太傻,自然是胡礼说的,不然还会有谁呢?
「凌岳,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很多事,你只要动动脑筋就能想通了不是吗?」唤出全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弟弟也该脱离他的保护,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胡礼究竟是谁?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大哥,他很危险啊,你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对你有危险的人摆在身边?他甚至、甚至很可能不是人……」
「胡礼不是人,那袁鸣烨呢?」凌白叹息,这个弟弟可真爱钻牛角尖,为什么同样的情境换了他人就是不同的标准?
「他当然是人!他现在还活着,有呼吸会说话,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脉搏虽弱但还是探得到!」
凌白拧眉,虽然残忍但他仍觉得要说出真相:「跳动的是别人的心脏,不是他的,他已经死了,现在正活在别人的身体里,很快的,这个身体也会撑不住。你不就是因为无法承认这个事实才来找我吗?」
凌岳有些呼吸困难,大哥说的全对,他没有一句话可以反驳,事实上活在这样的身体里,袁鸣烨也只有痛苦的分,可自己为什么这么痛苦呢?他不明白啊!
「我不想他死,大哥。」两行清泪滚滚落下,烫伤了他的脸颊,他却无力抹去,若是在以往,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这么懦弱的事。
「但他已经死了。」
「能不能救救他……」
「不然你以为昨晚胡礼去他房里是玩吗?要不是胡礼渡以真气,他昨晚早断气了!」一想起那死人的命是胡礼的真气换来的,凌白止不住的心疼。
「那为什么……」如果能救,为什么还会死呢?
「小岳,你以为胡礼的真气是永无止境的?你以为他可以为了一个死人耗尽所有真气只为让他多活一天?」
凌白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可以敲醒这个笨蛋!
「胡礼不是神仙,他只是略懂歧黄之术,外加比凡人多一口真气而已,而袁鸣烨他现在的身体只会一天一天走向衰败,直到死亡。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更何况你与他相处不到一个月,也许……也许过个一两年你就会忘了。」
一把无形的刀狠狠戳刺着他的心脏,热血缓缓淌出来,他想阻止,那血液却越流越多,直到把他整个人淹没为止。
「他只是个、只是个盟友而已,是吧大哥?」他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可他再也听不见心跳声了。
他感觉不到自己那有力的、鼓动的心跳声了。
「是,他只是你的盟友,如果胡礼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那么,你们之间还剩下些什么?」
还剩下些什么?
凌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很想很想让鸣烨活下去,至于为什么,他不曾深思过,也许……也许他是特别的吧?
从小到大,当他受到委屈的时候,唯一会毫不考虑就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除了大哥就只有袁鸣烨了。
绝无仅有的同伴关系,再加上那么亲密的肢体接触,还有洞房花烛夜那夜他彷佛说过……他喜欢他。
喜欢可以是很多种,朋友的喜欢、家人的喜欢,还有什么呢?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凌白紧紧皱着眉,漆黑的眼珠里,彷佛只塞得下一个人影——胡礼。
瞬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再回袁鸣烨的房里,凌岳碰到了胡礼,头一次,他们两人正面交锋,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润滑的人物。
凌岳却彻底泄了气,他悄悄瞧了眼紧掩的房门,里头有他现在最担心的人。
「还有多久?」开门见山,他问,语气间甚至有一些哀求。
胡礼看着他,这次他毫不掩饰非人的红眼睛,「若有我的真气,至多再撑半个月。」
凌岳毫不眨眼地重重跪下,几乎要把地板跪破,他恭敬地向胡礼磕头,「请你救他。」
「至多半个月,他活不了的。」
胡礼微微叹息,眼前的少年是凌白唯一的亲人,如果可以,他也想帮这个忙,但他明白就算耗尽真气也无法让死人复活。
多拖一天,不过是让他多痛苦一天罢了,既已死过,何苦再受活罪?
早晨的湿气重,弥漫的水气浸得木板渐渐湿了,胡礼无视那彷佛浪潮滚滚而来的悲伤,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去前只留下一句话。
「把握你仅有的,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凌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袁鸣烨的身边,只知道太阳很刺眼,他恨不得把透进窗里的阳光全都扫地出门,但他只能静静的看,看着在阳光的刺激下渐渐转醒的男人。
「你的气色看起来很糟呢。」
刻意调侃了一句,却发现时机似乎不太适合,袁鸣烨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
「是啊,是很糟,不过若论起精神,我可比你好多了呢!怎样,你能下床吗?」
缓缓摇头,袁鸣烨苦笑,「虽然手脚可以活动,但要下床还是勉强了些。」
「是吗?」
凌岳垂下头,不一会又兴冲冲抬起,「不如我带你去外头瞧瞧吧!听说这水榭周围景色可美了,我大哥每晚都要带着胡公子出去散散步呢,咱们也风雅一下可好?」
不等袁鸣烨回答,凌岳的蛮劲一来谁也劝不住,一眨眼就把人给抱在怀里,走出了虚掩的木门,彷佛天地就在外头。
凌岳没骗他,水榭外的风光他不曾在太阳下见过,自然不晓得它的美,只见除了半人高的芒草外,湖畔四周全植了随风摇摆的绿柳,水的颜色又清又蓝,底下的鱼又肥又大,衬着远处的野花,看起来真像是人间仙境。
凌岳找了张贵妃椅让他躺着,又搬了两床棉被来盖着,忙好了一切,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再见人影,只见他两只手上各捧着一个点心盘,笑嘻嘻地将点心摆在贵妃椅旁的小几上,让袁鸣烨一伸手就拿得到。
「茶还在煮,等会儿好了我再端出来!」
挥了一把汗,凌岳坐在贵妃椅旁的草地上,年轻的脸庞上虽有一夜未眠的暗沉,但还是掩不住他无尽的活力与青春。
那是真正的生命,活生生的,丝毫感觉不到死亡的冰冷。
「你别忙了,就算端再多东西我也……」吃下了肚,也延续不了命,许是察觉话语太残忍,袁鸣烨不由住口,还是拿了一块小茶点起来吃。
「你也吃不完是吧?唉,你要是像我多好啊,饭桶一个,来多少东西我都吃得完,我说你也别浪费食物,如果真吃不完我帮你解决,知道吗?」
年轻的脸庞上带着笑容,他也取了一块糕点尝了一口,味道没有家里做的好吃,但总强上路边的摊贩了,现在出门在外,不能强求。
「你的吃相真难看。」忍不住抱怨,袁鸣烨却又因为对方夸张的吃相而嘴角含笑,这个天真的少年总是无时无刻带给他惊喜,让他更舍不得。
「大男人吃相要好看做啥?身为男人就要做大事,别为这一点小事婆婆妈妈的。喂,我想听听你以前的事。」
袁鸣烨淡淡一笑,「没什么好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凌岳却不放过他,嘴一嘟,看起来十足的任性,「说嘛说嘛,你都已经把我给摸透了,我却只知道你的名字跟长相,这样很不公平耶!」
知道了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事吗?袁鸣烨笑容黯淡下来,却拗不过凌岳的要求,遥遥想起以前……
「说实话,我要不是被人害死,现在早已功名在身,平步青云了。」
「喔?这么说你是个读书人啰?怪不得,我看大街上十个读书人九个怪,听说爱养男宠的都是一些道貌岸然的文官哩。」
就连他斯斯文文的大哥也爱上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胡礼,这个世界还真是奇怪。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过是好奇所以接触探索,我是……」从小就明白自己的眼光只会胶着在男子身上,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你真的喜欢男人?像我大哥喜欢胡礼那样?其实我也看得出来大哥是认真的,不然之前他也不会说要让我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鸣烨,爱上男人是怎样的滋味啊?」
袁鸣烨一愣,他不明白凌岳怎么会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情感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他人又要如何解说教导?
「这很难说明……」眉头为难似的一皱,原以为凌岳会好心地放过他,不过这一次他料错了。